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小說課》,畢飛宇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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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兩個殺手,一只鸚鵡
海明威是一個喜歡描寫對話的作家,說到《殺手》里的對話,我們就不得不說一個海明威對話的一個特征,那就是重復。如果我們是第一次閱讀《殺手》,我們會被對話的重復弄得厭倦。而實際上,《殺手》的對話是非常有特色的。
首先我們要面對一個問題,海明威為什么要重復?重復有可能導致兩種后果,一,羅唆,二,強硬。我們幾乎不用思考,海明威的不可能羅唆,他唯一在意的只是小說的強硬。
我們先來看殺手阿爾對服務員喬治的一段對話,也就是吃飯之前點“喝的”。
“有喝的嗎?”阿爾問道。
“銀啤、拜沃、干姜水?!眴讨握f。
“我是說你們有喝的嗎?”
對殺手阿爾來說,只有“烈酒”才能算“喝的”,啤酒都不算。但他偏偏不對喬治解釋,這是他霸道的地方,咄咄逼人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吧,阿爾的重復決不只是羅唆,而是另一種簡潔,是概念的簡潔,能不用新概念就堅決不用。——人家是來殺人的,又不是求職,更不是相親,沒必要把什么都說明白。說不明白你也要懂。我說的話你怎么可以不懂?你必須懂。在《殺手》里頭,出現(xiàn)了許多這樣的重復,我想說,這樣的重復我們是可以接受的。它畢竟是塑造殺手這個人物形象所需要的,殺手怎么可能好好說話。
但是同學們,我為什么要說“這樣的重復我們是可以接受”呢?想一想,我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什么?
我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殺手》里頭一共出現(xiàn)了兩個殺手,阿爾和馬克斯。他們都喜歡重復。尤其是,他們兩個還彼此重復。這就很難讓人接受了?!稓⑹帧返膶υ捴貜偷锰珔柡α?。海明威意識不到么?他為什么還要這樣?
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回到人物的性格。從字面上看,海明威對阿爾和馬克斯的描寫都差不多,個頭,衣著,說話的語氣,包括性格,這兩個人是類似的,所用的筆墨差不多也是五五開。
我們先說這樣寫的好處。兩個人殺人者,你一句,我一句,他們在不停地重復,他們的話都很重,在他們的重復中,形成了一種無形的追擊效果。一句壓著一句,會讓整個小說的氛圍越來越壓抑。
我們再說這樣寫的壞處。你海明威把兩個殺人犯寫得一摸一樣,小說人物的獨特性哪里去了?要知道,完全雷同的形象和性格,是小說的大忌諱。我的問題是,海明威為什么就要犯這樣的忌諱?
為了把這個問題說清楚,我們必須再做細致的分析。我們一個一個地來。我們先來看阿爾這個人物,看看海明威是如何描寫阿爾的。
阿爾老到,鎮(zhèn)定,經(jīng)驗豐富,目中無人。出于課堂的需要,對不起了,我只能把《殺手》做一次肢解,這樣的肢解很不科學,海明威是不可能這樣去構架小說的,沒有一個作家會這樣去構架小說。但是,這樣的肢解有助于我們的理解。——海明威描寫阿爾總共用了七步:
第一步,兩個殺手進門,通過尼克的眼睛,讓我們讀者忽略了阿爾。這是海明威的障眼法;
第二步,通過喬治的提問,讓我們近距離地感受到了阿爾的威攝力;
第三步,服務員喬治過來送飯。既然是送飯,那就涉及到兩個空間,一個是餐廳,一個是廚房。喬治在送飯的過程中做了一個小動作,把餐廳和廚房之間的小窗戶給關上了。這個小動作為阿爾的大動作提供了一個前提;
第四步,阿爾走進另一個空間、也就是廚房之后,海明威寫道,阿爾“用一個番茄醬瓶子撐開了那扇往廚房送盤子的小窗戶”。這是一個輔助性的動作,為阿爾的大動作做鋪墊;
第五步,阿爾的大動作。他在在廚房里頭指揮餐廳里的人物,大聲安排喬治和馬克斯在餐廳里頭的空間位置。他讓喬治“再往吧臺那邊站一點”,馬克斯呢,“往左邊移一點”。——阿爾在做什么?在爭取最好的“視野”,也就是射擊的空間。在這里,海明威用了一個比喻,說阿爾“像一個正在安排集體照的攝影師”?!皵z影師”是什么意思,不用多說了;
第六步,如果說,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是我們的猜測。但是,等喬治再一次走進廚房的時候,他親眼看到了“一支鋸短了的獵槍的槍頭就靠在架子上”。小說到了這里,一切都水落石出。阿爾是搶手,他的形象已徹底確立,他是一個老到的、冷靜的、經(jīng)驗豐富的殺手。
其實,這一切也可以從餐廳里的格局得到反證。注意,留在餐廳里的現(xiàn)在是兩個人,一個人是喬治,一個是馬克斯。喬治在干啥?他不停地看墻上的鐘,——他關心的是時間;馬克斯呢,他盯著的是鏡子,其實是大門,在望風,——他關心的是空間??匆娏税?,這一切是如此地嚴密,刀光劍影哪,太緊張了。
但是,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都是假象,背后的指向是同一個東西,是一個人。誰呢,正要追殺的拳擊手安德烈松。這個緊張的、令人不安的過程是以幫手馬克斯和服務員喬治的對話來完成的。它導致了廚房里的阿爾的不滿。
第七步,阿爾在廚房里還干了一件事:指責馬克斯,教訓馬克斯。這說明了什么?馬克斯毛糙,幼稚,馬克斯還有許多東西要學。
——我在阿爾這個人物的身上說了這么多,同學們明白了沒有?
謎底一下子就解開了,一共有兩個謎底,1,海明威根本就沒有描寫兩個性格雷同的殺手,他們的性格區(qū)別特別地巨大,一個老到,一個幼稚。2,現(xiàn)在我們終于知道了,海明威所描寫的對話一點也沒有重復,所謂的重復,其實是馬克斯對阿爾的模仿。從衣著,到做派,一直到說話的腔調,馬克斯什么都在模仿阿爾。他就是阿爾身邊的一只鸚鵡。一只望風的鸚鵡。這就是馬克斯的獨特性。這是符合邏輯的,一對出生入死的搭檔,適當?shù)慕y(tǒng)一性對雙方都好。在這里,可以這樣說,海明威把馬克斯的性格描寫一股腦兒都放到“水下”去了。——但是,是清晰的。海明威用對話語言的重復營造了壓迫感,同時刻畫了馬克斯附庸者的性格。
作品簡介
《小說課》,畢飛宇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1月
本書輯錄了作家畢飛宇在南京大學等高校課堂上與學生談小說的講稿,所談論的小說皆為古今中外名著經(jīng)典,既有《聊齋志異》《水滸傳》《紅樓夢》,也有哈代、海明威、奈保爾、乃至霍金等人的作品,講稿曾發(fā)表于《鐘山》雜志,廣為流傳,特結集以饗讀者。
畢飛宇,1964年1月生于江蘇興化,現(xiàn)為南京大學教授。
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畢飛宇文集》四卷(2003),《畢飛宇作品集》七卷(2009),代表作有短篇小說《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莊》,中篇小說《青衣》、《玉米》,長篇小說《平原》、《推拿》?!队衩住?,哺乳期的女人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玉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Three Sisters(《玉米》《玉秀》《玉秧》英文版)獲英仕曼亞洲文學獎,《平原》獲法國《世界報》文學獎,《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