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7月,韓國漁民崔亨根在朝鮮半島的新安郡道德島附近進行捕魚作業(yè)時,打撈出三十七件陶瓷器,其瓷器屬完整的青花瓷。一年后,幾名漁業(yè)潛水員成功地找到了發(fā)現(xiàn)瓷器的確切地點,并打撈出一百余件青瓷,從而引起了韓國政府及民間學者的關注。隨后韓國政府成立了“新安海底遺物發(fā)掘調查團”,在發(fā)現(xiàn)瓷器的地方找到了一艘古代沉船。從1976年到1984年間,這個調查團先后進行了十次大規(guī)模的探查、發(fā)掘與打撈,共從這艘沉船上撈出了二萬多件瓷器、一千多件紫檀木文物和八百萬枚中國銅錢,這些銅錢重達二十八噸。這一考古發(fā)現(xiàn)震驚了世界考古界。
新安海底打撈的文物
1984年,這艘沉船被韓國方面打撈出水,陳列于韓國光州木浦市的國立海洋遺物展覽館中。經復原發(fā)現(xiàn),這艘船長三十四點八米,寬十一米,載重量二百噸,是一艘中小型的海船。那么,這艘古沉船有什么來歷呢?它究竟是哪個國家的船只呢?為了弄清這些問題,1977年11月,在韓國首爾召開了由六個國家的四十多位專家參加的“新安海底文物國際學術大會”。會上,中、日、韓三國學者經過充分討論達成共識,認為這是一艘中國元代的貿易商船,它于元至治三年(1323年)由浙江慶元港(今寧波港)出發(fā),滿載貨物開往日本,中途遭遇風暴,在朝鮮半島新安海域沉沒。雖然后期有人一度認為它是日本商船,但這種觀點在學術界并不占主流?!靶掳渤链钡陌l(fā)現(xiàn)表明,在我國元代,中國與亞洲乃至世界各國展開的貿易是廣泛而普遍的,一艘中小型的海船,竟然能裝載如此多的貨物,說明貿易規(guī)模的宏大。我們可以想象,在那個時代,中國大大小小的海船航行在通往世界各地的航線上,使開辟千年以上的海上絲綢之路異常繁忙。隨著對元代造船、航海、海外貿易、海上用兵等情況的不斷認識,我們可以斷定,我國元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獨特的航海時代。
那么,元代緣何能成為中國古代歷史上的航海時代呢?
元代之所以能成為航海時代,是由若干條件決定的。
1.元代疆域遼闊,便于縱橫萬里
元朝是由蒙古民族建立的,在征服漢地之前,已經征服了中亞,勢力已達歐洲。元朝與中亞國家之間的關系,和以往漢人朝代都不相同,有著明顯的特殊性。波斯灣地區(qū)的伊利汗國(亦稱伊兒汗國、伊爾汗國),是蒙古帝國的四大汗國之一,始建于1256年,是成吉思汗的第四子拖雷之子旭烈兀建立的,而忽必烈與旭烈兀是親兄弟。這種特殊關系絕非一般國家關系所能比。伊利汗國所轄地區(qū)十分廣闊,包括阿富汗斯坦的卡爾提德王朝、克爾曼的后西遼、土耳其的羅姆蘇丹國以及格魯吉亞等,是中亞地區(qū)的一大強國。正是由于這一原因,元朝政府與中亞地區(qū)一直保持著密切關系,陸路和海陸交通都十分暢通,尤其是海路交通,在長達萬里的航線上,不僅官商船舶往來頻繁,而且安全可靠,為中外使者的政治、經濟、文化交流提供了空前方便的條件。元代出使海外的使節(jié)不僅有漢族人,還有其他各族的人,至元十七年(1280年),元朝政府成立了泉府司,該機構專管海運,在上海和福州設置兩個萬戶府,至元二十三年將市舶司劃歸泉府司,這樣就使出使海外的官商人員和船舶有了專門管理的機構,更加有利于對外交流。
描繪元代泉州港繁榮景象的圖畫,來自于15世紀《馬可波羅游記》手抄本
2.元代的造船與航海較前代有了大發(fā)展
經過滅亡南宋的戰(zhàn)爭,元代統(tǒng)治者認識到了發(fā)展造船和航海事業(yè)的重要性,繼承了南宋造船與航海的若干好東西。在造船方面,元代形成了驚人的造船能力。戰(zhàn)船往往能體現(xiàn)當時最高的造船水準,筆者在此就以戰(zhàn)船為例。元朝政府從南宋水師那里學到了造戰(zhàn)船、習水兵的很多方法。至元七年(1270年)三月,南宋降將元漢軍都元帥劉整與元蒙古都元帥阿術商議說:“我精兵突騎,所當者破,惟水戰(zhàn)不如宋耳,奪彼所長,造戰(zhàn)艦,習水軍,則事濟矣?!盵1]于是二人上言:“圍守襄陽,必當以教水軍、造戰(zhàn)艦為先務?!盵2]皇帝下詔許之,遂“造船五千艘,日練水軍,雖雨不能出,亦畫地為船而習之,得練卒七萬”。[3]攻占襄樊后,更令增練水師五六萬人,再造戰(zhàn)船三千艘。這樣,兩次造船就達到了八千艘。統(tǒng)一中國后,元朝廷為了海上軍事活動和大規(guī)模的海上漕運,令各地建造了大量船舶,其數量和質量都遠遠超過了前代。馬可·波羅曾見黃河上“有屬于大汗之船舶,逾一萬五千艘,蓋于必要時運輸軍隊赴印度海諸島者也。緣此地距海僅有一日程,每舟平均足容水手二十人,可載馬十五匹暨其騎者,與夫食糧軍械甲胄”。[4]這些例子都說明,元代統(tǒng)治者對造船的重視,直接推動了造船業(yè)的發(fā)展。
對于船舶的大小和質量,雖然在古代典籍中沒有明確記載,但我們依然可以從外國人的記錄中了解一些情況。阿拉伯大旅行家伊本·白圖泰(又譯伊本·白圖塔或伊本·拔都他),元代曾乘坐中國海船來到中國,他對中國船舶的印象極為深刻。后來他寫成了《伊本·白圖泰游記》,在書中詳細介紹了當時中國船舶的大小以及建造技術。他說,中國的船舶分為三個級別:大的稱作艟克,復數是朱努克;中的為艚;小的為舸舸姆。大船有十張帆,至少三張帆,帆系用藤篾編織,其狀如席,常掛不落,順風調帆,下錨時亦不落帆。每一大船配置人員一千人,主要包括操縱船舶的各類人員;水手六百人;作戰(zhàn)的士兵四百人,包括弓箭射手、手持盾牌的護勇和發(fā)射火銃(火銃是一種管狀火器)的士兵。隨從每艘大船的有小船三艘,一艘為半大者,一艘為三分之一大者,一艘為四分之一大者。這種巨船只在中國的廣州建造。白圖泰還說,這種船船槳大如桅桿,一槳旁聚集十至十五人,站著劃船。船上造有甲板四層,內有房艙、官艙和商人艙。官艙內的住室附有廁所,并有門鎖,旅客可攜帶婦女、女婢,閉門居住。有時旅客在官艙內,不知同舟者為何許人,直至抵達某地相見時為止。水手們則攜帶眷屬子女,并在木槽內種植蔬菜鮮姜。船的總管就像一個大長官,登岸時射手黑奴手執(zhí)刀槍前導,并有鼓號演奏。另外至寄居處所將槍刀擺列大門兩旁,住多久就擺多久。
伊本·白圖泰
從白圖泰的描述看,中國建造的大船是用于遠洋航行的巨型船舶,它兼有經商和作戰(zhàn)兩種功能。那么,這種船用現(xiàn)在的標準衡量有多大呢?從帆的數量判斷,它有十張帆,古代大船有“九桅十二帆”之說,意思是要把十二張帆全部掛起來,至少需要九根桅桿,要把十張帆掛起來,至少要有七八根桅桿。據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記載,按照古代造船技術的要求,“凡舟身將十丈者,立桅必兩,樹中桅之位,折中過前二位,頭桅又前丈余”[5]。如果一艘船有八、九根桅桿,那么它的船長一定不少于四十丈,也就是在一百米以上。再結合配置有一千人,有三艘隨從小船組成小型編隊等情況,可以推斷,白圖泰描述的這種大船排水量應當在三四千噸,這在當時世界上也是巨大的船舶了。白圖泰還介紹了中國船舶的建造方法及工藝。造船時,先用厚厚的木板做成兩堵木墻,豎起來作為船頭和船尾的堵板,然后用多根經過攙疊而成的巨大方形木料,將兩堵木墻連接起來,其中一根方木作龍骨,同時,橫向裝上橫梁,這樣船的輪廓就形成了。輪廓形成后裝上船底,再安裝上兩舷的船板,做成水密隔艙。無論是船底還是側舷,都要用二重或三重木板加固。這樣,造船的主要工作就完成了。在建造工藝方面,白圖泰說,木料之間的連接,一是用卯榫連接;二是用巨型鐵釘釘牢。鐵釘的長度有“三腕尺”?!巴蟪摺笔枪糯<?、希臘、羅馬一帶使用的長度單位,最早是指從胳膊肘到中指末端之間的長度,由于每個人的胳膊長短不一,“腕尺”的尺寸也就很難固定,后來各國進行了統(tǒng)一,“腕尺”的長度也就相對固定下來了。以古代希臘的“腕尺”為準,一腕尺約一英尺半,三腕尺就是四英尺半,合一米三七。這是多么巨大的一根鐵釘!另外,為了使船不漏水,還要用桐油、石灰、麻絲進行艌縫。
在航海技術方面,元代在繼承宋代的基礎上也有了發(fā)展,劃分了東西洋以及更具體的海洋區(qū)劃,使海洋地理概念更加清晰。航行的距離也越來越遠。從現(xiàn)有文獻看,“宋時中國船之西航,似皆以馬拉巴爾海岸(Malabar)為終點,少有西航入波斯灣者”。馬拉巴爾海岸在印度次大陸的西南。元朝統(tǒng)一后,海上航線遠遠超過了這一區(qū)域。馬可·波羅奉忽必烈之命護送闊闊真公主前往伊利汗國,其登陸地點在忽魯模思(今霍爾木茲)。航海家楊樞也到過忽魯模思。這說明元代已經具備了遠航波斯灣的能力,通往波斯灣的航路也已成熟。
在天文航海技術中,元代的遠航應用星辰導航技術更加嫻熟,在海外諸國之上。在地文航海技術中,中國船舶普遍使用了指南針,而海外諸國則不然。當時亞歐航海者“航行印度洋者視南半球可見之南極星為準,蓋其鮮見北極星,又不用羅盤,只恃所見南極星之高度以辨方位”。弗洛郎司(今佛羅倫薩)人初航時,“航行印度海中者不用羅盤,僅恃若干木制之四角規(guī)以辨方位,若有云霧而不能見星宿時,航行則甚難也”?!榜R可波羅時代航行之情形如此,故除中國船舶外,航行者尚未識磁石針之用途,而對于儀象器及羅盤亦知之未審”,足見元代中國人的地文航海技術在海外諸國之上。
除此之外,元代采用了人工路標定位方法,通過固定與浮動航標的設置幫助導航,使單純地利用天然地物的被動狀態(tài),發(fā)展為制造人工路標的主動狀態(tài)。同時還出現(xiàn)了比宋代更加翔實的文字敘述性的“航路指南”,這種“航路指南”在《大元海運記》《宣和奉使高麗圖經》《島夷志略》《真臘風土記》《海道經》等典籍中都有體現(xiàn)。以明代人撰寫的《海道經》為例,其中記載了元代人出長江口向北方海運糧食的兩條海道的航路指南,有這樣一段航路描寫:
汪大淵的《島夷志略》
劉家港開船,出揚子江,靠南岸徑使,候潮長,沿西岸行使,好風半日到白茆港,在江待之,潮平帶蓬櫓搖,遇撐腳沙尖,轉過崇明沙嘴,挑不了水,望正東行駛無礙。南有末人沙、婆婆沙、三腳沙,可須避之。揚子江內,北有雙塔,開南有范家港沙灘,東南有張家沙灘,江口有陸家沙腳,可避。口外有暗沙一帶,連至崇明洲沙,亦可避之。江北有瞭角嘴,瞭角嘴開洋,或正西、西南、西北風往,潮落往正東,或帶北一字行使,戳水約半日可過長灘,便是白水洋。望東北行使,見官綠水,一日便見黑綠水。循黑綠水望正北行使,好風兩日一夜到黑水洋。好風一日一夜,或兩日夜,便見北洋綠水。好風一日一夜,依針正北望,便是顯神山。好風半日,便見成山。自轉瞭角嘴,未過長灘,依針正北行使,早靠桃花班水邊,北有長灘沙、響沙、半洋沙、陰沙、冥沙,切可避之。如在黑水洋內正北帶東一字行使,料量風帆日期,不見成山,見黑水多,必是低了??梢娚_嶼海中島,西邊有不等磯,如筆架山樣,即便復回,望北帶西一字行使,好風一日一夜,便見成山。若過黑水洋,見北洋官綠水,色或隴,必見延真島,望西北見個山尖,便是九峰山。向北一帶連去,有赤山、牢山二處,皆有島嶼,可以拋泊。若牢山北望,有北茶山白蓬頭石礁,一路橫開百余里,激浪如雪,即便開使,或復回望東北行使,北有馬鞍山,竹山島南,可入拋泊。北是旱門,亦有漫灘也,可拋泊,但東南風大,不可拋系。北向便是成山,如在北洋官綠水內,好風一日一夜,正北望見山,便是顯神山。若挑西一字多,必是高了,但見赤山、九峰山。西南洋有北茶山白蓬頭,即便復回,望東北行使,好風半日,便見成山。一轉過成山,望正西行使,前有雞鳴嶼,中有浮礁一片,可以避之。往西有夫人嶼,不可在內使船,收到劉島西小門,也可進廟前拋泊。劉島開洋正西行使,好風一日到芝界島,東北有門可入,西北離有一百余里有黑礁一片,三四畝大,避之,收到八角島,東南有門可入。自芝界島有好風,半日使過,抹直,曰有金嘴石,沖出洋內,潮落可見,避之。至新河??冢缴抽T島,東南有淺,可挨深行使。南門可入,東邊有門,有暗礁二塊,日間可行;西北有門,可入廟前拋泊……
這段敘述,仿佛就是“文字版海道圖”,它明確了航道沿途島嶼的特征及其相互間的位置關系,以及港口位置、開航時間、航路長短、潮汐情況、航行建議等,以簡潔的語言、明確的指向勾勒出一幅生動的海上地理圖,為航海者提供了直觀、清晰、實用的導航服務。與“文字版海道圖”同時應用、相互彌補的還有“圖畫版航海圖”。航海圖最晚在宋代出現(xiàn),北宋咸平六年(1003年),廣州知州凌策向朝廷進獻了《海外諸蕃地理圖》;宣和五年(1123年),徐兢奉使高麗時也將“所經島洲苫嶼”繪制成圖 ;南宋時趙汝適繪制了《閱諸蕃圖》[6]等,都說明航海圖在宋代的應用已經不是稀罕事,只可惜這些航海圖皆因某種原因而未能流傳后世。到了元代,航海圖得到更為普遍的應用?!逗5澜洝分芯捅4媪嗽说妆镜摹逗5乐改蠄D》,這也是目前所能見到的中國古代最早的海道圖。
《海道指南圖》
3.元代逐漸建立了實力強大的水師
元代水師的強盛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對于從內陸北方南下的蒙古族來說,起初對水師是陌生的。但自從滅金以后,與南宋軍的作戰(zhàn)發(fā)生了,元朝政府不得不適應戰(zhàn)爭需要建立水師。清代史學家屠寄認為,“蒙兀之有水軍自成始”。這里的“成”是指蒙古軍將領解成。解成是蒙古軍水師將領解汝楫的父親,他善水戰(zhàn),斡歌歹(即窩闊臺)汗時從嗣國王塔思伐宋,巢湖之戰(zhàn),他繳獲宋軍戰(zhàn)船三百艘,糧食三百石,略地安豐壽復泗亳,以功佩金符,授水軍萬戶。[7]從此元軍水師開始建立。
元代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記載了楚國舟師的產生
元代水師建立后,在戰(zhàn)爭中逐漸強大起來。從1238年開始,元軍先后與南宋軍進行了巢湖水戰(zhàn)、瞿塘水戰(zhàn)、夔門水戰(zhàn)、淮水水戰(zhàn)、馬湖江水戰(zhàn)、黑石峽水戰(zhàn)、襄樊水戰(zhàn)、焦山水戰(zhàn)、崖山海戰(zhàn)等多次水上戰(zhàn)斗,這些戰(zhàn)斗,元軍勝多負少,繳獲的南宋軍戰(zhàn)船和俘虜的水師官兵越來越多,僅崖山一戰(zhàn)就繳獲南宋軍戰(zhàn)船近千艘,使它的水師力量不斷壯大??梢哉f,在統(tǒng)一中國的戰(zhàn)爭中,水師發(fā)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
統(tǒng)一中國并不是蒙古人的終極目標,孛兒只斤·鐵木真成為大蒙古國可汗時就有“成吉思汗”的尊號,這一尊號有“擁有海洋四方”之意,可見在蒙古人的思想中并不缺少海洋意識。忽必烈即位后更加野心勃勃,他在統(tǒng)一中國后先后多次對海外用兵,把建設強大水師放在了突出的地位。為適應海外戰(zhàn)爭的需要,忽必烈在福建建立了沿海水軍萬戶府,招募水兵,練習海戰(zhàn)。為了保證水師管理以及大規(guī)模的海上行動,元朝政府還建立了比較健全的水師編制體制,規(guī)定大船隊由規(guī)模較小的分?組成,每三十艘船為一綱,即一分艦隊。至元十一年(1274年)和至元十八年, 忽必烈兩次發(fā)兵進攻日本。至元十九年,從海上進攻安南(今越南)。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又遠涉重洋南征爪哇。這五次海上用兵所出動的水師兵力,少則五千人,多則十四萬人;戰(zhàn)船少則五百艘,多則三千四百艘。雖然這些海上戰(zhàn)爭都因其非正義性而遭失敗,但遠洋作戰(zhàn)能力的強大,無疑為成就航海時代提供了強力。
本文摘自“百家講壇”主講人馬駿杰的新書《海上傳奇:中華海洋文明發(fā)展通史》。
《海上傳奇:中華海洋文明發(fā)展通史》,馬駿杰/著,北京燕山出版社,2021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