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紐約市有一個第六區(qū)。你不會在任何一本歷史書上看到過它,因為除了中央公園里的一些間接證據(jù),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證明它確實存在過。這就造成了人們對它的存在的無視。尤其是在現(xiàn)在這樣一個時代,世界變得那么難以預(yù)料,人們在巨大的壓力下為了謀生而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杉幢闳绱?,大多數(shù)人還是會說他們沒時間也沒理由相信第六區(qū)的存在,他們不相信第六區(qū)的存在;他們依然使用“相信”這個字眼。
光鮮的紐約城
第六區(qū)是一座島,一條狹窄的水道將它和曼哈頓分隔開,最窄的地方恰好和全球跳遠紀(jì)錄的長度一致,剛好是地球上的某個人從曼哈頓跳到第六區(qū)而不濕身的那種程度。每年都會為“年度一躍”舉行盛大的派對。串在特制的意大利面條上的面包圈在兩座島之間傳來傳去;薩莫薩三角包被投向法國長棍面包;希臘色拉如彩紙一般灑落;紐約的孩子們抓住螢火蟲放在玻璃罐里,然后讓它漂浮在兩區(qū)之間的那片淺水里。螢火蟲慢慢地窒息而死,它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會快速閃光。如果時間湊巧,人們跳過去的時候就會看見一條閃閃發(fā)光的河流。
跳遠比賽終于到來的那天,跳遠者會沿著曼哈頓河岸跑一整圈。紐約人在街道的對面、在公寓和辦公室的窗口、在樹枝上為他歡呼。當(dāng)他跳起來的時候,曼哈頓和第六區(qū)的紐約人會在兩岸喝彩,為跳遠者喝彩,也互相喝彩。在跳遠者騰躍于空中的短暫一刻,每一個紐約人都感覺自己飛了起來。
曼哈頓下城日落時分的景色,最高層建筑為自由塔
也許用“懸?!币辉~更合適。因為“年度一躍”的激動人心之處不在于跳遠者怎么能夠從一個區(qū)跳到另一個區(qū),而在于他怎么能夠在兩區(qū)之間停留長一點的時間。
有一年——許多許多年前——跳遠者的大腳趾末端碰到了一點水面,引起了一陣小小的漣漪。當(dāng)漣漪從第六區(qū)向著曼哈頓蕩回去,使螢火蟲的玻璃罐如風(fēng)鈴般撞擊在一起時,人們發(fā)出了聲聲嘆息。
“你一定是起跳沒做好!”一個曼哈頓區(qū)的議員在河那頭喊道。
跳遠者搖了搖頭,看上去很困惑,而不是尷尬。
“你肯定是受到了風(fēng)的阻力?!币粋€第六區(qū)的議員說道,同時遞過去一條毛巾讓他擦腳。
跳遠者搖了搖頭?!耙苍S他午飯吃得太飽了?!币粋€觀眾對另一個說。
“也或許他已經(jīng)過了黃金時期?!绷硪粋€人說,他是帶著孩子們一起來觀看的?!拔掖蛸€他沒有全身心投入進去?!绷硪粋€人說,“要跳那么遠的距離,肯定會帶點私心雜念的?!?/p>
“不?!碧h者否認(rèn)了所有的猜測?!澳銈冋f的都不對。我跳得很好。”
當(dāng)紐約市長大聲說出“第六區(qū)在移動”時,人們臉上恍然大悟的表情就像他的腳趾頭激起的那陣漣漪。人們紛紛嘆息著表示同意。
1840年的百老匯
之后的每一年,第六區(qū)都會移動個幾英寸;就這樣,第六區(qū)離紐約越來越遠了。有一年,跳遠者的整只腳都落在了水里,又過了幾年,水已經(jīng)浸沒了他的小腿,又過了好多好多年——過了那么多年,大家甚至都記不得當(dāng)初無憂無慮地開派對的樣子了——跳遠者不得不張開手臂去扒住第六區(qū)的河岸,又過了幾年,傷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他已經(jīng)夠不著了。連接曼哈頓和第六區(qū)的八座橋梁拉伸開來,最后坍塌了,一座接著一座倒在了河中?;锰珳\,什么也支撐不住。
電線和電話線都被拉斷,第六區(qū)只得重新采用古老的辦法生活(其中大部分看上去都像兒童玩具):他們用放大鏡來重新加熱外賣食物;他們把重要文件折成紙飛機,從一幢辦公樓的窗戶投向另一幢;那些玻璃罐里的螢火蟲,以前只是在“年度一躍”的節(jié)日里起裝飾作用,如今家家戶戶都用它來取代電燈。
曾經(jīng)處理過比薩斜塔的一批工程師被派來這里評估形勢。
“它會繼續(xù)向外移動。”他們說。
紐約市長問:“那么,你們看怎么辦呢?”
而他們的答復(fù)是:“我們也無能為力?!彼麄儺?dāng)然想挽救這種形勢。盡管用“挽救”這個詞也許不正確,因為第六區(qū)看來是主動想要脫離的。也許用“挽留”更合適。河岸上拉起了許多鐵鏈,但很快也都斷裂了。沿著第六區(qū)的外圍打上了一圈混凝土樁基,但那也以失敗告終。纜繩失敗了,磁鐵失敗了,就連祈禱也失敗了。
1900年的曼哈頓
年輕的朋友們在兩座島之間使用由一根細繩和兩個易拉罐組成的傳聲筒交流,然而他們不得不把繩子越放越長,就像把風(fēng)箏越放越高。
“現(xiàn)在幾乎完全聽不見你的聲音了?!币粋€小姑娘在曼哈頓的臥室里說。與此同時,她瞇著眼透過她父親的一副望遠鏡尋找著女友的窗口。
“實在不行我就只好大喊大叫了?!彼呐言诘诹鶇^(qū)的臥室里說,一邊也在透過她在去年生日時收到的望遠鏡往外看。連接著她們的那根繩子已經(jīng)長得難以置信了,由于拉得實在太長,中間不得不用許多別的繩子接起來:一卷悠悠球的繩子,一根發(fā)聲娃娃的拉繩,把她父親的日記一頁頁串起來的線繩,她奶奶珍珠項鏈上用的光滑的細繩,在舊衣物堆里捆住她舅公孩提時用過的一條被子的繩子。她們拿出了所有的一切來分享,悠悠球、洋娃娃、日記、珍珠項鏈,被子什么的都包括在內(nèi)。她們互相之間想說的話越來越多,但連接她們的繩子越來越少了。
1930年建筑工人在帝國大廈上工作
一個小伙子讓他的小姑娘對著易拉罐說“我愛你”,也不給她進一步的說明。
小姑娘沒有問他理由,也沒有說“這么說很傻”或“我們還太年輕,不該談戀愛”什么的,甚至沒有暗示說“我愛你”是因為他求她才這么說的。她的話經(jīng)過悠悠球、洋娃娃、日記、項鏈、被子、晾衣繩、生日禮物、豎琴、茶葉包、臺燈、網(wǎng)球拍,以及總有一天他會幫她脫掉的裙子的褶邊傳了出去。小伙子在易拉罐上安了個蓋子,然后把它從繩子上拆下來,把她對他的愛收藏在壁櫥里的一個架子上。當(dāng)然,他永遠都不能打開那只易拉罐,否則就會失去裝在里面的東西。只要知道那東西好好地收藏在那里,就夠了。
有些人,就像小伙子家,不愿離開第六區(qū)。有些人說:“我們?yōu)槭裁匆峒?在移動的是別的地方。我們這個區(qū)是固定不動的。讓曼哈頓人搬家好了?!蹦阍趺茨茏C明這些人的話不對呢?誰又愿意去證明呢?
不過,大部分的第六區(qū)人并不抗這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他們并非頑固不化,并非要堅持什么基本原則,也并非出于匹夫之勇。他們只是不想搬家。他們喜歡這里的生活,不想改變。所以他們隨波逐流,每次向外漂移一英寸。
所有這一切都將我們領(lǐng)向中央公園。
紐約中央公園
以前的中央公園不在現(xiàn)在這個位置。它以前是位于第六區(qū)中央的一塊方方正正的土地;它是該區(qū)的歡樂所在,也是該區(qū)的中心。可是,當(dāng)明確了第六區(qū)將永遠消失,對此他們既無法挽救也無法挽留,紐約市的市民就決定要公投拯救這座公園。(公投的果是一致同意,就連第六區(qū)里最麻木不仁的人也意識到必須這么做。)巨型的鐵鉤被深深地打入地底,紐約市民把這座公園抬了起來,就像掀掉了地板上的一塊地毯,從第六區(qū)運到了曼哈頓。
在搬運這塊地皮的時候,人們允許小孩子躺在它上面。這是一種遷就,但沒人知道為什么要遷就,以及為什么必須遷就這些孩子。那天晚上,一場史無前例的、盛大的煙火秀點亮了紐約的天空,紐約愛樂樂團也使出渾身解數(shù)獻上了一場音樂會。
紐約的孩子們仰面躺在那里,一個挨著一個,把公園的每一寸土地都填滿,好像它原本就是為了他們、為了此刻設(shè)計的。煙火紛紛飛射,在墜地之前融化在空中;孩子們被抬到了曼哈頓,每秒鐘移動一英寸。等到公園被抬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時,躺在上面的孩子無一例外全都睡著了,公園成為了孩子們的美夢的一幅拼圖。有的孩子在說夢話,有的臉上還停駐著笑容,有的安靜得出奇。
真的有這么一個第六區(qū)嗎?
沒有明確的證據(jù)。
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用來說服那些不愿意相信有這回事的人們。
不過,還是有很多蛛絲馬跡,足以使那些愿意相信的人們說出證據(jù):中央公園有特殊的化石記錄,這里與周圍土地的PH值不一樣,動物園里還有一些特別的水槽(這和把公園從這個區(qū)挪到那個區(qū)的大鐵鉤遺留下來的洞眼有關(guān))。
有一棵樹——只要在入口往東朝著旋轉(zhuǎn)木馬方向走二十四步的距離就能看到——樹干上刻著兩個名字。這兩個名字是你在任何一本電話簿或人口普查表上都找不到的。在所有的醫(yī)療、稅收和投票記錄上也沒有。除了刻在樹上的名字以外,沒有任何證據(jù)能夠證明這兩個人的存在。
事實是這樣的:刻在中央公園里的樹木上的名字,有超過5%是來歷不明的。
由于第六區(qū)所有的人事檔案都和第六區(qū)一起消失了,我們永遠也無法證明那些名字是第六區(qū)的居民在公園移到曼哈頓之前在那里的樹上刻的。于是,有些人認(rèn)為這些名字是偽造的,把這份懷疑再往前推進一步,就是人們喜愛這座公園的姿態(tài)也是偽造的。也有些人不這么認(rèn)為。
不過,對每個人來說,甚至包括那些持極端懷疑態(tài)度的人,只要在中央公園里待上短短幾分鐘,就會不得不感受到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特別的緊張感。這或許是我們對過去的一種鄉(xiāng)愁,也或許是對未來的一種期許。也或許這是在公園搬家那天晚上,所有的紐約兒童在一起做過的那個夢的一絲殘余。也許我們是在懷念他們失去的東西,憧憬他們向往的東西。
在第六區(qū)的中央部位,就是中央公園以前的所在地,出現(xiàn)了一個巨洞。當(dāng)這座島漂離了我們這個星球,感覺就像一幅畫,在它底下的東西就顯露出來了。
第六區(qū)如今在南極洲。冰層覆蓋了人行道,公共圖書館的彩色玻璃窗在冰雪的重壓下奄奄一息。冰凍的公園里有冰凍的噴泉,冰凍的孩子在秋千架頂上被凍住了——冰凍的繩子把他們固定在半空中。冰凍的猶太小男孩衣服上的流蘇也凍住了,就像他們冰凍的母親頭上一絲絲的冰凍假發(fā)。出租馬車凍在半路上,跳蚤市場的小攤販凍住的樣子仿佛還在跟人講價錢,中年婦女在人生的半道上凍住了。冰凍的法官的小槌子在有罪和無罪之間凍住了。地上是冰凍的初生嬰兒的第一口以及冰凍的臨終者的最后一口吐氣的晶體。在一個冰凍的壁櫥里,在它那冰凍的架子上,放著一只冰凍的易拉罐,里面冰封著一句話。(本文摘自《雙城故事一書》。)
圖書簡介
《雙城故事:今日紐約最壞以及最好的時光》,[美]約翰·弗里曼 編,姜向明 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4
這本書是28位紐約客對巨大貧富差距與社會不公的有力反擊;通過小說和非虛構(gòu)報道,記錄下生活在紐約的各行各業(yè)人士的故事。他們照亮了隱匿于黑暗處的邊緣人物的生活,試圖尋找這座極度分裂的城市中最后幸存的一點人性:這本絕妙的、動人的紐約故事集,正是向這座危機中的城市發(fā)出的警鈴,令人反思大都市的發(fā)展前景及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