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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詩有什么用

聽說,作家圈里有這樣一條鄙視鏈:寫雞湯的看不上寫成功學(xué)的,寫小說的看不上寫雞湯的,寫詩的看不上其他所有作家。詩人總是站在鄙視鏈的頂端。

聽說,作家圈里有這樣一條鄙視鏈:寫雞湯的看不上寫成功學(xué)的,寫小說的看不上寫雞湯的,寫詩的看不上其他所有作家。詩人總是站在鄙視鏈的頂端。

但很奇怪,在讀者圈里,這條鄙視鏈卻幾乎要被反過來。如果一個人酷愛讀詩,似乎任何人都有資格湊過來鄙夷地問一句:讀詩有什么用?

英倫才子亨利·希金斯在《如何讀懂經(jīng)典》中專門用一章來回答這個問題。當(dāng)我們發(fā)出“讀詩有什么用”的疑問時,實際是在用功利的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讀詩這個行為。亨利·希金斯認(rèn)為,在物質(zhì)世界中無所用的詩,在物質(zhì)世界以外卻大有可為。

楚塵文化出版過多部經(jīng)典詩歌作品,也許閱讀這篇文章的你就是一位詩歌愛好者,如果你身邊的朋友還不能理解你為什么要讀詩,或者搞不懂如何讀一首詩,那么,不如給TA看看這篇文章吧。

有時候我們會把詩形容成生命的一種特寫。有些詩人能充分展現(xiàn)這點,但丁就是一例:他可以把普世皆同的事物變得風(fēng)格獨具,為想象力描繪出輪廓,并將生硬的歷史素材轉(zhuǎn)變成美麗的事物。

但詩也會令人生厭,更常有人對詩不屑一顧,直接承認(rèn)“我不喜歡詩”。一些比較世故的人則會說:“不好意思,我真的不喜歡詩?!焙螞r有些人也只是說說,并非真心覺得不好意思。另外一種可能,則是像聽完現(xiàn)代爵士的反應(yīng)一樣,會若有所思地說:“其實我挺喜歡詩,但從沒搞懂過?!睍@樣想,通常就是認(rèn)為詩沒什么用處,連詩人奧登也寫過“Poetry makes nothing happen”。

讀詩有什么用

詩人奧登

但事實真的如此嗎?其實剛剛的那句話,如果改變語調(diào)的抑揚頓挫,便會產(chǎn)生不同的讀法。試試看用音調(diào)分別去突顯poetry、nothing、happen 等詞,這才是詩人所謂讀詩的方法。我猜奧登那一句話的意思是說,在物質(zhì)世界中無所用的詩,在物質(zhì)世界以外卻大有可為。

我先前也已經(jīng)指出,詩可以活化心智,并充分利用語言的靈活性。詩也可以將原本難以言說的情感具體表達出來。詩甚至能夠帶來宗教儀式般的慰藉。所以詩人常常會擔(dān)任發(fā)言人——事實上,他們要成為歷史學(xué)家、藝人、魔術(shù)師、治療師、教育工作者、宣傳家和惑眾者,也不是不可能。

真的非得談詩嗎?

 

我們往往只有在和詩人交談時才會聊到詩——但除非你自己就是詩人,否則哪有機會和詩人打交道?

要了解詩人得先知道以下三點:第一,詩人滿腦子都在等待靈感,因為靈光乍現(xiàn)的那一刻,他們會突然頓悟自己和過去的關(guān)系、與某地的關(guān)系、跟某人的緣分。此外,詩人的心靈都飽受創(chuàng)傷,只能借由創(chuàng)作來療傷。第三點,套個老掉牙的笑話,就是會開車的詩人,寫的詩一定有問題。

但其實還有一種情況會聊到詩,而且還更常見,那就是和自己對話。一件小品創(chuàng)作便可能十分雋永,我記得自己十幾歲時就發(fā)現(xiàn)這件事了。一段詩句可供人細(xì)細(xì)品嘗、反復(fù)推敲、再三思量,那感覺就像含在嘴里的一顆糖果,散發(fā)出了久久不退的好滋味,超乎想象。隨意挑一首詩句來品嘗,便足以讓你玩味良久。

丁尼生寫的無韻詩《尤利西斯》最后幾行詩句如下,這些句子不是取材自荷馬史詩,而是脫胎于《神曲》的《煉獄篇》:

That which we are, we are;

One equal temper of heroic hearts,

Made weak by time and fate, but strong in will

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我們?nèi)允俏覀儯⑿鄣男?/p>

盡管被時間消磨,被命運削弱,

我們的意志堅強如故,堅持著

奮斗、探索、尋求,而不屈服。

(引用飛白的譯文)

讀詩有什么用

丁尼生

最后一句聽起來信心昂揚, 然而克里斯托弗· 里克斯(Christopher Ricks)這位當(dāng)今詩評大師卻表示:“末句暗藏著另一層解讀,它大聲疾呼卻被刻意壓抑,意即‘奮斗、探索,然后屈服,不再尋求’,這與原句貌似相同,實則大異其趣。”雖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這個說法,但由此可見,一句詩可能包含兩種力量:一是原先的韻律,二是韻律產(chǎn)生的反作用力。而正是這種反作用力,使詩即便復(fù)雜,仍能滿足人心。

詩最受讀者喜愛之處,在于音律、結(jié)構(gòu),以語言產(chǎn)生的火花。詩中常有豐富的辭藻,能使人愉悅,并產(chǎn)生力量。詩人艾略特曾寫道,一首詩能在讀者理解之前就先打動讀者,而他自己的詩作便是很好的佐證。就學(xué)術(shù)觀點而言,艾略特的詩作充滿神秘,而他又善于用古怪的角色敘事,因此讀者??吹靡活^霧水。但他那些最晦澀難懂的詩句,卻也常常為人引用。

舉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我本身只略懂德文,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但我照樣可以欣賞奧地利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詩句,像是“Befiehl den letzten Früchten voll zu sein”,或德國詩人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寫的“Sieh den Nagel in der Wand, den du eingeschlagen hast ”。雖然翻譯之后,這兩句就沒原來漂亮了——分別是“命令這些剩下的果實成熟”,以及“望望那墻上的釘子,那被你敲進去的釘子”。順便介紹一下布萊希特,他是著名的劇作家、劇場理論學(xué)者,但在德國,他最受到推崇的則是詩作。

讀詩有什么用

布萊希特

還有一點我一定要補充:蘇格蘭作家歐文·威爾遜的《猜火車》,主角馬克在火車上就是憑著大談布萊希特,讓在場幾個婦女另眼相看。實在令人佩服!

詩如何影響讀者?

詩能做到的,便是重塑過往經(jīng)驗,讓人更了解原本熟知的事物。詩教導(dǎo)讀者如何看得更仔細(xì)(所以詹姆斯·喬伊斯算是位詩人)。維多利亞時代詩人霍普金斯借用了中世紀(jì)哲學(xué)家鄧斯·司各脫的觀點,也就是“此”(thisness)的概念,以突顯物體獨一無二的個體性。例如,注視著一朵花時,霍普金斯會非常清楚他看的是這朵花,而不是其他花。他的詩作中,隨處可見他對個體的專注,所以他觀察到猶如“絲綢袋子”織成的云、仿佛“發(fā)光市鎮(zhèn)”的滿天星斗、辛勤農(nóng)夫“濕透的腰際”。

讀詩就像是一種順勢療法,借由攝取微量致病藥物,便能抵御病毒,基本上就是“以毒攻毒”的概念。(這種方法在醫(yī)界尚未有足夠的科學(xué)根據(jù),比較適用于讀詩上。)這個觀點早已不新奇了。作家喬治·普登漢姆(George Puttenham)在四百多年前發(fā)表的一篇論文中,把詩人比作“醫(yī)生”。“若能從容地悲傷,也是件樂事”,難過的時候,“悲傷本身”也有助于“治愈心病”。如果別人聊到某詩人,你覺得不太自在,結(jié)束掉這話題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說:“這詩人在我落魄的時候拉了我一把?!比魧Ψ讲皇怯?,一定會想聽聽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那機會就來了,可以借此大聊特聊自己的事;如果對方是英國人,而且還是男性同胞,一想到可能要聽人吐露真心話,絕對會反胃,所以聊天內(nèi)容會自動跳到比較不悶的事情上。

文學(xué)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提出,詩是“幻想文學(xué)的皇冠”,因為詩“給我們當(dāng)頭棒喝……使我們從醉生夢死中驚醒,看到生命有多寬廣”。詩不但讓我們用不同角度看熟悉的事物,更讓陌生的事物看起來平易近人。蘇格蘭詩人羅伯·彭斯宣告他的愛(指戀愛的感覺和所愛的人),“就像鮮紅欲滴的玫瑰/于六月初綻”,傳達出他情感的生命力和清新,以及初綻玫瑰的生氣。約翰· 彌爾頓描述撒旦被逐出天堂的那段紊亂情節(jié),寫上帝把撒旦“從天界奮力丟下一團火焰/帶著可憎的墮落之軀燃燒墜落/直入無底地獄,永不翻身/身系堅不可摧的枷鎖并受永刑之火”。

讀詩有什么用

蘇格蘭詩人羅伯·彭斯

這幾句詩描繪出撒旦的墮落,全身燃燒墜入地獄之火。念念看,是否仿佛可以聽到他落下的聲音?我認(rèn)為,這里關(guān)鍵在于從“燃燒”(combustion)接到“墜落”(down),難免會停頓一下,所以“墜落”一詞和原句脫離,讀者必須立即接到下一句,以得知撒旦墮落過程全貌。

哲學(xué)家能在政治與道德思想的語言上另辟蹊徑,詩人最重要的是在情感語言上別出心裁。這說來容易,但要展現(xiàn)出來才算數(shù)。

先來看幾個例子:丁尼生在他的長詩《公主》(The Princess)中寫道,“The dark dissolving human heart”(黑暗的人心漸漸溶解)。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是心在溶解東西,還是心本身正逐漸溶解?模棱兩可能引發(fā)諸多聯(lián)想。另外,心之所以黑暗,是因為藏有秘密,還是因為包藏禍心?這兩種解讀可不能混為一談。如果完全不管上下文,這句詩本身就道出了人心而值得玩味。

丁尼生也善于運用情感中的音樂性,在他另一首長詩《悼念集》(InMemoriam))里,他回到了已故友人阿瑟( Arthur Henry Hallam)家中,面對著“Doors, where my heart was used to beat / So quickly,waiting for a hand.”(一扇扇門,我的心曾在此跳動得/飛快,等待著一只手出現(xiàn)。)這首詩乍看之下要抽掉“was”才符合現(xiàn)在語法。但這不代表此詩寫得不好,注意在第一個逗點后,詩句節(jié)奏瞬間加快,呼應(yīng)了丁尼生以前一想到即將見面的友人便高興到心跳加速的情境。阿瑟在他心頭揮之不去。詩中未點明是誰的“一只手”,因而更顯凄涼。另外“beat”(心跳)和前一句的最后一個詞押韻(Here in the long unlovely street,在這條又長又可厭的街道),造成語氣先產(chǎn)生小小的停頓,才接到“飛快”的張力。

這樣的效果,能使讀者更體認(rèn)心跳如鼓之感。

舉一個不同的例子, 美國詩人羅伯特· 洛威爾(RobertLowell)的詩中曾說,“The Lord survives the rainbow of His will”(象征他意志的彩虹即便消逝,主仍存留于世)。彩虹一般可解釋為神不再降洪水之承諾,但在這里的意思卻不太明確,甚至帶有死亡的意味;而這句的關(guān)鍵詞在“存留”(survive)。這整句(特別是動詞的使用)讓人有“這好怪”的反應(yīng),而這正是大多數(shù)經(jīng)典之作的共通點。詩句的含義不明,需詳加揣摩,其意義多是取決于字詞的選取和順序。

讀詩有什么用

羅伯特·洛威爾

約翰· 鄧恩為贊揚自己的情人,寫道:“She is all states, and all princes I, / Nothing else is.”(她是全部的國土,我是唯一擁有國土的王子,/其余的什么都不是。)最后的“其余什么都不是”感覺有點姍姍來遲且刻意,但這正是戀愛中人會用的夸飾,而且簡潔到過頭了。至于窗外射進的陽光,作者描寫為“since thy duties be / To warm the world, that’s done inwarming us. / Shine here to us, and thou art everywhere; / This bedthy centre is, these walls thy sphere.”(既然汝之職責(zé)/為溫暖世界,亦已溫暖了我倆。/照亮我倆,汝光芒即遍及八方;/此床為汝中心,四壁為汝之疆界。)陽光穿越窗簾,斜入房內(nèi),照亮了房間和床鋪。“其余的什么都不是”,的確,現(xiàn)在詩人成了太陽系的中心。

此外,雖然約翰· 鄧恩主宰一切(王子),但沒有他愛的女子(國土),握有權(quán)力也只是枉然。乍看之下,鄧恩描繪的意象顯露出他的傲慢,但仔細(xì)思量之后,方能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所愛有多么依戀。進一步看,便能了解君主的絕對權(quán)力,不過滿口空話、夸大不實的一場秀。

詩如何傳達其“真實面”?

馬克思主義評論家特里· 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認(rèn)為,所有文學(xué)形式中,就屬詩“最為隔絕在歷史洪流之外”,我想這里的隔絕指的是自成一格。他也覺得,詩是對于“語言本身的探究”,而詩的“字詞和其意義的關(guān)系,比日常語言更加緊密”,且“字詞的意義為何,與我們過去的經(jīng)驗息息相關(guān)”。除此之外,詩在理性思維和“危險誘人的不理智情感”之間,搭起一座橋梁。

 

詩“追求深層含義”,讓我們心靈的韻律、意象、念頭,都借由詩精確又生動的文字發(fā)聲。

“精確又生動的文字”說來好聽,但有時詩所蘊含的曖昧才是樂趣所在。詩人或許會想讓作品讀來清楚明白,但若寫得模棱兩可,仍然能具有相當(dāng)?shù)膹埩Α?/strong>伊格爾頓不怎么欣賞的菲利普· 拉金, 有一首詩的開頭為“The trees are coming into leaf /Like something almost being said”(樹梢快吐新葉了/像話語差點脫口而出),這會讓人不禁想問“差點要脫口而出的是什么”這個吞回去的話,我們大概猜得到是“again”(再次),所以原來或許是“The trees are coming into leaf again”(樹梢快吐新葉了,周而復(fù)始)。

這里看得到希望,卻有點吞吞吐吐、猶疑不定。那是怎么了呢?將冒出的新葉是否帶有淡淡的悲傷?這里的比喻其實很模糊,因為“差點脫口的話”可能最后還是說出口,但也許就此未說出口,而樹梢是確定會長新葉的。盡管如此,這一句詩讀起來仍如此真實。就如同拉金所透露的,千言萬語可能就藏在文字背后。這樣的概念雖然不太精確也不生動,卻真實傳達了生命“表層以下”的部分。

讀詩有什么用

阿根廷詩人盧貢內(nèi)斯

最后,來看一下阿根廷詩人盧貢內(nèi)斯(Leopoldo Lugones)寫的:“Iba el silencio andando como un largo lebrel ”(寂靜正在移動,好似長型灰狗),為什么是長型灰狗?為什么偏偏是灰狗?寂靜真的會動嗎?動的了嗎?我雖然斷章取句,但詩句就是這樣,常被大家挪用。不然讓大家多認(rèn)識作者一些:盧貢內(nèi)斯度假期間服毒(氰化物)自殺,而且他在文學(xué)生涯中,先是信奉社會主義,轉(zhuǎn)而相信法西斯主義。但知道這兩件事有助理解詩句嗎?或許有,但我們不需要知道這些事,因為單單詩句本身就很有意思了,我愿意花時間費心研究一番,看看音調(diào)在這詩句中有何效用。

任何詩句都可以玩一個游戲,就是試著改動其中一個字詞,看看整句的語氣和意義改變多少。前面列出了一些詩的開頭,想象一下要是有一個字詞不一樣,效果會如何:“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state the ways ”(我如何愛汝?且讓我一一陳述);“I met a traveler from a distant land ”(我遇見了來自遙遠(yuǎn)國度的旅人);“My heart aches, and a dozy numbness pains / My sense ”(我心在痛,欲睡的麻痹刺痛著感官)。這些更動大大削弱了原句的力量,且只要抽掉或替換掉一個字,便有傷詩的結(jié)構(gòu)、詩的用意,以及詩原有的真實感。

節(jié)選自《如何讀懂經(jīng)典》(楚塵文化出品),原文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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