《吉爾伽美什史詩》,拱玉書譯注,商務(wù)印書館2021年1月,288頁,98.00元
一戰(zhàn)爆發(fā)之后,常年旅居巴黎的詩人里爾克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后不得不暫住在慕尼黑。1915年底,歐陸西線戰(zhàn)事正酣,里爾克也被奧軍征召入伍,需在1916年1月到波西米亞北部的后備部隊服役。所幸在友人的斡旋之下,他只在維也納的軍事檔案館中短暫地從事了幾個月的文書工作,在盛夏到來之前就脫下了軍裝,并在當年7月重新回到了慕尼黑。戰(zhàn)爭給詩人的生活蒙上了陰霾,在這時候,慕尼黑對里爾克而言“就像是一張病榻”。他的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和喜悅,都是在閱讀以及和朋友們的相聚或書信往來中得來的。1916年的最后一天——即里爾克所說的“在西爾維斯特日”(am Sylvester-Tage),他在給友人海倫妮·馮·諾斯蒂茨(Helene von Nostitz)的信中這樣寫道:
……你有沒有在島嶼出版社的集子里看到過這本書,里面有一首古代亞述詩歌的介紹,《吉爾伽美什》?我已經(jīng)讀到了準確的學(xué)術(shù)翻譯(Ungnad譯本),在這本真正的巨著中,我體驗到了具有魔力的語言從始至終所給予過的最偉大的維度和形式。我不得不說,島嶼出版社的那一版,無論遣詞造句多么地有品位,還是削弱了這首流傳了五千年的詩歌的真正力量。在原文的片段中(我必須假定它們被翻譯得很出色),有一種真正的、巨大的發(fā)生和矗立,以及恐懼,甚至詩句間巨大的空隙似乎多少都是建設(shè)性的,將那些四分五裂的泥板殘片分別開來。這是一部關(guān)于對死亡的恐懼的史詩,遠古時代的人們寫下了它,在他們開始認識到死生之別是確定且無法避免的時候。我相信您的丈夫也會在它的字里行間感受到深深的樂趣。幾個星期以來,我?guī)缀跬耆两谶@種感覺之中。(Oswalt von Nostitz編:《里爾克與海倫妮·馮·諾斯蒂茨書信集》,島嶼出版社1976年版,第99頁)
在與其他友人的書信里,里爾克對《吉爾伽美什史詩》的著迷也有跡可循。在早些時候?qū)懡o自己的出版商、島嶼出版社的所有者基彭貝格的夫人卡塔琳娜(Katharina Kippenberg)的信中,里爾克向她抱怨島嶼所出版的布克哈特(Georg Burckhardt)譯本的準確性。(Bettina von Bomhard編:《里爾克與卡塔琳娜·基彭貝格書信集》,島嶼出版社1954年版,第191-192頁)的確,當時已經(jīng)有了由年輕有為的東方學(xué)家溫各納德(Arthur Ungnad)翻譯、柏林大學(xué)圣經(jīng)與古代東方學(xué)教授格勒斯曼(Hugo Gressman)評介的版本,與此相比,布克哈特的譯文可謂舛訛百出,著實“削弱了這首流傳了五千年的詩歌的真正力量”。這讓里爾克震撼許久的巨大的力量,來源于人類對于死生之別的原初感受,而我們對這種感受并不陌生。
因死亡而產(chǎn)生的恐懼、疑惑、悲傷和思慮,伴隨著人類命運的始終。這種感受始于千萬年前的蒙昧年代,反映在原始和早期宗教、藝術(shù)和墓葬形式及其所反應(yīng)出的觀念世界中,并且在文明出現(xiàn)之后依然與我們?nèi)缬半S形。在叔本華看來,對于人類而言,死亡作為一種“邪惡”,必然“有一種治愈的方法,或者至少有一些補償”,因此,“由于對死亡的認識所帶來的反省,致使人類獲得形而上學(xué)的見解,并由此得到一種慰藉……所有宗教和哲學(xué)體系,主要即為針對這種目的而發(fā),以幫助人們培養(yǎng)反省的理性,作為對死亡觀念的解毒劑”??梢哉J為,古代兩河流域的《吉爾伽美什史詩》(后文簡寫作《史詩》)就是療愈死亡的“解毒劑”的原型之一。在近五千年前的兩河流域南部,蘇美爾人借由他們的偉大統(tǒng)治者吉爾伽美什的傳奇故事,思考并解釋生死。一系列以吉爾伽美什為主角的詩歌經(jīng)過一千多年的流傳、發(fā)展和演變,形成了里爾克和我們?nèi)缃袼x到的標準巴比倫語版《史詩》及其當代譯本。
霍爾薩巴德遺址(Khorsabad)出土的新亞述時期的英雄雕像,被廣泛稱為“吉爾伽美什像”,現(xiàn)藏于盧浮宮,館藏編號AO19862。
標準巴比倫語版《吉爾伽美什史詩》的第十一塊泥板,其中記錄了大洪水的情節(jié),因此也被稱作“洪水泥板”。出土于庫云基克遺址(Kouyunjik),現(xiàn)藏于大英博物館,館藏編號K3375。
1853年,考古學(xué)家拉薩姆(Hormuzd Rassam)在公元前七世紀的亞述國王亞述巴尼拔位于尼尼微的王室圖書館中發(fā)現(xiàn)了十二塊泥板殘片,即標準巴比倫語版(也稱尼尼微版)的《史詩》。標準巴比倫語版《史詩》的第一塊泥板始于對吉爾伽美什的贊美——“他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他是偉大的烏魯克城的城墻的建設(shè)者,是無可匹敵的英雄和戰(zhàn)士,知道陸地之上和海洋之中萬物的秘密。起初,為了遏制吉爾伽美什在烏魯克的嚴苛統(tǒng)治,大神安努命令阿魯魯神創(chuàng)造了恩啟都,一個生活在荒野中的力大無窮的野人。然而,在妓女莎姆哈特的誘惑下,恩啟都離開荒野,來到了烏魯克。緊接著,在第二塊泥板中,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展開了較量,最終以吉爾伽美什的勝利告終,而恩啟都與吉爾伽美什不打不相識,成為了他的親密伙伴。在第三至第五塊泥板中,他們二人一起出發(fā),前往遙遠的雪松林,殺死了雪松林的守護者洪巴巴,獲得了雪松木,順利地回到了烏魯克。在第六塊泥板中,返回烏魯克的吉爾伽美什拒絕了女神伊什妲的求愛。伊什妲惱羞成怒,派天牛禍亂人間,而吉爾伽美什在恩啟都的幫助下,殺死了天牛。第七塊泥板的主要內(nèi)容是恩啟都對自己夢境中所看到的冥界的描述。根據(jù)其他版本可以知道,眾神決定必須有人為天牛之死付出代價,所以恩啟都必須死。恩啟都因而“夢游冥府”,醒來就一病不起,不久后便一命嗚呼。
恩啟都死后,在第八塊泥板中,吉爾伽美什以長篇的獨白哀悼恩啟都,并為他舉辦了盛大的葬禮儀式。隨后,在第九和第十塊泥板中,吉爾伽美什從恩啟都的死感受到了對死亡的恐懼,進而踏上了追尋永生的旅程。他一路尋找遠古時代大洪水的幸存者烏塔納皮什提,想要詢問他永生的奧秘。在吉爾伽美什渡過死水到達烏塔納皮什提那里后,在第十一塊泥板中,烏塔納皮什提對他講了大洪水的故事,并告訴了他在哪里可以找到能讓人返老還童的藥草。但是,吉爾伽美什好不容易得到的“返老還童草”被一條蛇偷吃了。最終,吉爾伽美什還是以一副凡人之軀回到了烏魯克。第十二塊泥板的內(nèi)容并不承接前十一塊泥板的情節(jié),而是取材于另一篇以吉爾伽美什為主角的故事。在其中,恩啟都死而復(fù)生,為了到冥界幫吉爾伽美什取回不慎掉落的木球,他再次下到冥府,幾經(jīng)周折后回到吉爾伽美什的身邊,對他描述了各色人等在死后的下場。
盡管戰(zhàn)勝了世間的一切、取得了無上的榮耀,卻依然難逃一死。在恩啟都的遺體前,吉爾伽美什這樣問道:“我們曾協(xié)力同行,翻山越嶺。我們捉住了天牛,并要了天牛的性命,我們鏟除了洪巴巴,他居住在雪松林中。如今,是什么睡眠把你捉???”在恩啟都的葬禮之后,對死亡的悲傷與恐懼久久縈繞在他心頭,“我將來也要死亡,我難道不會像恩啟都一樣?”吉爾伽美什走入山門,走過黑暗,渡過大海,來到了遠古的烏塔納皮什提面前,訴說了他的憂慮和恐懼。面對吉爾伽美什的詰問,烏塔納皮什提向他解釋了何為死亡:
人類就像蘆葦叢中的蘆葦,其后裔常被折斷,
不論英俊男兒,還是美麗少女,
都難免夭折于華年。
誰也沒有經(jīng)歷過死亡,
誰也沒有見過死神的面。
誰也沒有聽到過死亡的聲音,
然而人卻可能猝然命喪九泉。(第216-217頁)
在烏塔納皮什提看來,死亡并沒有什么神秘之處。生命如葦桿一般脆弱(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們竟在巴比倫文學(xué)中找到了帕斯卡的蹤跡),我們生存的時間并無定數(shù)。生命并不是在緩慢地消逝——因為死亡不可預(yù)知,隨時都可能來臨,它無關(guān)年齡,無關(guān)性別,無關(guān)美貌。在烏塔納皮什提的回答中,死亡并不像吉爾伽美什描述恩啟都之死那樣具體——“直到他的鼻孔中爬出了蛆蟲”;相反,在他的話語中,死亡是抽象的,超越了凡世的悲傷和痛苦。雖然死亡無色無聲,但卻有讓人感到悲痛和恐懼的威力?!熬拖裉J葦叢中的蘆葦”,死亡的勝利不可避免,存在就是不斷的死亡,正如烏塔納皮什提接下來所說的:
在某個階段,我們把房屋建造,
在某個階段,我們搭窩建巢,
在某個階段,兄弟分爨而居,
在某個階段,仇恨遍布大地。
在某個階段,洪水泛濫,河水四溢,
浮游在水上自在地游來飄去,
曬著太陽甚愜意。
頃刻間,一切都會化為烏有成子虛。(第217頁)
烏塔納皮什提口中的“在某個階段”(阿卡德語原文:immatīma)并非只指存在于過去的某個時間段,而是一直在循環(huán)往復(fù)地發(fā)生,正如英國亞述學(xué)家喬治(Andrew George)的評注,“人類在世代交替之中永遠長存”。從“發(fā)家致業(yè)”到“兄弟鬩墻”——舊的家庭崩解,新的家庭建立,其中扮演最重要角色的依然是死亡。在古代世界的多數(shù)文化中,世代的交替都是以父輩的死亡作為關(guān)鍵的節(jié)點,而這死與生的輪替,即便是淹沒世界的大洪水也無法改變?;蛘哒f,這是烏塔納皮什提的比喻,將個體的生命放置在無限的時間之中。在漫長的時間之河上,人的一生短得就像一只蜉蝣,霎時間,死亡能夠?qū)㈥柟庥曷痘癁樽犹摓跤小kS后,烏塔納皮什提終于向吉爾伽美什吐露了眾神是如何決定了人的生與死:
被劫持與死亡,二者何其相像。
誰也畫不出死亡是個啥模樣。
死者不能在人間祈福祈祥。
大神阿努納吉,聚在一起把事情商談,
命運締造者瑪米圖亦在他們中間,共同對人類命運作出了最后的決斷。
他們確定了生與死,
卻沒有透露死亡期限。(第217頁)
這是烏塔納皮什提關(guān)于生與死的回答的最后一段。其中,他再次強調(diào)了死亡的不可見——它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將人帶到另一個世界,就像在戰(zhàn)爭中被擄掠到異國他鄉(xiāng)、永生不能歸還的俘虜一般,留給親朋的只有無盡的苦痛悲哀。但是,流落他鄉(xiāng)的人至少還能“在人間祈福祈祥”,求得神靈的憐憫和保佑,死去的人卻只能在冥界踽踽獨行,而這是由地上與地下的眾神們“阿努納吉”一同決定的。其實,烏塔納皮什提的話中暗含玄機。他既強調(diào)人必有一死,這是諸神的裁斷,也是亙古不變的定律;他也反復(fù)提到,人們看不到死亡的模樣,聽不見它的聲音,不知道它如何預(yù)知它的到來,更不知道如何逃出它的范圍——因此,死亡既是確定的,又是不確定的。意識到烏塔納皮什提對死亡本質(zhì)的闡述中的悖論,我們能夠更好地理解古代兩河流域宗教和思想觀念中死亡的意義。
烏魯克遺址現(xiàn)狀(2016年),位于現(xiàn)伊拉克境內(nèi)塞馬沃以東40公里處。藍色告示板上的阿拉伯語標語寫著“最早的書寫從這里開始,傳播到世界各地”。
盡管在之后的情節(jié)中,吉爾伽美什得到了烏塔納皮什提的憐憫,得知了如何獲得能讓人永生的藥草,但這卻是空歡喜一場?!胺道线€童草”被蛇吃掉,英雄最終一無所獲,踏上漫漫歸途,如同里爾克的詩里所說的,“似在走向慶典,卻沒有冠冕”。永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想,回到了烏魯克的吉爾伽美什已經(jīng)明白了何為死亡,轉(zhuǎn)念去追求世俗上的光榮和不朽——例如他那堅不可摧的城墻??v觀《史詩》全篇,在追求永生的路上理解死亡——《史詩》中吉爾伽美什的經(jīng)歷,其實是上古時代的人們代代相傳的情緒和經(jīng)驗積累的結(jié)果。彌漫在漫長歷史之中的對死亡的恐懼和不安,沉淀在人們共同記憶的深處,在某一時刻進入口耳相傳的傳說,又被人們書寫下來,成為我們所讀到的泥板上的詩篇。盡管生活在不同的時空,人類文明總是擁有許多遙遠的相似處。幼發(fā)拉底河、黃河或是尼羅河畔的先民,共享著對于死亡的恐懼,以及在恐懼之外的思索與想象。或許直到永生成為現(xiàn)實,這種思慮會始終伴隨著我們:“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將要做些什么夢,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惫防滋氐纳廓毎字噪h永,大概也因為它是久久纏繞在我們心頭的悲情的回聲。
對于死亡的恐懼只是《史詩》所涵蓋的眾多主題之一。作為人類歷史上最早的長篇敘事詩,《史詩》還關(guān)乎情感、智慧、成長與好奇心,關(guān)乎面對未知的勇氣,也關(guān)乎對于命運的求索?!妒吩姟穼Ω魃竦o與凡人繪聲繪色的描寫,生動地展現(xiàn)了古代兩河流域人們的物質(zhì)與精神世界。2021年初,在標準巴比倫語版《史詩》泥板出土一百六十八年后,以其為底本的《吉爾伽美什史詩》漢語譯注本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知名亞述學(xué)家、北京大學(xué)拱玉書教授首次將《史詩》自楔形文字原文譯為漢語。古代兩河流域文明的智慧經(jīng)典,經(jīng)由譯者的生花妙筆,在千年之后實現(xiàn)了與“日出之處”另一邊的中國讀者們的遲來的相逢。這首流傳了五千年的詩歌的真正力量,即將迎來新的體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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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爾伽美什所經(jīng)歷的所有苦難。(第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