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DuShu.com
當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書評

《成為波伏瓦》如何撕破了我們對她的偏見

波伏瓦的名言是“女人是后天成為的”,波伏瓦自己當然也不例外。在這本呼應了她名言的傳記《成為波伏瓦》里,作者牛津大學哲學和神學講師凱特柯克帕特里克呈現了她成為“波伏瓦”的過程。

波伏瓦的名言是“女人是后天成為的”,波伏瓦自己當然也不例外。在這本呼應了她名言的傳記《成為波伏瓦》里,作者牛津大學哲學和神學講師凱特·柯克帕特里克呈現了她成為“波伏瓦”的過程。

她不僅率先運用了最新曝光的波伏瓦部分通信和早期日記等,更用針腳細密的文字撕破了大眾媒體為波伏瓦塑造的刻板成見,驅散了薩特長久以來籠罩其上的偶像陰影。

劉海平

劉海平

《成為波伏瓦》的中文譯者劉海平,是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與性別研究博士,研究方向為女性主義、哲學翻譯等,現為深圳技術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她的碩士論文課題即為波伏瓦《第二性》在中國大陸和中國臺灣的譯本比較,這三年的研究經歷也讓劉海平當之無愧為一名“研究型譯者”,非常勝任這本傳記的翻譯工作。

“凱特·柯克帕特里克之前是專門研究薩特的,所以她的哲學功底肯定是非常好的,然后我讀了她的導論,我就非常明確地感覺出來她是一個波伏瓦的粉絲?!眲⒑F秸f,那個瞬間她就決定要好好翻譯這本傳記。

在劉海平看來,這本書是對“窺淫欲”式波伏瓦傳記最好的反駁,但又真誠地表現了波伏瓦強烈而豐富的情感,她如何選擇開放式的愛情,如何與薩特保持平等的哲學對話關系,她如何以個人生命踐行自己的女性主義哲學觀……澎湃新聞記者與劉海平展開了一場關于波伏瓦的對話。

《成為波伏瓦》書影

《成為波伏瓦》書影

“驅散薩特的陰影”

澎湃新聞:你在香港中大讀碩士期間,你的論文也是對波伏瓦《第二性》的中譯本進行研究。

劉海平:那個研究的一部分是對于副文本(paratext)的研究,就比如一本書的封面、譯者序、導言、推薦等等那些東西,要分析出版社在一個特定的年代推出這本書是帶著什么樣的目的,想要把它定位為什么樣的書等等。當時我的研究對象包括從1972年的中國臺灣一直到二零一幾年的中國大陸所能找到的所有《第二性》的譯本,一共有二十幾種。在國內能看到的女性主義文本中,同一個文本被反復翻譯加工二十多次是很罕見的,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其他文本能超越這個數量。

我做碩士論文的時候就發(fā)現,《第二性》最早在中國臺灣被譯介的時候,用的是一個西方裸女做封面,后來又用了一些很抽象的符號化的圖樣。中國大陸引進的時候也是選擇的抽象畫做封面,但到了八十年代,你能感覺到出版界想要追求一種有沖擊力的視覺效果,所以就又選擇了用裸露的西方女性做封面來吸引人。比如有一個選譯本做的很夸張,它封面上的女人就好像一個午夜流鶯,出現在了一個男人的陰影輪廓的旁邊。你幾乎想不到這樣一個封面居然是《第二性》這樣一本哲學作品的封面,但它確實就是。所以我當時認為這本書并不是單純地作為一個女性主義文本被接受的,有一些出版社就很不恰當地把它的賣點定義成了“性”。因為它畢竟叫做The Second Sex,就寫在封皮上面。

對于具體的翻譯文本,我的論文只選擇了其中的三個章節(jié),分別是“性”“婚”和“愛”,然后我只對比了四個我認為最有代表性的譯本。第一個是1972年從英譯本譯到中文的,是最早的一個譯本,譯者是臺大畢業(yè)的三位女性,分別是歐陽子、楊美惠和楊翠屏,她們和白先勇、李歐梵是同學。第二本是1998年中國大陸的譯本,也是從英譯本翻譯成中文的,它的譯者是一位男性,叫陶鐵柱。另外兩個譯本則是從法語譯到中文的,分別是2010年上海譯文出版社的鄭克魯翻譯的版本和2013年臺灣貓頭鷹出版社的邱瑞鑾翻譯的版本。碰巧我大學時期的二外學的是法語,所以我大概能夠看懂《第二性》真正的原文。雖然我的法語水平也沒有那么好,但是對照著看還是看懂的。所以我最后就是把法語原文、英語原文,和上述四個版本的譯文進行對照。

有意思的是,這四種譯本中,來自中國臺灣的兩個版本,1972年和2013年的,譯者都是女性,而來自中國大陸的兩個版本,1998年和2010年的譯者都是男性。我并不認為譯者的性別就一定會決定什么,甚至在我一開始做這個研究的時候,幾乎是想要排除譯者本人的性別影響的。但是最后得出來的結果確實就是那兩個女性團隊的譯者譯出來的作品,會更明顯地貼近于波伏瓦本來想要表達的那種女性主義的分析立場,而男性譯者譯出來的就是會讓你感覺到一種疏離感。這種疏離感簡單來講就是一種很奇怪的翻譯腔。當然這跟譯者本人是否有女性主義傾向有很大的關系,同時他們在前言當中也都多多少少地表明了自己對于波伏瓦這部作品的個人看法,以及是否贊同等等。中國大陸的那兩個譯本,尤其是陶鐵柱的譯本,都在譯者序中指出這本著作只是西方的,只是波伏瓦的,對中國的婦女研究理論也許有一些借鑒意義。

澎湃新聞:有沒有一個特別具體的契機促使你選擇了這個課題作為碩士論文的研究對象?是你看到了一個《第二性》中譯本的封面,讓你覺得很不可思議,繼而萌生了要做這個研究的想法嗎?

劉海平:那是我在香港浸會大學讀翻譯的MA的時候,在圖書館找到了一本The Second Sex,是動物學家Parshley翻譯的版本。當時我在北京讀本科的時候,我沒有看過英文本的《第二性》,我只看過中文本,而且是那種被刪減過的,我對它沒有什么印象,這本書的中文版本沒有讓我覺得很了不起。

但是在讀碩士的時候讀了英文版以后是真的很驚訝,就覺得這么棒的書,為什么之前中文版就沒有讓我感覺到它的優(yōu)秀呢?而且講得淺薄一點,就是我當時覺得她寫婚姻和愛情的那些章節(jié),幾乎是把當下你可以看到所有好的、壞的情感專家講的那些話,都用一種哲學的方式,非常深刻地表達出來了。我當時就覺得,現在那些寫愛情的都不用寫了,人家已經把這個事情講得如此的深刻和透徹了,只不過我們可能沒有讀過。所以,當時我立刻就把她作為自己的偶像,像一個學術idol那樣,我覺得她的哲學是我永遠沒有辦法企及的高度,我只能研究一下翻譯問題。你讓我真的研究存在主義我是做不到的,從哲學的層面,你想達到她的那個高度,或者想用她那種寫法去研究問題,我覺得我做不到,她真的是太厲害了。

《戀愛中的波伏瓦》

《戀愛中的波伏瓦》

澎湃新聞:對,這本書對波伏瓦的理解很積極、很正向。

劉海平:對,這個不同于以往我讀過的一些,不管是波伏瓦的自傳,還是市面上各種波伏瓦的傳記。那些文本都讓我感覺到一種奇怪的“窺淫欲”。其中有一本,是我很久之前看的,那時候還挺火的,叫《戀愛中的波伏瓦》。我覺得那個書幾乎是想要被拍成電影一樣,畫面感特別強,然后又把波伏瓦塑造得特別戀愛腦——就把她寫成一個在戀愛中迷失自我,然后沒有大腦的女人。但我當時看這本書(《成為波伏瓦》)的英文版原著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作者,她的立場是非常對的,她講清楚了波伏瓦的生活態(tài)度。波伏瓦,用我們中國非常流行的話說,就是在用生命搞哲學,用自己的人生搞哲學,她非常明確的就是要“尋找一種可踐行的哲學”(find a philosophy that she can live by)。

她就是要找到一個能夠用來指導她生活的,或者說她能夠用那種方式去生活的哲學,所以我覺得這部傳記的作者——凱特·柯克帕特里克——她的立場很對,我也同意她的價值觀。我當時那個博士研究的一個結論就是,如果譯者的價值觀和對這個事物的看法跟原著者越貼近,你翻譯出來的東西就會越接近于原文,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就是越忠實于原文的,也就是一個更好的翻譯。所以我覺得我如果翻譯她寫的傳記,我不用擰巴,也不會覺得別扭,她的很多想法跟我是一致的。而且我看了她分析的方法,我覺得這本書是介于學術讀物和大眾讀物之間的,既不會太難,也不會太通俗,不會流于一本簡單的、讓人窺奇式的傳記,所以我就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那個翻譯工作。

澎湃新聞:我覺得這本書沒有翻譯的痕跡,就像你說的,“如果這個作者能用中文來寫,她會怎么寫”,我覺得你達到了這個效果。

你剛才說到波伏瓦是用她的人生來踐行她的哲學觀,我也這么認為。我想到,有一章在講她和奧爾加和博斯特,奧爾加和博斯特他們兩個是情侶,但是奧爾加至死都不知道波伏瓦和博斯特有情人的關系,波伏瓦自己就在想,我這樣做是不是道德的?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所以她才會認為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缺乏了道德這個面向,他的道德觀是模糊的。因為自己愛情生活中面臨的道德與否的問題一直在困擾她,所以她后來在《女賓》的寫作中一直在試圖探討這個問題。

劉海平:雖然這本書它一方面是在追那個潮流,追逐前幾年很流行的Becoming(成為)那個概念——Michelle Obama也出了一本“Becoming”,而且這個概念還可以追溯到德勒茲(Deleuze)。但是這本書也真的是很好地呈現了波伏瓦那個“Becoming”的過程,呈現了波伏瓦那個生活和哲學互相對話和沖撞,在彼此之間尋找答案的過程。而且正是因為她展現了書寫對象的掙扎和人物的張力,就越發(fā)地讓我覺得,波伏瓦她是一個偉大的人,但同時她也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在生活中,在感情上或者在事業(yè)上,其實她有很多普通人的掙扎,只不過在她那些偉大的作品中你看不到罷了,或者說這些掙扎被她加工成了一種具有哲學高度的表述,所以你看不到。這也是我自己翻譯這個書之后很大的一個改觀,我之前是太過于神話波伏瓦了。

一開始我對她驚為天人,認為她是我的學術偶像,但是在我翻譯這個書的過程中,當遇到一些段落的時候,比如波伏瓦會用非常難聽的話去形容其他女性,我就意識到再偉大的人她可能也有一些不堪的歷史和回憶,要接受這種不完美。所以我當時翻的時候就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好事,不要太過于神化某一個人,因為她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波伏瓦在青年時代就講到過,她之所以喜歡她的兩個朋友斯捷帕和馬厄,是因為她已經受夠了圣人偽善的那一套,而“只有馬厄和斯捷帕能夠這樣對我。他們把我當作一個有血有肉、有靈有欲的人來對待”(原文:a creature of the earth)。她希望被別人當成活生生的,有靈、有肉的真實的人,我覺得這是這本書讓我收獲很大的一個地方。

《花神咖啡館的情人們》電影劇照

《花神咖啡館的情人們》電影劇照

澎湃新聞:所以咱們閱讀出發(fā)點就不太一樣。在你接觸這本傳記之前,波伏瓦在你心中是一個學術偶像,但我沒研究過她,她在我的認識中是電影《花神咖啡館的情人們》里面那種感覺。當然很多人批評那部電影,說它把偉大的女性主義導師塑造成了一個戀愛腦。

劉海平:她的情感非常熱烈,會讓我們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是這些事情都只是她人生中的一些片段,這些片段不能被用來作為一個整體去評價波伏瓦。而且我覺得,我們從來不會說男性的哲學家或者作家“戀愛腦”,即使他確實是那樣,可能也只會被說成“為美人而折腰”之類的。而當我們用“戀愛腦”來形容女性的時候,它就是直接作為一種非常負面的評價出現的。但在我的理解中,人不管是什么性別,他可能就是在某一個階段、某一個時間點里為感情非常熱烈地活過一次而已。

而且我覺得很有意思的一點是,現在我們把它叫做開放式關系,但其實他們那個時候叫做Ménage à Trois,就是一個三角式關系。其實波伏瓦在一開始的時候,并不像薩特一樣那么愿意進入這樣一個關系,因為薩特他本身畢竟是男性,他沒有那么多顧慮,這個是對他來說真的只有好處而幾乎沒有壞處。

但是波伏瓦她對自己非常坦誠,她意識到,雖然一開始她會嫉妒,會吃醋,但是后來當她跟薩特或者某一個男人交往的時候,她也會喜歡上別的男性,她會對自己非常坦誠。反過來,當那個男伴希望波伏瓦能夠對他忠誠的時候,她會抗議,她覺得為什么女性就一定要按照社會對你的規(guī)定來生活呢,比如你要專一等等。我覺得當波伏瓦發(fā)現自己可能就是本能上不想只擁有一段關系,而想要有多種可能性的時候,她能肯定自己的欲望,直面這種欲望,并且找到一種生活方式,讓自己的欲望能夠走下去,我覺得這就已經很勇敢了。

而且后來她也會質疑她的那些男伴,比如已婚的馬厄,波伏瓦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情人而已,但是他反過來要求波伏瓦必須只有他一個情人,波伏瓦對此就非常不滿意。

是的,波伏瓦在有些階段是符合我們現在所講的“戀愛腦”的,比如她后來跟美國的阿爾格倫在一起的時候,她在身體上,像找到了一個新世界一樣,一個人一生中可能有很多這樣的邂逅,尤其是對她這樣一個沒有選擇一夫一妻的傳統婚姻體制的人來說。她也沒有說是傷害了誰,可能后來因為她沒有公開她和博斯特的關系,傷害了奧爾加,但我覺得大部分時候她都是帶著一個不傷害別人的前提去實踐她自己的這些愛情和性方面的欲望的,我們沒有必要去批判她。

《成為波伏瓦》內頁

《成為波伏瓦》內頁

澎湃新聞:另外這本傳記還有一個很優(yōu)越地方,就是這個作者她其實也很懂薩特,是研究薩特的專家,在這本傳記里能夠看出來她這方面的研究經歷。

劉海平:還有她運用了一些新的材料。在這本書一開始,還有這部書做宣傳的時候都提到了,作者挖到了波伏瓦跟克羅德·朗茲曼的書信,我覺得這一部分資料的重要性在于,終于可以證明薩特對于波伏瓦沒有那么重要了。因為它提供了一個最直接的例子。在法語中, Vous這個稱呼是帶有一點距離感的敬稱,而Tu,是一個非常親密的稱呼。波伏瓦只有對朗茲曼用了Tu。在波伏瓦最后寫給薩特的《告別的儀式》那本書里,所有她對薩特的稱呼在中文翻譯的時候都譯成了“您”,我沒有看法語原文,但我估計用的都是Vous。作者也提到,其實有很多新材料,幾乎全都是法語的,還沒有英文譯本,所以研究者對它們的關注還不夠多。因此作者拿到了這部分資料之后就趕緊寫了這個傳記,她也是想進一步證明薩特在波伏瓦的人生中沒有那么重要。

波伏瓦“厭女”嗎?

澎湃新聞:朗茲曼是非常有才華的一個導演。薩特去世之后,波伏瓦有段時間情緒很低落,但是當時朗茲曼正在拍電影《浩劫》,所以他就一直讓波伏瓦去看他剪片子,想通過這種方式幫助波伏瓦渡過難關。從這件事也能感受到,朗茲曼對于波伏瓦來講,也是一個可以在她心情非常低落的時候來支持她的人,應該是對她來說非常重要的一個人。

我們剛才講到這本書澄清了一點,證明了薩特在波伏瓦的人生中沒有那么重要,但是覺得薩特很重要,覺得波伏瓦是依附于薩特的人還是很多的。你覺得大家對波伏瓦還有什么比較普遍的誤解?

劉海平:還有一個點也讓我很驚訝,就是這部傳記認為,關于《存在與虛無》這本書的想法其實是波伏瓦先產生的,而這本書幾乎可以說是薩特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讓他舉世聞名的作品。

波伏瓦1967年接受加拿大廣播電臺(Radio-Canada)采訪

波伏瓦1967年接受加拿大廣播電臺(Radio-Canada)采訪

澎湃新聞:就是關于由內而外的審視和由外而內的審視,這組很重要的概念。

劉海平:對,當然了現在我們不能輕易地談到抄襲,不能講那么夸張,但是確實有一段時間,因為薩特特別忙,甚至有波伏瓦直接幫他寫文章的情況,但是發(fā)表的時候署的是薩特的名字。而且我覺得薩特多多少少有一些追名逐利的渴望,他非常想紅,紅了之后他就開始想要搞政治,他是一個很典型的想要建立自己聲望的那種男性。而波伏瓦好像沒有那么在乎名聲,她整個一生給人的感覺就是,她甚至想要拒絕像“哲學家”這樣一些比較大的頭銜。事實上,這本書對這個問題并沒有下結論,我覺得這也是這個作者做得比較好的一點。就是她展現了這些事情、這些人物關系或者人物心境本來該有的那種復雜性,而沒有簡單地做任何蓋棺定論。比如說關于《存在于虛無》的觀點就是波伏瓦先提出的,只是后來由薩特發(fā)出來了等等。

澎湃新聞:或者至少是在他們的對話中產生的,他們兩個可能都說不清楚到底是誰提出了原創(chuàng)性的觀點,因為他們從相識開始就經常進行這種哲學上的談話。我讀了這本傳記的感覺是波伏瓦對《存在于虛無》中的理論最終的成型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獻,甚至可以說是第二作者也不為過。

劉海平:其實傳記的作者凱特她也非常羨慕波伏瓦,或者說羨慕薩特,能有這樣一個伴侶,在知識的層面、精神的層面,能和他一直對話,這是很難得的。大部分人都不可能擁有這樣一個伴侶。所以他們倆的創(chuàng)作,可能就是一個非常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過程,沒有辦法把他們割裂開。但是之前的誤解就是,我們總認為薩特是一個導師一樣的人物,居高臨下地指點著波伏瓦,給了她很多靈感等等,但實際上他們倆應該是一個緊密結合的,互相給予、互相啟發(fā)的關系,薩特并不在其中占據主導性。

澎湃新聞:對,在知識上、思想上他們其實是平等的,而且是互相激勵,互相啟發(fā)的。再說到愛情,你覺得他們的愛情是真正平等的、相互回饋的嗎?這本書其實也給出了一個新的看法,在波伏瓦寫給她后來的情人的公開信中,她曾寫到自己和薩特的關系,認為其中真正缺乏的并非性,而是愛情的相互回饋??墒撬髞砗孟裼置枋鲞^這種相互的愛,所以我們應該怎么樣去下這個結論呢?

劉海平:我自己之前對于他們倆之間的關系,以及對于什么叫做平等而互相回饋的愛情這個話題也非常感興趣。我首先澄清一點,所謂平等而互相回饋的愛情,我覺得只能是一個理想,是一個可以不斷追求但永遠也達不到的狀態(tài)。

其實在波伏瓦之后,英國有一個特別有名的社會學家叫Anthony Giddens,他也提出過一個類似的概念,他把它叫做pure love。我是覺得這個概念只能是被當做一個理想狀態(tài),因為它的實現不僅需要關系雙方的互動和努力,而且需要改變整個社會的宏觀結構,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改變性別觀念。如果做不到宏觀上的改變,只是通過雙方的努力,試圖以微小的個體去對抗宏觀結構性的問題的話,這是很難實現的。

所以我覺得波伏瓦和薩特已經是非常好的榜樣了,他們在用個體的努力去對抗結構的不平等,去追求一種平等而互相回饋的關系。但同時我覺得他們倆之間并沒有實現波伏瓦想要的那種互相回饋,尤其是在性方面。還有就是,波伏瓦講到過很多次,她其實是一個情緒很強烈的人,她希望對方能夠理解、聆聽并回應她的這些情緒,但薩特做不到。這個做不到,不是說他意愿上不愿意,而是他可能就沒有耳朵去聽這方面的情緒。

澎湃新聞:薩特也沒有能力去聽。

劉海平:對,所以這直接造成了他們的“不合適”,波伏瓦有那么細膩,那么強烈的情緒,而薩特對此嗤之以鼻,他覺得她不應該有這些情緒,或者說你這些情緒應該用來做哲學創(chuàng)作。我非常能理解這種感覺,男性常常存在這種對于情緒的歧視,認為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所以我當時讀到那些段落的時候,特別能理解波伏瓦內心的痛苦。在知識層面上,精神層面上,哲學層面上,他們是很好的對話伙伴,然而在感情上,我覺得他們的愛情很可能在青年階段就已經結束了,后面就是一個人生伴侶,并沒有太多的愛情。

波伏瓦與薩特合葬處,法國巴黎蒙帕納斯公墓。

波伏瓦與薩特合葬處,法國巴黎蒙帕納斯公墓。

澎湃新聞:有一些聲音指責波伏瓦自己也有厭女傾向,他們的論據是說波伏瓦曾經公開講說我不是哲學家,然后這些人認為你貶低了你自己,你作為一個女性主義的代表,本身也有厭女的傾向。這本書里也澄清了這一點。

劉海平:關于這個問題書中其實講了很多,就是波伏瓦對于把自己打造成一個名聲比薩特大的人是很有顧慮的。因為她強調過,女性的性吸引力和你在智識上取得的成就是相沖突的。所以我覺得她可能是不想為了名聲而喪失掉個人生活里的女性魅力。所以我感覺傳記作者的意思是,波伏瓦說自己不是哲學家,這可能只是她的一個策略而已。

她在世的時候,并不想為了名聲而犧牲掉她個人生活里的那些部分,所以她低調的表述可能有一定自我保護的意味。然后關于厭女癥這個問題。我覺得對于波伏瓦來講,她自己也有寫到過,在小時候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性別給自己造成過什么困擾。這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她作為家里的長女,是更受父母偏愛的,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在學校里面她一直都跟男同學一樣優(yōu)秀,甚至比男同學更優(yōu)秀。比如她和薩特參加的那場考試,薩特是第二次考,而她還比薩特小三歲,但真實的結果據說是薩特第二,波伏瓦第一,只是考試評委會覺得不能給女性第一,就把他倆的名字反了一下。

我可以理解波伏瓦說的,她自己雖然出身于沒落的貴族家庭,但至少是衣食無憂的,然后從小到大讀的學校又很好,在里面從來沒有受到過歧視,甚至還非常優(yōu)秀,所以她沒有體會過太多女性性別帶來的劣勢。因此我覺得對于她這樣一個沒有體驗過普羅大眾女性生活經驗的人來講,你沒有辦法說她厭女不厭女。

波伏瓦1967年接受加拿大廣播電臺(Radio-Canada)采訪

波伏瓦1967年接受加拿大廣播電臺(Radio-Canada)采訪

澎湃新聞:她很同情好朋友扎扎的經歷,這應該是她寫《第二性》的個人經驗的來源,也是她開始思考女性境況的契機。另外你剛才提到那句話也是我在這本書里特別喜歡的,就是女性如果追求自己的成就,就很可能會失去對男性的魅力,她在那個年代就已經把這個話講得很透了。她是這么寫的:“職業(yè)女性往往會感到不如其他女性,因為覺得自己缺少魅力,不夠敏感,也就是說缺乏女性氣質。相比之下,男人從來無須為了男性氣質而犧牲自己的成功,也不必為了感到自在而放棄個人成就,男性的職業(yè)成功從來不會造成個人的損失,只有女性受到這種矛盾的折騰,折磨,她們要么得放棄部分個性,要么得放棄吸引男性的魅力,但為什么獲得成功要付出這么高的代價?!?/p>

劉海平:《鏘鏘行天下》里許子東講到,做父親和你做一個成功的男人完全是一脈相承,互相不沖突的。如果你是一個成功的男人,你多半已經是半個成功的父親,但做一個成功的母親和做一個事業(yè)有成的女人是完全沖突的。往往越是成功的女性,越是失敗的媽媽,你如果是一個好媽媽,你就很難成為一個事業(yè)成功女人,這個東西從一開始就已經限制了女性。所以我覺得波伏瓦她是一個很聰明的人,當他們兩個因為工作而異地的時候,薩特其實提出了不如結婚,因為按照國家的政策,這樣他們就會被分配在距離相近的學校。但波伏瓦覺得婚姻會加重一個人在道德上的義務,而且后來她說如果她生孩子,她的事業(yè)是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成就的,所以我覺得她非常明確,相對于個人生活,她更想要在事業(yè)上,或者說哲學上有所建樹。

澎湃新聞:你剛才說的雙輸的境地,在273頁,波伏瓦指出在一個把女性他者化的社會里,男性處于有利地位,不僅僅因為他們所獲取的利益,還因為男性內在的感受,從童年開始,他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追求和享受自己的事業(yè),從來不會有人告訴他們,他們想追求的事業(yè)會和自己作為情人、丈夫以及父親的幸福相沖突,他們的成功從來不會降低他們被愛的可能。但對于女性來說,為了女性氣質,她就必須放棄波伏瓦所說的主體性,即她不能擁有對自己生活的理想愿景,不能隨心所欲地去追求自己想要成就的事業(yè),因為這一切都被認為是沒有女性氣質的,這就把女性置于一個雙輸的境地,做自己就意味著變得不值得被愛。而如果想要獲得愛,就得放棄自我。薩特曾寫道,作為人類我們注定要獲得自由。而波伏瓦在此寫道,作為女性,我們注定要感到分裂,注定得成為分裂的主體。我當時就覺得這一部分寫得太好了。

劉海平:所以我非常推薦大家看一下《第二性》后半部分,即 “生活的體驗”那一部分。第一部分比較艱深難懂,當然更好的是直接看英文的譯本,甚至是法語的原著。

波伏瓦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點。在波伏瓦那個年代,除了她以外還有好多法國的哲學家、思想家對中國抱有好奇心和好感,尤其波伏瓦和薩特是來過中國之后。波伏瓦的《長征》(The Long March)取材于她對1955年去中國旅行的反思;這次旅行讓她重新思考,“我眼中的中國廣大群眾打破了我對西方世界的整體看法;那時,遠東、印度、非洲長期缺乏食物,這才是世界的真相,我們西方人的舒適僅僅是一種有限的特權?!辈ǚ呦M挠H身經歷、所見所聞以及對話能讓其他人看到中國人正在“努力建設一個人類世界”。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