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離騷》寫作年代問題,宋代以前基本是清楚的。司馬遷的《史記·太史公自序》《報任少卿書》均明確記載:屈原放逐,著(乃賦)《離騷》。劉向《新序》更是明確指出:“秦欲吞滅諸侯,并兼天下。屈原為楚東使于齊,以結(jié)強黨。秦國患之,使張儀之楚,貨楚貴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屬,上及令子蘭、司馬子椒,內(nèi)賂夫人鄭袖,共譖屈原。屈原遂放于外,乃作《離騷》。”當懷王十六年,張儀相楚,也就是說,屈原《離騷》是在懷王十六年被放逐后所作??梢哉f,這是宋代以前楚辭學界的普遍看法。
東漢王逸《楚辭章句》繼承了太史公和劉向的看法,認為《離騷》的內(nèi)容是屈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而朱熹《楚辭集注》則提出《離騷》并非屈原“逐”后所作而是“疏”后所作。盡管朱熹提出的實際是個偽命題,因為與司馬遷同時代的孔安國曾經(jīng)明確指出,在先秦時代,“疏”是“放”的一種形式;但是,由于朱熹肇端發(fā)疑,明人汪瑗、清人蔣驥等騷學名家相繼對此加以發(fā)揮,以致其后在《離騷》寫作年代問題上的歧見更顯紛紜,近代以來尤甚。《離騷》寫作年代竟然成了一個大難題,嚴重影響著楚辭研究的深入。
不過,經(jīng)過近幾十年的激烈爭辯,問題越來越清楚,即屈原于懷王十六年放逐后作《離騷》這個觀點應該是最符合歷史記載的。有些學者曾經(jīng)借口“文本為重”,提出過一些質(zhì)疑,如作品中的“江南地名”“嘆老心情”和“一死決心”等,但早在20世紀,湯炳正、胡念貽等騷學名家均已對這些質(zhì)疑一一反駁,十分有力,今人沒有必要再浪費時間和精力去糾纏。而且,恰恰是《離騷》的文本有力地證明,《離騷》作于懷王時期。因為作品中所寫當時楚國的君王,也就是詩人要效忠的君王是懷王而非頃襄王。這點對于判斷《離騷》的寫作年代十分重要?!峨x騷》中明明白白寫道:“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shù)化?!睔v史文獻證明,對屈原“數(shù)化”,即時而信任,時而猜疑的,是懷王,而非頃襄王。因為頃襄王從即位到頃襄王三年“怒而遷”屈原為止,這兩年多的時間里一直沒有重用屈原,根本不存在“數(shù)化”的問題。相反,懷王生前確實對屈原的態(tài)度有過多次變化,時而信任,時而懷疑,《屈原列傳》等史料對此均有記載。另外,《離騷》中表達出的對當時楚王的感情是那樣的熱烈、忠誠:“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詩中這類熱情洋溢的詩句顯然只能適用于懷王。因為屈原在頃襄王朝僅兩年多一點的時間,頃襄王也一直沒有重用他,所以君臣之間不可能有多么深厚的感情。而作《離騷》時的屈原與懷王君臣關系已十來年,懷王還曾幾度信任、重用過他,君臣關系自然非同一般。這些詩句有力地證明,《離騷》寫作之時,懷王還活著,正處壯年,還在執(zhí)掌楚國的政權,而且屈原對他充滿希望,還愿意為他馳騁效勞,當開路先鋒。所以說,除歷史文獻證明外,《離騷》文本也證明劉向的觀點是可靠的。
屈原是在楚懷王十六年作的《離騷》,而且,我們可以進一步認為,這個寫作時間是在秋天。
清人李漁《閑情偶記》有云:“善詠物者,妙在即景生情。”《離騷》中也有即景生情的內(nèi)容,而《離騷》中寫到的景色正是秋天之景。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峨x騷》通篇未言“冬”。言“春”者僅有兩處,曰“溘吾游此春宮”“春與秋其代序”?!按簩m”是建筑名詞,“春與秋”泛指時間。言“夏”者亦只有兩處,曰“夏康娛以自縱”“夏桀之常違兮”。顯然,這兩處的“夏”均指朝代名,而非指季節(jié)。但是,《離騷》實實在在地寫到了秋天的景物:“扈江離以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边@兩處之“秋”,確實是指季節(jié)。從情理上講,屈原不可能在春天、夏天或冬天來講“紉秋蘭”或“餐秋菊”,因此,只能理解為“即景生情”。
《楚世家》記載:“(懷王)十七年春,與秦戰(zhàn)丹陽,秦大敗我軍……”其原因是:“(懷王)十六年,秦欲伐齊,而楚與齊從親,秦惠王患之,乃宣言張儀免相,使張儀南見楚王,謂楚王曰:‘……王為儀閉關而絕齊,今使使者從儀西取故秦所分楚商於之地方六百里,如是則齊弱矣。是北弱齊,西德于秦,私商於以為富,此一計而三利俱至也?!瘧淹醮髳?,乃置相璽于張儀……因使一將軍西受封地。 張儀至秦,詳醉墜車,稱病不出三月,地不可得。楚王曰:‘儀以吾絕齊為尚薄邪?’乃使勇士宋遺北辱齊王。齊王大怒,折楚符而合于秦。秦齊交合,張儀乃起朝,謂楚將軍曰:‘子何不受地?從某至某,廣袤六里?!④娫唬骸贾砸娒吡倮?,不聞六里?!匆詺w報懷王。懷王大怒……遂絕和于秦,發(fā)兵西攻秦。”這段記載中的張儀“稱病不出三月”,自然是指楚懷王十六年的冬天。
再逆推上去。從“秦欲伐齊,而楚與齊從親,秦惠王患之,乃宣言張儀免相,使張儀南見楚王”和被張儀誆騙之后“懷王大悅”“因使一將軍西受封地”等記載看,此二位君王急迫之情溢于紙上,其時間不會拖得太長。此事在張儀“稱病不出三月”之前。由此可知,劉向《新序》所載的“秦欲吞滅諸侯,并兼天下。屈原為楚東使于齊,以結(jié)強黨。秦國患之,使張儀之楚……共譖屈原。屈原遂放于外,乃作《離騷》”的季節(jié)應該是秋天。
《抽思》寫屈原無過被逐,憂思難抑,撫今思昔,夜不能寐。全詩寫了兩個夜不能寐,一個是“思蹇產(chǎn)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悲秋風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一個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后一個“撫今”,在孟夏之夜,是寫眼前之景,故用“望”字領起;前一個“思昔”,在秋風之夜,是回憶放逐前夕的情景,故用“思”字發(fā)端。詩人在“思昔”時唱道:“數(shù)惟蓀之多怒兮,傷余心之憂憂。愿搖起而橫奔兮,覽民尤以自鎮(zhèn)?!贝颂幩v之“橫奔”,與《惜誦》“欲橫奔而失路兮,蓋志堅而不忍”中之“橫奔”,性質(zhì)完全一樣(“不以禮出也”),連前后表達的內(nèi)容也相似,可見《抽思》所“思”的秋風之夜,當是詩人寫作《惜誦》之時。學術界一般都認為,詩人寫作《惜誦》之時,已經(jīng)受讒被疏,但尚未離開郢都,只是“欲”“愿”而已,他思想斗爭十分激烈,一度有意不遵禮數(shù)拂袖而去(“橫奔”),即與君王徹底決裂,但最終理智占了上風——“蓋志堅而不忍”“覽民尤以自鎮(zhèn)”。這正是詩人寫作《離騷》前夕的情景,所以可證《離騷》作于秋天。
從古代刑法角度看,古人看重“春生秋殺”,以為“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鷹乃祭鳥,用始行戮”?!抖Y記·月令》載云:孟秋之月,“命有司修法制,繕囹圄,具桎梏,禁止奸,慎罪邪,務搏執(zhí)……戮有罪,嚴斷刑,天地始肅,不可以贏”;仲秋之月,“乃命有司,申嚴百刑,斬殺必當”,等等。這些記載均證明,古代判決罪犯一般都在秋天。“屈原放逐,乃賦《離騷》”之“放逐”,據(jù)《尚書》所載,是所謂“宥五刑”的一種手段,其判決時間當然也在“仲秋”。《離騷》作于被判放逐之際(“吾將遠逝以自疏”),因此創(chuàng)作時間也自然是在秋天。(文/周秉高 系內(nèi)蒙古包頭職業(yè)技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