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
傅斯年在近代史學(xué)領(lǐng)域是個頗具建樹性的人物,常常以史家之姿示人,然其文學(xué)上的研究亦有十分獨(dú)到的見解。他在早年曾講過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后來整理成《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講義》一書,其中有一個章節(jié)專門講到五言詩的起源問題,頗值得人留意。他對五言詩起源于枚乘、李陵的說法皆加以反駁,提出五言不起于一人的說法,指出“五言是漢朝的民間出產(chǎn)品,若干時代漸漸成就的出產(chǎn)品”,“現(xiàn)在可見的西漢歌詞中,沒有一篇完全五言的,只存下列三詩有一個向五言演化的趨勢”,他舉出的三詩分別是《戚夫人歌》《李延年歌》《楊惲歌》。這一說法給人以莫大的啟發(fā)。五言雖然成形于漢朝,但其發(fā)展蹤跡定是十分漫長的,非但不是起源于一人,更不是起源于某一簡短的時段、某一有限的地域。我們看春秋時期的《詩經(jīng)·豳風(fēng)》中《七月》篇中的句子:
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nóng)夫。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nóng)夫,我稼既同,上入執(zhí)宮功。晝爾于茅,宵爾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其中就是四言中夾雜著五言。再看《詩經(jīng)·商頌》中《玄鳥》篇: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
亦是如此?!蹲髠鳌分幸嘤蓄H多的歌謠皆是此類,譬如《左傳·襄公四年》:
冬十月,邾人、莒人伐鄫,臧紇救鄫侵邾,敗于狐駘。國人逆喪者皆髽,魯于是乎始髽。國人誦之曰:臧之狐裘,敗我于狐駘。我君小子,朱儒是使。朱儒朱儒,使我敗于邾。
國人所誦之句即是四言、五言交錯的?!蹲髠鳌こ晒吣辍罚?/p>
初,聲伯夢涉洹,或與己瓊瑰,食之,泣而為瓊瑰,盈其懷。從而歌之曰:濟(jì)洹之水,贈我以瓊瑰。歸乎歸乎!瓊瑰盈吾懷乎!懼不敢占也。
魯大夫聲伯所歌即是四言、五言相交錯?!蹲髠鳌ぐЧ吣辍罚?/p>
衛(wèi)侯夢于北宮,見人登昆吾之觀,被發(fā)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虛,綿綿生之瓜。余為渾良夫,叫天無辜。
此中所喧嚷之詞六言、五言、四言兼有的。《左傳》中此類句子是頗多的?!秶Z·晉語》中:
中飲,優(yōu)施起舞,謂里克妻曰:“主孟啖我, 我教茲暇豫事君?!蹦烁柙唬骸跋驹ブ嵛?,不如鳥烏。人皆集于苑,己獨(dú)集于枯?!崩锟诵υ唬骸昂沃^苑?何謂枯?”優(yōu)施曰:“其母為夫人,其子為君,可不謂苑乎?其母既死,其子又有謗,可不謂枯乎?枯且有傷?!?/p>
優(yōu)施所歌乃五言、四言之句,其中僅次句為四言,其余皆為五言,已頗具五言的體式了。戰(zhàn)國時代的《孟子》中有:
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此種歌謠已經(jīng)是五言的句子了。有意思的是,《楚辭·漁父》中亦有這樣一句: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彼烊?,不復(fù)與言。
只不過從《孟子》之中的孺子歌謠變成了漁父歌謠了。《楚辭·九章》中《懷沙》篇有:
章畫志墨兮,前圖未改。內(nèi)厚質(zhì)正兮,大人所盛。巧倕不斲兮,孰察其撥正。玄文處幽兮,矇瞍謂之不章。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
四言、五言、六言如犬牙之勢。在《招隱士》中有一句:
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
若我們將此句中的“兮”抽出來,則成了“王孫游不歸,春草生萋萋。歲暮不自聊,蟪蛄鳴啾啾”,讀起來氣脈渾然,完全是后來五言詩的模樣。上博簡楚辭中有《鹠鷅》篇:
子遺余鹠鷅今兮。鹠鷅之止今兮,欲衣(?)而惡枲今兮。鹠鷅之羽今兮,子何舍余今兮?鹠鷅翩飛今兮,不戠而欲衣(?)今兮。
“今兮”為語辭,將之除去,則為四言、五言雜糅而成。劉勰的《文心雕龍》在《明詩》篇中業(yè)已討論過五言的問題:
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暇豫》優(yōu)歌,遠(yuǎn)見春秋;《邪徑》童謠,近在成世:閱時取證,則五言久矣。
《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講義》,傅斯年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出版
他也將五言之濫觴追朔到了《詩經(jīng)》,《滄浪》《暇豫》即此前已經(jīng)討論的《孟子》與《國語》之中的內(nèi)容,《邪徑》到了漢朝成帝之時,較為晚出了,只是他沒有將《楚辭》納入進(jìn)去。從地理情況來看,我們可以看出另一番風(fēng)景?!对娊?jīng)》的《七月》乃言豳地,屬秦中,《玄鳥》乃宋人祭祀其祖先商的詩,為宋地,《左傳》中所涉為魯、衛(wèi)之地,而《楚辭》為楚地,亦即表明,五言的蹤跡若細(xì)加追尋的話,可以囊括到南、北兩地,呈現(xiàn)出南、北交融的面目。于是,結(jié)合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情況來看,五言詩的起源甚早,且多是以歌謠的形式而傳唱當(dāng)時的,雖不如后世五言詩那般規(guī)整,然已是初具規(guī)模了?!对娊?jīng)》《左傳》《國語》《孟子》《楚辭》(包括上博簡)之所記,非一人之力,一時、一地之功,乃經(jīng)許多語焉不詳?shù)娜宋飫?chuàng)造,長時期地發(fā)展、流變,多地域地交融而成,這是從時間、作者、地域的情況來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