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窗子吧！讓自由的空氣重新進來！讓我們呼吸英雄的氣息。”在卷首語中，羅曼·羅蘭用強烈的抒情為整本書奠定了浪漫的基調。這位偉大的法國人并不想為貝多芬、米開朗琪羅、托爾斯泰三位前輩寫一本傳統(tǒng)的傳記，他們的出生成長、思想演變和創(chuàng)作歷程都是素材，而非主題。
他的文筆流暢寫意，浪漫地游走于書中主角們的生活細節(jié)和命運波折，其真正的目的，是要從這三位偉人身上，尋找到可以被稱為“英雄”的壯烈情懷，追尋這些“巨人”如何以個體的力量與各種障礙抗爭，最終抵達和實現(xiàn)生命更為廣闊的可能。
全力搏斗“我要扼住命運的喉嚨”
《貝多芬傳》是本書最先面世的一本小冊子。羅曼·羅蘭憑借它迅速獲得了文學聲譽。在這之前，他的戲劇反響平平，而當時正處于十九世紀后期，法國文學界中，自然主義流派風頭正健，自然主義作家們倡導只關注具體的事實和現(xiàn)象，而不去探究背后的規(guī)律和本質。由此，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細節(jié)都成為作家筆下的素材，其中不僅夾雜著各種病態(tài)、丑惡甚至動物性的本能，人也以此回歸到極為原始瑣碎的狀態(tài)。精神與靈魂層面的追求、審美微乎其微，角色愈發(fā)渺小。
羅曼·羅蘭要以貝多芬的人生故事來對抗這股日趨虛無的風潮。他在開篇便闡述了自己的感受：“我們周圍的空氣多么渾濁！”隨后更直接表達了自己的立場：“生活就是一場無休止的搏斗，而且往往無榮譽、無幸福可言，是在孤獨中默默進行的一場可悲的搏斗?！?/p>
貝多芬無疑是這種論斷最堅實的證據(jù)。從出生開始，生活對于他便是一場磨難。貧窮、孤獨隨時圍繞著他，不僅物質需求得不到滿足，也幾乎沒有體驗過來自父母和家人的溫情。父親更是因為酗酒和虛榮，把他當成了一個炫耀和發(fā)泄的工具。4歲便被關在小房間整天練習樂器；11歲加入劇院樂隊開始賺錢養(yǎng)家。
17歲時，貝多芬失去了母親。那時的他已經成為家里的支柱，而憂郁癥卻在這之前便開始折磨他可憐的靈魂，勃羅寧一家的溫暖陪伴成為他人生中難得的光亮。
隨后的大革命和戰(zhàn)爭，引發(fā)了他對祖國的熱愛和創(chuàng)作的激情，正當他沉醉于慷慨激昂的戰(zhàn)斗詩篇時，病痛再次纏繞他的軀體。耳鳴不分晝夜、聽覺逐漸衰退，這對一位有著音樂追求的作曲家來說，無疑是藝術層面的“絕癥”。他在書信中表達著內心的痛苦和悲傷，敏感的內心承載起沉重的現(xiàn)實，還有感情上的波折和坎坷際遇。直到聽覺完全被奪去，他再也無法聽見舞臺上的吟唱，在混亂的彩排中察覺出自己的異樣，貝多芬終于陷入了瀕臨崩潰的絕望。
梳理貝多芬的一生，仿佛是在旁觀一位登山者攀爬至峰頂?shù)娜^程?？傆型饨绲母鞣N障礙和困難在干擾著他?？墒羌词姑鎸膊±Э?，面對失戀和孤獨，他從未低下過頭顱，從未在作品中注入過一點悲情和埋怨的情緒。無論是《第二交響樂》中雄壯高亢的曲調，還是《英雄》中的奔放和自由，即便面對《命運交響曲》中主題動機持續(xù)的敲擊，旋律走向仍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屈服。他用革命性的作品，向世人展示了個體生命強大的力量。“力量，就是使人有別于一般人的氣勢！”這份與命運抗爭的堅韌和執(zhí)著，正是成就偉大英雄的最重要特質。
經歷了貫穿人生的情感挫折和疾病折磨，貝多芬仍然選擇了歌頌“歡樂”，在《歡樂頌》中，他克服技術難度，將合唱引入交響樂，作曲家留下的草稿本證明了之前無數(shù)次失敗的嘗試?！拔乙\抗爭，絕不能被它征服?！碑敗肮穪啞钡闹黝}吟唱響徹世界上空，并隨著時間的打磨越發(fā)閃亮時，沒有人能否定樂觀精神的溫暖和偉大。
自我交戰(zhàn)“憂傷是我的享受”
如果說貝多芬一直都在與命運“提供”的外界障礙作斗爭，米開朗琪羅則終其一生都在與“自己”交戰(zhàn)。在這個戰(zhàn)場周圍有著親情、權力和宗教的侵擾和糾纏，但米開朗琪羅最本質的敵人，卻是他自我內心的牽絆和對藝術的完美追求。
盡管有著佛羅倫薩悠遠的家族血統(tǒng)，但米開朗琪羅的貴族精神還是超越了原本的生活常態(tài)，他總在試圖追求一種宗教般的圣潔狀態(tài)，但家庭和親人的行為與互動又總是攜帶著現(xiàn)實的庸俗考量，這便成為令他憂心忡忡的重要課題。財富得而復失、情感忽冷忽熱，一切都讓這位藝術天才陷入無謂的糾結之中。
而藝術工作上的執(zhí)拗更引發(fā)了許多波折。沒人會反對認真工作，但是米開朗琪羅對作品近乎病態(tài)的完美堅持還是令人顫栗。羅曼·羅蘭以較多筆墨描繪了他與掌權者在這之上的抗爭。他為了完成應接不暇的工作任務，幾乎耗盡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但藝術上的完美追求同權力之間的斡旋完全是兩個領域，藝術家顯得如此單純和執(zhí)著，偉大的作品被傲慢的當權者隨意否定和暫停。每每如此，米開朗琪羅又將跌落低谷、暗自嗟嘆。
不僅如此，即便是沒有外人的叨擾，他也總是在不斷否定自我的漩渦中艱難跋涉。他的情感如此敏感細膩，對理想中的作品又如此堅定。普通人或許會屈服于現(xiàn)實或者外人的評斷，但米開朗琪羅從未降低過對自己的美學要求。
這造成了他宛若獻身的孤獨與壯烈，同時也讓雕塑人像身上的線條呈現(xiàn)出極限般的流暢柔美。一旦對藝術巔峰有了不顧一切的追求，現(xiàn)實生活總會形成難以言說的障礙，并且被對比得低下和逼仄。
家人的依賴與揮霍，合作伙伴的背叛和遠離幾乎耗盡了他前半生的心力，之后與權力的接近更是把藝術家拉入了泥沼。為了作品的完美他甚至可以推翻自己，又怎么可能將教皇的意見放在眼里？到了克雷芒七世，他與權力的關系也總是因為猶豫糾結而忽遠忽近。
然而，一切對自我的苛責和否定都凝練成了作品本身的宏大精致，強大的藝術天賦和獻身精神保障了他沒有放棄生命本身。情緒始終如滿弓一般緊張，部分作品被延遲、推翻和否定，熱烈敏銳的情感觸覺一方面形成了與世人的障礙，一方面又促成了藝術上的偉大。面對著大衛(wèi)、摩西雕像的繁復線條和生動形塊，面對著大教堂內《失樂園》或《最后的審判》那樣的宏偉壯麗，藝術家與自己的戰(zhàn)斗便能被解讀出一種悲情的意義，那似乎是通向偉大的道路上，個體生命無法避開的磨難和救贖。
如此激烈跌宕的人生故事，對普通讀者也充滿價值?！霸诟咛帲麄儠械礁咏咏篮?。待回到人生的平原，他們將滿懷勇氣面對日常的搏斗。”
拒絕平庸“信仰是生命的力量”
除開命運多舛和自我苛責，藝術家還要面對一個可怕的敵人：平庸?？嚯y或許是促成偉大的重要元素，平庸穩(wěn)妥的生活反而可能扼殺掉藝術創(chuàng)作必需的表達激情。羅曼·羅蘭筆下的托爾斯泰，正是用他的人生歷程，向讀者呈現(xiàn)了藝術家如何與庸常安全的人生交戰(zhàn)，執(zhí)著追尋更為壯闊和深邃的人生圖景與意義。
出身貴族家庭，盡管承受了幼年喪親的苦痛，但家族的富裕還是保證了其人生的順遂；隨后就讀于喀山大學，不甚努力因而成績平平；對社交的熱衷促使了他畢業(yè)后的一系列社會活動，并且開始獲得官職；幾年后又投入高加索的戰(zhàn)場，然后在參與戰(zhàn)爭的傷病間隙，完成了《童年》的寫作；與之相伴的還有頻繁的社交與酗酒。
這是不是像極了你我身邊那些平凡的中年人？唯一不同的是，托爾斯泰對此充滿著警惕與反思。
他的寫作一直緊隨著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熟悉其作品的人，都不會被宏大的標題所迷惑，而是能夠理解到在漫長的篇幅中，對個體生活及情感變化的細膩感知與精準把握。早期的短篇小說自不必說，即便是《戰(zhàn)爭與和平》這樣充滿著時代野心的巨著，提供支撐的，其實也是數(shù)以百計的平凡人物的命運際遇。
每次思想轉變前，他都會從一項熱烈參與的事業(yè)中獲得短暫的休憩。在這些時刻，他總是能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落入平庸和虛無。為此，他又必須去展開一項新的課題。其中也許有批評古典音樂、攻擊其他作家等無聊行為，究其本質，還是作家對平庸生活的抵抗與掙扎。對抗平庸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人生，無論是對自己在階級和使命等層面的方式，對農民的審視和觀點的改變，還是教育、藝術、家庭等各個方面的思考，他都表現(xiàn)出了旺盛的戰(zhàn)斗精神。甚至獲得了穩(wěn)定婚姻和繁盛家族之后，晚年的他仍然要選擇出走來拒絕讓自己的生命走向波瀾不驚的平和。
有論者仔細分析過《戰(zhàn)爭與和平》中眾多的角色，不僅有不少真實存在的人物，其中絕大部分更是顯示出懦弱、虛偽、奸詐的人格缺陷，保持良善的僅有少數(shù)幾位。這或許正是作家對現(xiàn)實社會的真正想法。他不斷地分析和評判藝術作品，持續(xù)反思自己的論點和地位是否合適，正是試圖要與這個不算美好的現(xiàn)實保持距離，與如同溫水一般的平庸決裂，以這種持續(xù)的緊張關系保持敏銳觸覺和飽滿的情感。
事實上，羅曼·羅蘭為三人所寫的傳記，更像是借由這些巨人的生命歷程，來闡釋他對英雄主義的理解?！笆澜缟现挥幸环N英雄主義，那就是按世界的本來面目去看待它，并且愛它?！边@句眾所皆知的名言出現(xiàn)在米開朗琪羅部分的引言中，語詞簡練、不難理解，卻因為這幾段富有英雄主義的生命注入的內涵，而顯得無比的沉重和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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