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90年前的今天(1927年6月2日),著名學者王國維自沉于昆明湖,年僅51歲。
王國維先生像( 1877.12.3—1927.6.2)
王國維是中國新史學的開山者,在教育、哲學、文學、戲曲、美學、史學、古文字學上均有成就。法國著名學者伯希和曾說:“中國近代之世界學者,惟王國維及陳(陳垣)先生兩人?!?/p>
對于王國維棄世的原因,有殉清說、殉文化說、羅振玉逼債說、悲觀厭世說、性格陰郁說、家庭原因說、受叔本華哲學影響說、梁啟超陷害說、綜合原因說等。
王國維死后,溥儀下旨,發(fā)給王家治喪費兩千元,謚以“忠愨”(音如“雀”)。按謚法,“行見中外曰愨”,“忠愨”意為忠貞樸實,表里如一。
據(jù)吳其昌(著名學者,曾就學于王國維)稱:王國維去世后,梁啟超曾請求北洋政府褒揚王,為此找到當時的國務總理顧維鈞,顧允提出閣議,結(jié)果多數(shù)閣僚不知王國維是誰,閣議未被通過。
學霸也偏科
1877年12月3日,王國維生于浙江海寧。
海寧王國維故居
王家先世為北宋名將王稟(即《水滸傳》中誣陷阮小七謀反者),金將完顏宗翰攻太原時,王稟堅守250余日,城破而死。
元代以后,王家以農(nóng)商為業(yè),王國維的父親王乃譽古文化功底頗深,卻“名不出于鄉(xiāng)里”,以游幕所得,中年后投資茶漆、生絲等貿(mào)易,并有田租、房租收入,尚稱溫飽。
王乃譽喜收藏,“遍游吳越間,得盡窺江南北諸大家之收藏”,且好新學,曾想在家鄉(xiāng)設置炮臺,以保護鄰里。王乃譽的女婿(即王國維的大姐夫)陳汝康是翰林院庶吉士,參加過康有為的“公車上書”,“巍然列名于強學會”,后因戊戌變法遭禍,回鄉(xiāng)避難,35歲便病逝了。
據(jù)王乃譽記,1891年元宵節(jié),他攜14歲的王國維去友人家猜燈謎,“余思不得,竟無一中。靜兒(即王國維)中一《詩經(jīng)》語”。未幾,王乃譽又約朋友猜謎,“小立燈下。靜得二中……諸人皆無所中”。
王國維天性聰穎,卻不擅考試,兩度科場遇挫,僅得秀才出身。王國維后在上海東文學社學習,半年后因考試成績“不及格”,差點被開除。
1902年2月,羅振玉資助王國維赴日,王就讀于東京物理學校,但王國維不喜歡幾何等課,且患腳氣病,半途而廢,故王國維日語口語不佳。
日本學者神田喜一郎曾說:“王(國維)先生會一點日語,有時當羅(振玉)先生的翻譯,可是不太流暢而且口吃,不太好懂的。羅福萇當翻譯的話就非常好懂?!?/p>
幾句話創(chuàng)造出一位國學大師
1898年2月,在《時務報》中當書記(即校對)的徐家腥辭職,推薦正在鄉(xiāng)間靠教書糊口的同鄉(xiāng)王國維替代,王因此到了上海。
工作之余,王國維每日午后到東文學社學習3小時,該學社由羅振玉投資,羅偶然在一學生扇面上看到王國維的題詞,有“千秋壯觀君知否,黑海西頭望大秦”句,遂“大異之……拔之儔類之中,為贍其家,俾力學無內(nèi)顧憂”。
王國維與羅振玉
在溥儀的《我的前半生》中,稱羅振玉是“書商+騙子”。遜清“小朝廷”內(nèi)部派別林立,鄭孝胥為排擠羅,散布了大量謊言。羅振玉曾全力支持溥儀復辟,充任過偽職,被時人視為漢奸,但作為著名學者,羅振玉在保存明清大內(nèi)檔案、整理敦煌文卷等方面有突出貢獻,郭沫若曾說:“欲清算中國的古代社會,我們是不能不以羅、王二家之業(yè)績?yōu)槠涑霭l(fā)點了?!?/p>
《時務報》倒閉后,羅振玉安排王國維到《農(nóng)學報》工作,還任王為東文學社庶務,月薪30大洋。
羅振玉是中國近代農(nóng)學奠基人,他編纂的《農(nóng)學叢書》“未請文襄(即湖廣總督張之洞)禮發(fā)銷行就很暢……贏余千金”,得到張之洞的賞識。1902年1月,張之洞派羅振玉去日本考察教育,羅特意將王國維帶到日本。
王國維早年醉心于叔本華、尼采的唯意志論,羅振玉勸道:“尼采諸家學說,賤仁義,薄謙遜,非節(jié)制,欲創(chuàng)新文化以代舊文化,則流弊滋多?!蓖鯂S“聞而懼然”,從此轉(zhuǎn)向國學。
寫國歌卻被嚴復打敗
1905年秋,羅振玉入清廷籌備中的學部就職,仍提攜王國維,但王科名太低,又值父喪,到1907年才入學部編譯圖書局當編輯。書局總纂為嚴復,嚴復工資為200兩白銀,王國維僅30兩。
王國維私下對嚴復不以為然,因嚴復在翻譯中喜歡生造詞,如將“神經(jīng)”譯成“涅伏”。
嚴復認為東西文化不同,翻譯最忌套用中文成詞,易致誤會。在翻譯《群己權(quán)界論》(今通譯為《論自由》,英國學者穆勒的名著)時,嚴復刻意創(chuàng)造了“自繇”一詞,而不用“自由”。他認為,原詞是政治術(shù)語,與日常生活所說的自由完全不同。
嚴復確有遠見,但“自由”最終優(yōu)勝,“自繇”反被劣汰,此誤譯給后學帶來極大困擾。魯迅先生一度贊同嚴復主張,只用“涅伏”“自繇”等。
王國維則質(zhì)疑道:“創(chuàng)造之語之難解,其與日本已定之語,相去又幾何哉?”主張直接引入日文中的成詞。雖有不滿,但王國維極少公開論人,他后來曾批評辜鴻銘說“批評頗酷,少年習氣,殊堪自哂”,但馬上又寫道:“辜君雄文卓識,世間久有定論。”
在學部期間,王國維完成了大量譯著,名聲鵲起。
清朝末年,為外交方便,清廷下令學部創(chuàng)作國歌,嚴復、王國維均提交了作品,據(jù)袁嘉谷說:“張文襄(張之洞)命大家擬作國歌,靜安(王國維)等人都作了。我看靜安所作太長,就將蔣伯斧作的送到張文襄去看,后來仍是中止?!?/p>
直到辛亥革命前幾天,清廷最終諭定嚴復的《鞏金甌》為中國歷史上第一首國歌。
被沈曾植折騰出“精神病”
清朝滅亡后,羅振玉邀王國維再度訪日,寄居京都近5年,早晚相伴,研究學術(shù)。日本學者梅原末冶回憶說:“羅先生家里人多得簡直不可思議,其中有一位其貌不揚,說話口吃,看起來倒是讀書人的樣子。他好像非常專心地寫著什么,這人就是王先生?!?/p>
1916年2月,王國維應聘回國,蔡元培托馬衡(王國維昔日同窗,時任北大教授)請王到北大任教,王國維不肯去,后勉強接受通訊導師一職,卻不愿受薪。
很多人以為王國維“甘當遺民,恥食周粟”,其實王此前咨詢過羅振玉和沈曾植,二人曾是清廷重臣,均支持王到北大任教。王國維不去,可能與不善教學有關(guān),商承祚曾說:“王為浙江海寧人,談吐時滿口鄉(xiāng)音,聞者多不易懂,又因不長于口才,言時期期艾艾,與其文筆,判若兩人?!?/p>
王國維不擅交流,平生友人極少。
1918年12月初,沈曾植將一些古籍資料交王國維審閱,讓他翻印,王國維認為都是贗品,又不好明說,過了一段時間,回復道:“有人說這些東西是贗品,我從文章上看,也覺得有未妥處?!?/p>
沈曾植引而不發(fā),聊到日本漢學時,影射說:“日本人尚知敬重老輩,今中國北京已非昔比,上海人則更驕,如漢刻一事,彼輩竟斷定為偽。余因知上海評價書畫皆由掮客把持,學術(shù)亦由一種人把持內(nèi),學術(shù)上之物非由彼輩出者,皆斥為偽也?!?/p>
王國維此后不愿再去沈曾植處,以至于“因疑生畏,觸目皆是幻影”“非精神異常,又何至于此”。
因兒女事斷送三十年交情
1919年5月,王國維長子王潛明娶了羅振玉的三女兒,在羅的推薦下,1923年,王國維成了遜帝溥儀的“南書房行走”,得了五品銜,還可“在紫禁城內(nèi)騎馬”。王國維給溥儀上呈過《籌建皇室博物館奏折》,希望開放故宮。溥儀被馮玉祥趕出故宮時,王國維深表不滿,從此仇視馮玉祥。
1925年,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欲聘王國維,王依然拒絕,胡適找到溥儀的英文老師莊士敦,讓他請溥儀幫忙,溥儀果然下詔,王國維只好服從。清華國學院的主任是吳宓,但初期“院務草創(chuàng),梁陳諸先生均未在校,一切規(guī)劃均請示(王國維)先生而后定”。
在清華期間,王國維與梁啟超之間微妙,梁曾想驅(qū)逐王國維,但梁啟超也多次對王的學識表示贊賞。二人個性不同,此外梁主張文藝為現(xiàn)實服務,王則主張文藝為美服務。
清華四大導師之三:王國維(前排左二)和梁啟超(前排左三)、趙元任(前排左四)
1926年底,王潛明因病去世,羅振玉的女兒直接回父母家,并表示不愿受王家一金,連王潛明的遺款和撫恤金都不要。王國維寫信給羅振玉抱怨道:“以當受者而不受,又何以處不當受者?是蔑視他人人格也。蔑視他人人格,于自己人格亦復有損?!?/p>
羅振玉有恩于王國維,且性格強勢,見信后大怒,宣布與王斷交,但后來又寫信表示撫慰。
1927年2月15日,溥儀在天津慶祝生日,王國維前往“覲見”,遇到了羅振玉,兩人均未發(fā)一言,“返京后,(王國維)憂傷過甚,致患咯血之癥”。
斯文盡隨風飄逝
1927年6月2日上午8點,王國維像往常一樣到辦公室,9點時向別人借了5元錢,雇車前往頤和園,購票入內(nèi),在排云殿魚藻池前吸了一支煙,乃投湖而死。
有人說王國維信叔本華哲學,所以厭世,其實王壯年后興趣已轉(zhuǎn)向文學,“疲于哲學有日矣”。
有人說王國維的死是“殉清”,這源于羅振玉偽造了一份“臨終遺折”,其中“充滿了孤臣孽子情調(diào)的臨終忠諫文字”。羅振玉還撰文稱,他和王國維三次相約自殺“殉清”,結(jié)果都沒成功,“我負靜安,靜安不負我”。當時鄭孝胥等傳言羅振玉逼債逼死了王國維,溥儀也信以為真,羅振玉這些作為,可能是為了自辯。
位于清華大學校內(nèi)的王國維紀念碑
陳寅恪認為,王國維是以死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招魂,故“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但此說陳義太高,未必是直接原因。
當時北伐軍即將攻入北京,人心惶惶,王國維的學生姜亮夫去見王國維,王問:“有人勸我剪辮子,你看怎樣?” 姜勸慰了一番,王說:“我總不想再受辱,我受不得一點辱?!?/p>
吳其昌等勸王國維暫避山西,王說:“不要為我擔心,到時候我自有辦法。”這個“自有辦法”是不是指自殺,很難斷定。
至于“再辱”,必相對于前辱而言,或指清朝滅亡,或指王國維曾剪辮,或指馮玉祥卷土重來。也許,答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國維之死標志了一個時代的斯文、操守與蘊涵的最終凋零。
王國維生前苦勸兒女遠離學術(shù),但次子王仲聞后以詞學著稱,1957年被打成右派,自殺于“文革”中。(文/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