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21年是太平天國金田起義170周年。澎湃新聞·私家歷史與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助理教授劉晨共同邀請國內(nèi)外學(xué)者撰寫系列稿件，向讀者介紹“太史”研究的新方向、新成果，也希望對相關(guān)研究有所助力。
170年前的1851年，隨著金田起義爆發(fā)，太平天國運動引起中國內(nèi)戰(zhàn)。盡管初期取得了成功，后期太平天國力量漸漸衰落。1864年，清軍將領(lǐng)曾國荃占領(lǐng)當時太平天國政治中心天京（南京市），洪秀全在圍困期間因疾病而死亡。同年，洪秀全的兒子洪天貴福和其他起義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包括干王洪仁玕和忠王李秀成被捕。
當我們談?wù)撎教靽\動時，一般都是指1851年到1864年間。在歷史敘事中，1864年便是“太史”的終結(jié)點。其實，不少學(xué)者對太平天國余黨情況均有關(guān)注。本文就幾位典型人物詳加介紹，以饗讀者。
賴文光：最后的太平軍人
1864年南京陷落后，江蘇、安徽和浙江省都有太平天國余軍，其中一個統(tǒng)帥便是遵王賴文光，他的部隊與捻軍聯(lián)系在一起。捻軍從1853年以來與清軍戰(zhàn)斗，在1864年南京陷落之前，捻軍與太平方合作，共同抗擊安徽省的清軍。1864年后，隨著遵王部隊到來，這種合作得到了加強。
目前尚不清楚賴文光的部隊與捻軍合作程度如何。一些消息表明，賴文光被捻軍認定為重要指揮官。曾國藩對遵王評價很高，他描述賴文光是“最重要的土匪指揮官”，這表明太平天國余部已成為捻軍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而，茅家琦先生認為，捻軍并不認為賴文光的實力是重要的。（茅家琦主編《太平天國通史》，第三冊，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144-146頁）
無論遵王與捻軍之間的合作如何，我們都能確定地說，賴文光的加入使得捻軍起義持續(xù)了更長時間。1865年，捻軍殺死僧格林沁，曾國藩成為了清朝軍隊主要統(tǒng)帥。曾國藩了解捻軍的力量——游擊戰(zhàn)術(shù)。此外，捻軍騎兵可以較好地圍困敵人，并在前線找到可以休整隊伍的地方?？吹竭@一點，曾國藩改變了策略。他沒有與捻軍進行更多的戰(zhàn)斗，而是專注于加強前線，之后逐漸將他的軍隊移入捻軍領(lǐng)土。
事實證明這種策略是非常有效的，以至于在1865-1866年，捻軍分為兩組，即所謂的西捻軍和東捻軍。東捻軍聚集在賴文光周圍，直到1868年賴被清軍俘虜。被處決前，賴文光寫下了他的自述，在供詞里，遵王描述了與捻軍的戰(zhàn)斗如下：“久知獨立難持，孤立難立之勢，于丙寅十六年秋，特命梁王張宗禹，幼沃王張禹爵，懷王邱遠才等，前進甘陜，往連回眾，以為犄角之勢?！?/p>
賴文光余軍是否到陜西并參與了當?shù)鼗孛衿鹆x，具體情況不詳。而西捻軍在1868年至1869年間設(shè)法通過了直隸省，最后去了陜西。但是他們與太平軍的關(guān)系仍不明確。與賴文光部隊同時期，太平軍余部向南進軍是由李世賢指揮的。李世賢余軍逃到福建省，一直抵抗清軍直到1866年。（崔之清主編，《太平天國戰(zhàn)爭全史》，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2585-2653頁）
賴文光部隊的覆滅意味著較大規(guī)模的太平軍部隊作戰(zhàn)的結(jié)束。然而，仍有太平軍余部造成的小規(guī)模戰(zhàn)斗。不久，曾由翼王石達開指揮的太平軍余部，在前軍官李福猷的指揮下，又開始在福建、廣東和廣西三省邊界地區(qū)行動。直到1871年，這支余軍才最終被摧毀。
李世賢舊勢力的遺部由東王楊秀清的弟弟楊輔清收攏。1874年，他試圖占據(jù)福建省。然而，面對清軍的壓倒性優(yōu)勢以及缺乏當?shù)鼐用裰С?，楊輔清被擊敗并被處決。（羅爾綱、王慶成，《太平天國》第三卷，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305-306頁）
洪全福：給后代革命者啟發(fā)
不是所有太平天國余部都繼續(xù)進行武裝斗爭，有些人逃到南方并設(shè)法活到老年，其中一個便是賴文光的親屬賴漢英。他出生于1814年，比天王洪秀全還年長。在太平天國初期（1851-1853），賴漢英是起義最重要的指揮官之一，封為丞相。1864年南京陷落后，賴漢英設(shè)法到達廣東省。在那里，他更改了自己的名字，在鄉(xiāng)下過著簡樸的生活。據(jù)記載，青年孫中山先生曾拜會過太平天國老兵，這位老兵就是賴漢英。賴漢英于1906年或1909年去世。
然而，關(guān)于賴漢英可靠的記載不足，而關(guān)于另外一個太平天國運動領(lǐng)導(dǎo)人有著更多確切記載，這位就是瑛王洪春魁。
洪春魁（后改名洪全福）
洪春魁1836年出生于花縣，是天王洪秀全的侄子。據(jù)簡又文收藏的口述記載，他少年“三隨太平軍北上”，十二歲時，洪春魁成為天王館童。由于他在戰(zhàn)爭中的貢獻，“以屢立戰(zhàn)功得封王位，稱三千歲。”
1864年南京陷落后，洪春魁與兩個青年王子洪紹元、洪奎元逃到南方。“過某河時，橋折磨，同墜水中，由時分散。瑛王傷足，自行逃回?！睆拇耍榇嚎粋€人抵華南地區(qū)。
抵達廣東華縣后，洪春魁（后改名洪全福）“得知鳳崗有與自己同祖不同宗的洪姓村落，遂來到鳳崗洪屋圍，洪屋圍的洪氏族長怕惹禍上身不讓其入祠堂。于是他就自己在洪屋圍象山東邊劈地，蓋了十間房屋，自造一間小祠堂——洪氏宗祠，還購置了一批田地，自此成家立室，并轉(zhuǎn)籍至洪屋圍。”（洪全福故居_中國東莞鳳崗鎮(zhèn)欄目dg.gov.cn）不久，洪春魁無法留在廣東。當時，清政府官員和清軍在中國南方地區(qū)對前太平軍以及太平天國親屬進行鎮(zhèn)壓行動，或許這使得洪春魁決定逃到香港。
抵達香港后，洪春魁改名為洪和，做了一名前往古巴船只的廚師。在海外，他聯(lián)系了未來的革命家孫中山，幫助孫中山運送武器?！胺迪愀郏瑧覊貑柺?，醫(yī)奇難雜癥。庚子年，孫中山先生起事于三多祝?！?901年，洪春魁回到香港，改名為洪全福，與革命黨成員謝纘泰、李紀堂等準備起義，宣布大明順天國建立。然而，1902年起義事敗。據(jù)記載：“全福識淺薄……革命時，只思為天國復(fù)仇，且思想陳舊，在黃埔謀事，刻印有天國天父等字樣，復(fù)以黃繩夏委任壯一如天國舊式云?！彪m然時代變了，但洪全福思考方式仍與上一代太平天國領(lǐng)導(dǎo)人如出一轍。
起義失敗后，洪全?；氐较愀郏髞砬闆r不明。據(jù)記載：“全福晚年遙于香港，于癸卯年病死于港中某醫(yī)院。”（簡又文，《太平天國雜記》，1936年，229頁）而有的記載指出，起義事敗，洪全福逃往新加坡。過了一段時間后，他回到了香港，并于1910年去世。無論洪全福最后幾年在哪里度過，香港公墓中有他的墓地，并且，洪全福也有后人。雖然洪全福無法完全跟隨時代變化，但他與他的時代人給予下一代革命家不少啟發(fā)。
洪全福（洪春魁）墓 達昕拍攝 2019年1月于香港
洪奎元：移民與傳教
除了洪春魁之外，上文提到，南京逃亡者還有另外兩個王子：洪紹元和洪奎元。關(guān)于洪紹元記載不足，而為了更好理解洪奎元的故事，我們先要簡述太平天國與基督教傳教士的關(guān)系。
太平天國運動爆發(fā)后，外國傳教士就開始考慮能否利用太平天國來傳播基督教。太平天國失敗后，很多前太平天國運動者愿意參與基督教教會，為何？首先，從思想角度，前太平天國運動參加者對基督教思想非常熟悉。關(guān)于太平天國宗教方面，學(xué)者有不同的看法，但至少太平天國運動傳播了基督教思想最基本的概念，例如“同一個上帝”、“三位一體”等等。其次，基督教教會總部在香港，他們一加入教會就能避免清政府的鎮(zhèn)壓，并在此尋找工作的機會。最后，是廣東本地和客家之間的沖突。太平天國戰(zhàn)爭爆發(fā)時，廣東本地人和客家人之間的矛盾漸漸增加。為了逃避本地人的鎮(zhèn)壓，不少客家人決定逃到香港去。尤其是太平天國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這樣的客家為主的人口遷移很明顯。
洪奎元，又叫洪魁元，是干王洪仁玕的長子。關(guān)于他的早期生活具體情況不明，口述記載常常有矛盾。據(jù)一種口述記載，洪奎元和他兩個族兄弟洪紹元、洪春魁“三人之幼即隨太平軍北上，以親或以功俱封王位”；而另一種記載說洪奎元“自十二三歲時隨其父至南京，十四歲即統(tǒng)兵出戰(zhàn)”。洪仁玕抵達天京并封為干王后，洪奎元已經(jīng)跟他父親住在干王府。1861年，英國外交官富禮賜抵達天京，拜訪干王洪仁玕前，富禮賜描述洪奎元為如下：
“回大門，則見有一白面小孩，全衣黃服走出來。如果他認識你，即伸手與你握著，口里用英語說：早晨（good morning）。這是干王的獨子（簡又文按：其名為洪奎元）——是一個很精巧可愛的小孩。他也有頭銜，稱為‘干嗣君’。他對仆人說話確會大模大樣，架子十足，說即遵從?！保ê営治?，《太平天國雜記》，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150頁）
青年洪奎元不僅在天京當著王子，有可能也在某種程度上出任了太平天國的一個軍事統(tǒng)帥，忠王李秀成在他的供詞中提到洪奎元曾參與忠王府內(nèi)舉行的會議。然而，洪奎元無法留在天京，關(guān)于他的逃出我們也看到不同的記載。
據(jù)第一種記載，洪奎元是跟他兩個族兄弟一起離開太平天國首都：“過河時，橋折磨，同墜水中，由時分散……玕王、瑯王而人，相偕潛伏水中，載沉載浮，順水留下二十余里，至無清兵處，乃潛行登岸。”抵達江西時，洪奎元假裝自己是賣武者，為了付住宿費，他出賣自己剩下的首飾等物品。“抵粵后，僅余戒指二枚?！?/p>
而據(jù)第二種記載，洪仁玕求天王允許他兒子離開天京，目標為“保存嗣續(xù)計”。不久，洪奎元意識到太平天國的滅亡，他解除了自己的部隊并“孑身策馬亡命”。到達福建后，他的駿馬死亡，他仍然“徒步南行，沿途乞食糊口，展轉(zhuǎn)流離，始得返至粵境”。沒有資金的洪奎元需要賺錢，因此，他“傭于人家，養(yǎng)鴨為生”。沒習(xí)慣貧窮日子的洪奎元生氣地說：“我曾統(tǒng)十萬雄兵，無不惟余命是聽是從；你乃敢違抗命令乎？”據(jù)口述記載，洪奎元的異常行為使得當?shù)厝颂嵝旬數(shù)毓賳T，官員曾試圖擒洪奎元，巴色會牧師同一時間也收到了消息，洪奎元抓住機會在巴色會開的李朗書院讀書。
1872年1日，黎立基牧師寫了一封信，在信中他通知給巴色會總部，洪奎元被聘用為樟坑徑學(xué)校校長。黎牧師夸獎洪奎元說：“我認為，他可能在小學(xué)里有用幾年，之后可以變成有能力的傳教士?！焙榭睦蠋熦惵∧翈煴磉_了相似的觀點，他還指出：“我早就把他以前的生活故事寫在紙上，他是在南京宮殿當王子生活如何，他是如何遭受傷口的，這些傷口現(xiàn)在常常使他無法工作；作為一個不法行為者，他如何幾乎沒有幸免于最可怕的折磨和剝皮，以及后來如何幾乎沒有擺脫饑餓……由于他成熟的性格和豐富而認真的生活經(jīng)驗，他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傳道人?！?/p>
在同一封信中我們能了解到，1873年4月，洪奎元與一位女子學(xué)校畢業(yè)生結(jié)婚，據(jù)簡又文收藏的口述記載，這位女士姓江，不久，這對青年夫妻有了孩子。但是，“清吏偵知仍事緝捕歸案”，洪奎元與他的親屬無法留在華南地區(qū)。1878年，巴色會與英國公司的代表以及英國外交官達成協(xié)議，巴色會牧師幫助招募英格蘭殖民地移民工，英方負責運輸。1878年10月，洪奎元和他的親屬乘船，于次年3月抵達美洲圭亞那哥郎港口。
在當?shù)亍按筱@石”種植園里，洪奎元成為華人移民工的管理者。1880年，他給巴色會寫了一封信，在信的開頭，洪奎元感謝巴色會寫給他的信，并強調(diào)“關(guān)于您和關(guān)于我們老祖國的新聞，我們對此非常感興趣”。接著，他介紹當?shù)厝A人的情況：“這里已經(jīng)有很多基督徒，但其中大多數(shù)都是膚淺的。英語神職人員不懂中文，因此，他們完全依賴于華人助手，這些助手被稱為帶給許多人洗禮?！碑?shù)貋淼娜A人來自廣東和福建，洪奎元指出他們的工作條件艱苦：“新來的中國人中有一半尚未找到工作……如今，如果一個人努力工作，每周最多可賺兩美元。為了生存下去，他必須非常限制自己。這就是為什么許多人搬到其他地方，或搬到荷蘭圭亞那和特立尼達的原因?！焙榭沧⒁獾焦鐏喣亲鳛槎嘣纳鐓^(qū)，黑人、印度人和“無數(shù)混血種族”都生活于此。
不久，洪奎元成為哥郎市圣救世主教堂牧師。但是，有可能由于他提到的經(jīng)濟條件原因，洪奎元與他的家人搬到特立尼達島。從此，洪奎元與巴色會以及廣東華縣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漸漸消失。簡又文采訪的廣東親戚當時提到，奎元搬到特立尼達島之后他們收到關(guān)于他的消息，“惟今年音聞不同矣”。
通過巴色會的幫助，筆者有機會與洪奎元后代人洪彼得聯(lián)系。據(jù)他口述，洪彼得（Peter Fung）先生在特立尼達大家庭里成長，雖然親戚說他們身份與太平天國有關(guān)，但具體說法很模糊。后來，他對于家族歷史進行研究，調(diào)查證明自己是干王洪仁玕后裔。
太平天國余黨與我們對歷史的思考
遵王賴文光、瑛王洪春魁、瑯王洪奎元，他們的故事各有特色。太平天國雖然滅亡，但1864年后它的確有余黨。大體上，余黨分為三種。首先，是賴文光和李世賢代表的游擊戰(zhàn)余黨。這些太平軍人，盡管天京陷落，但他們繼續(xù)戰(zhàn)斗，直到1860年代末1870年代初才被打敗。
其次，是革命前輩者余黨。例如賴漢英和洪春魁，雖然太平天國滅亡后他們對推翻清朝幾乎影響不大，但他們與無數(shù)太平天國人一起，給予下一代革命者不少啟發(fā)。孫中山有機會拜訪賴漢英，也有可能接觸過洪全福，但更重要的是，孫中山等那代革命家將太平天國當成思想祖先。
最后，是家庭余黨。某個歷史階段有時候并不抽象，不涉及抽象的思想，而屬于個人的記憶。洪奎元的故事是獨一無二的故事，同時，他也代表一部分人的共同經(jīng)歷：由于太平天國的影響，不少中國人從大陸移民到香港，又從香港移民到世界的各個角落。
由此可見，太平天國余黨問題是個多層面的問題。當然，本選題不是對“大歷史”有多少影響，通常涉及個人“小歷史”，此外，筆者所見記載也有所矛盾。同時，這樣的研究也迫使我們思考自己對待歷史的方式本身是否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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