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首版于1967年的《裸猿》依舊對我們產(chǎn)生影響。2012年,英國《新科學家》雜志評選的幫助改變世界的十本大眾科學書籍中,《裸猿》排在第六。在《裸猿》中,英國動物學家、生物人類學家德斯蒙德·莫利斯從動物的角度來觀察和解析人類的行為,認為人是由地而生的猿,是一種沒有長毛的“裸猿”,原始的部落生活塑造了今天的我們。但是,部落猿如何適應都市猿的生活呢?因此,德斯蒙德·莫利斯繼續(xù)寫作了《人類動物園》和《親密行為》,三本書被統(tǒng)稱為“裸猿三部曲”。近日,“裸猿三部曲”再版,本文是2017年德斯蒙德·莫利斯為《裸猿》50周年紀念版所寫的序,首次被譯介,澎湃新聞經(jīng)出版社授權刊載,標題為編者所擬。
德斯蒙德·莫利斯,1956年
真難以置信,《裸猿》初版問世已過去半個世紀。更難以置信的是,在我90歲時,我還能站在這里慶賀它出版50周年。
《裸猿》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反響,為何?首先,它被視為驚世之作,而斗膽的作品往往命長。但在我個人看來,它并無驚世之處。我只不過是用一己之見講述人類的真實情況。我是動物學家,多年研究其他動物的行為,如今研究不同尋常的靈長類智人,只不過是再邁出一小步而已。我把研究重點放在我們與其他動物相同的行為上,所以,《裸猿》的章節(jié)名與我研究一種小魚的博士論文的章節(jié)名大同小異,就不足為奇了。為了突出我的動物學徑路,我賦予“人”這個物種一個新的名字——裸猿,從外星來訪的動物學家考察我們這個小小行星里的許多生命形式時,可能會用上這樣的命名吧。
以此為出發(fā)點,我直言不諱地講述我所見的真相,這是個成就非凡的物種的故事。有批評者云,把人當作動物來講述,那是對人的貶損。但對我而言,這是把人這一動物的研究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與我畢生關心的其他物種研究是同樣的高度。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長大,不看好成人,他們嗜血廝殺、互相屠戮。在一篇課外作文里,我把人描繪為“腦子有病的猴子”。為逃避所謂文明的恐怖,我轉(zhuǎn)向其他物種。我觀察動物,如癡如狂,我更喜歡蟾蜍、蛇和狐貍,而不是槍炮和炸彈。那場戰(zhàn)爭把我變?yōu)閯游飳W家。許多年后,我才接受這一事實:人類畢竟有一些值得研究的特別品格。人們不互相折磨、殺戮或恐嚇時,他們的確有一些饒有趣味的動物屬性。從性行為來看,人們結(jié)成一個獨特的聯(lián)盟,他們對孩子的呵護無與倫比,他們的游戲模式在動物王國里獨占鰲頭。我開始對他們熱情起來。
我起初研究魚類,繼后研究鳥類、哺乳類,以后又長期研究黑猩猩,邏輯上的下一步就是研究人類了。我開始搜集人類演化和人類行為的資料。資料備足以后,我請了一個月假,暫時擺脫倫敦動物園哺乳動物館館長繁忙的事務,夜以繼日地奮筆疾書。假期快結(jié)束時,我完成了八萬字,達成預期目標。初稿就是我的定稿。我將稿子放進文件袋,把它帶到我的出版商在一家書店里舉辦的聚會上。我沒有復寫本,因此當他隨手把我的手稿放在身旁的書架上時,我真擔心他會把我的稿子遺失或遺忘。所幸的是,他帶走了這個文件袋,在圣誕期間編讀了我的手稿。
早期兩個版本的《裸猿》封面
《裸猿》1967年10月問世后,我被三幫人圍攻。首先是學界的圍攻,他們說,這本書缺乏參考文獻、腳注和索引。其實這些省略全都是刻意為之,我想直接對一般讀者說話,不想為了給其他學者留下印象而表現(xiàn)出博學。我多年參與學術游戲,但我厭倦了,覺得許多學術游戲都是科學家在炫耀地位,學術著作幾乎沒有可讀性。這些人忘掉了交流的必要,他們玩起圈內(nèi)人的游戲,與圈子里的對手競爭,而不是為了傳播思想。我想要的是告訴人們:我如何看待人類。因此,我用最簡單明快的語言書寫,宛若與人交談,而不是給人上課。今天我仍然不會為這樣的書寫而表示歉意。
第二種攻擊者說,這本書羞辱宗教。我把人視為上升的猿類而不是墮落的天使,這冒犯了他們的尊嚴。有一次,我上電視為這本書辯護。一位主教怒懟我問,我是否認為人有靈魂。我注意到,狡猾的政客總是用反問來對付難纏的問題,所以我問他是否認為黑猩猩有靈魂。從他的肢體語言我看到,我的問題使他不安,因為他知道,如果他說黑猩猩有靈魂,他就會使傳統(tǒng)的追隨者感到不安。這些追隨者認為,正如《圣經(jīng)》所言,一切動物都是“無知的野獸”。另一方面,如果他說黑猩猩沒有靈魂,他又會使追隨者中虔誠的動物愛好者感到不安。他陷入了兩難困境。不過,不擁有外交官的口才是當不上主教的,所以停頓一陣以后,他回答說,黑猩猩擁有一個小小的靈魂。我接著回應道,那么我認為人是一種非常偉大的動物。
事實上,我不想被拽進有關我個人宗教信仰的辯論。我這本書講的是人的行為,有關人如何行動,我不講人思考的方式。我描繪教徒參與的活動,解釋這些活動對群體的價值。但這并不能制止他們對我的追擊。
第三種攻擊來自被我入侵領地的其他專業(yè)人士。我是動物學家,似乎沒有權利闖進人類學、心理學和社會學專家的世界。我撰寫《裸猿》的20世紀60年代,那些領域的研究主題是:人的一切所作所為純粹是后天的行為,和遠古的祖先沒有關系,和我們的基因遺傳也沒有關系。我在這里說,我們的基因不僅影響我們眼睛的顏色和我們的解剖學特征,而且它們也在決定我們的行為方式上起到一定的作用。批評我的專業(yè)人士覺得,這樣說太離譜了。然而,如果他們像我一樣研究一些動物的行為,他們就知道,每一種動物都從行為模式的繼承中獲益;沒有理由認為,人會有所不同。誠然,和其他物種相比,我們擁有非凡的靈活性和創(chuàng)造力,但即使那樣的品質(zhì)也是我們繼承下來的。這是我們童年期游戲性(playfulness)的延伸,這樣的游戲性和其他動物的游戲性相同。不過,我們將其延展到成年生活中,只不過成年期的游戲性更嚴肅,我們賦予它們新的名字比如藝術創(chuàng)新或科學發(fā)明而已。
自《裸猿》1967年出版之日起,我一直在默默地觀察遺傳因素如何影響人類行為,別有一番樂趣,科學界越來越多地接受遺傳的影響了。如今,人們已廣泛認可,我們的生物編程賦予我們一套遺傳信息(genetic suggestions):如果我們要享受充實的人生,我們該如何行事。經(jīng)過訓練,我們也許能偏離這一套遺傳信息的路徑。如果真的偏離,我們就可能會遭受多種挫折和精神障礙,因為這些偏離的日常生活方式并不適合我們?nèi)祟惖纳飩€性。
也許你已經(jīng)注意到,我用的措辭是遺傳信息,而不是遺傳指令(genetic instructions)。這是因為,這些影響因子并不僵化,我們做一點小小的彎曲時,并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害。只有在嚴重偏離悠久的行為模式時,才會出現(xiàn)麻煩。撰寫《裸猿》時,我試圖說:這就是人演化的方式,這些行為模式就是我們天然的動物品性。這是不凡的品性,我們是非凡的動物。在我看來,這不是貶低人的信息,而是解放人的信息。耄耋之年,回顧人生,我沒有偏離人的生物秉性,沒有在那些偏離的活動上浪費光陰。
德斯蒙德·莫利斯
2017年
“裸猿三部曲”,【英】德斯蒙德·莫利斯/著 何道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