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電影,系列劇往往有更大的空間展示深刻的劇情。改編純文學小說絕非易事,而個中翹楚卻可以使劇集呈現(xiàn)出動人的文學質(zhì)地甚至是語氣。就從最近大熱的《使女的故事》說起吧。
《使女的故事》:上帝顯身于細節(jié)。魔鬼也是。
突如其來的政變像從迷霧中伸出的大手,粗暴切斷了美國自由民權(quán)的所有歌頌。神權(quán)獨裁的基列共和國接管了這片昔日生長出資產(chǎn)階級民主憲政范本的土地。同時,日益枯竭的地球資源威脅到人類的繁衍,生育蛻化為人類的稀有能力。政權(quán)精英們從《圣經(jīng)》得到開示,具備生育能力的女性被迫按社會等級嚴格分配,成為代孕的工具,即“使女”。
《使女的故事》電視劇海報
整個故事采用第一人稱敘事,從使女Offred的視角講述集權(quán)主義和環(huán)境污染之下,人類的秩序和文明如何走向落魄,女性的幸存又何其艱辛。壓低的白色檐帽,猩紅色長袍,她們無需姓名和自由,“of+主人名”是唯一的標簽。受孕和生產(chǎn)都屬巫術(shù)儀式,她們需躺在女主人的胯下,模擬“其子生于我膝下”的假象。她們互相監(jiān)視,集體處決反叛者,哈佛墻前尸首列陳,每一個人都是兇手。她們被教導輕視自己、接受命運,也學會絕對服從而獲得保護。她們是孤島內(nèi)壓抑游走的子宮,是宗教供桌掩護下暴政的祭品。
《使女的故事》在1990年就已經(jīng)改編為電影,同名美劇第一季開局便贏得了爛番茄98%的好評,連一貫挑剔的美國權(quán)威評分網(wǎng)站MTC也打出了92分的高分。因為劇集,2017年5月21日,小說《使女的故事》成為“《紐約時報》暢銷書周榜”虛構(gòu)類中唯一非本年出版的作品,制片方hulu已提前預定第二季。最有意思的是,這本原作于1984年的反烏托邦小說,似乎暗合了2016年的北美政治氣候,在川普當政后的美國創(chuàng)下了銷售新高。
《使女的故事》,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
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在20世紀60年代從事寫作之時,加拿大還處在一種令人絕望的文化落后中。如今,她與艾麗絲·門羅共同代表著加拿大文學在世界的最高成就。與門羅專攻小說不同,阿特伍德是多文體的寫作高手,迄今已有14部詩集、11部長篇小說、5部短篇小說集和3部文學評論出版。2000年,小說《盲刺客》摘得英語文學界最高獎項之一布克獎的桂冠。阿特伍德最近的一次獎項,是獲得2017年捷克卡夫卡文學獎,此獎項的獲得者曾多次與后來頒發(fā)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重疊。
阿特伍德對神話、傳說故事有特殊的偏愛,醉心于結(jié)合現(xiàn)實生活中的個人經(jīng)驗改寫這些文學素材。語調(diào)往往克制、冷靜、含蓄,執(zhí)意保持客觀和距離,宛如加拿大北部荒涼的原野。所以,無論將《使女的故事》評價為女性主義燭照下的經(jīng)典重述,還是反烏托邦的未來小說,這都是一部充滿了現(xiàn)代主義文學質(zhì)感的作品,讓人掩卷后忍不住自問:“那,我們現(xiàn)在究竟生活在第幾世紀?”“顯然,我們活在十二世紀。”
《雙面格蕾絲》:你所背負的,比你想象得沉重。
Netflix和加拿大電視臺CBC將于2018年合作的新劇《雙面格蕾絲》,同樣脫胎于阿特伍德的作品《別名格蕾絲》。故事取材于19世紀40年代加拿大歷史上一樁著名的刑事案件,16歲的女傭格蕾絲被指控與馬廄工詹姆斯合謀,殘忍謀殺了雇主和他的情婦。詹姆斯被處以極刑,而格蕾絲終身監(jiān)禁的判決并未平息民眾對于格蕾絲是否有罪,在謀殺案中究竟扮演何種角色的猜測與質(zhì)疑。30年后,年輕的精神病醫(yī)生西蒙在為其尋找無罪病證的過程中逐漸迷戀上格蕾絲,也在她溫柔戀人和謀殺犯的雙重身份之中徘徊不定。
《雙面格蕾絲》劇照
阿特伍德并不想強調(diào)格蕾絲有罪與否,似乎從創(chuàng)作伊始便打定主意,不愿把《別名格蕾絲》寫成一部犯罪小說。那時的加拿大深陷殖民地標簽的囹圄,原本獨特的民族個性迷失在原生自卑心態(tài)的布陣里。盡力減少調(diào)換主顧的次數(shù),直到建立自己的家庭,已是像格蕾絲一樣掙扎在移民群底層幫傭們的完美宿命。阿特伍德著墨于格蕾絲自認有罪之后的凌亂現(xiàn)實,通過虛構(gòu)失憶癥心理醫(yī)生的書信,從格蕾絲的立場展示事件與歷史的瑣碎和完整,探討19世紀的性別與階級觀念。有人認為,阿特伍德的《跳舞女郎》、《別名格蕾絲》和《洪水之年》分別對應(yīng)了女性作為受害者的三個階段。而加拿大的文學和文化在世界范圍內(nèi),就像加拿大這個國家本身一樣,受到一定程度的忽視的現(xiàn)實,刺激了阿特伍德傾訴國別背景的欲望。迥異于《使女的故事》的隱晦,《別名格蕾絲》中的地理描寫與多倫多的道路、溝壑、橋梁絲絲相扣,清晰可識。憑借《別名格蕾絲》,阿特伍德第三次入選布克獎名單,并再一次落選。直到四年之后,她的《盲刺客》第四次入選。
《別名格蕾絲》,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8月版
追求新鮮刺激,愛玩???,熱衷飛機旅行,推特寫作得心應(yīng)手。加拿大文學女皇的加持怎能遮住阿特伍德78歲下依舊樂于體驗的少女心。調(diào)皮的女皇在《使女的故事》第一集中還小試身手,化身為教化嬤嬤,煽了女主一巴掌。鏡頭切換至女主與大主教玩“拼字游戲”時,第一次翻出的字母“M”和“A”,正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首字母縮寫。真是令人期待,明年的新劇《別名格蕾絲》中,女皇暗地里又將寄存怎樣的彩蛋呢?
《幻世浮生》:絕望自有絕望的力量,就像希望也有希望的無能。
她是影史上著名的母親形象,她的名字在半個世紀里多次被當做標題印在海報、書籍、DVD封套上,她的故事被翻拍了一版又一版。她是家庭主婦米爾德里德·皮爾斯,在美國大蕭條時期遭遇丈夫離家出走、幼女意外身亡,憑借堅韌和實干,將黯淡的人生爛牌打得風生水起。與世間其他父母一樣,獨女維妲是米爾德里德唯一的軟肋。米爾德里德欣喜維妲的漂亮聰穎和音樂天分,同時將女兒無法接受自己中產(chǎn)階級出身的虛榮心,解讀成某種與生俱來“似乎超越她現(xiàn)有階層的傲人氣質(zhì)”。米爾德里德坦誠并贊賞女兒與自己的相似,寵溺女兒一切物質(zhì)需求,心甘情愿地卑躬屈膝于此生最得意的杰作。她鼓勵維妲替代自己挺身上流社會的戰(zhàn)場,也親手將女兒推進鉆營奔競的橫流。
《幻世浮生》電視劇海報,該劇由奧斯卡影后凱特·溫絲萊特(Kate Winslet)主演
于是,在這部沒有男主角的小說里,一輩子為家庭銜石填海的米爾德里德,終究沒能逃脫詹姆斯·M.凱恩的恃才行兇,淪為暗黑小主婦。細節(jié)豐富卻橋段俗套的八點檔肥皂劇反轉(zhuǎn)成母女間相愛相殺的“農(nóng)夫與蛇”,一如《郵差總按兩遍鈴》中將通奸加謀殺的市井案件演繹成愛情故事的凱恩式機巧。同樣出乎意料的是,早已通過《郵差總按兩遍鈴》和《雙重賠償》在犯罪小說中穩(wěn)占一席的凱恩,會選擇《幻世浮生》作為自己的封筆之作。精準的對話,利落的心理描寫,大量的細節(jié)和鋪墊,凱恩告別粗糲冷峻的硬漢作風,掙脫“希區(qū)柯克式”的背叛愛情和保險糾葛,顯示了不同以往的耐心。從第三章開始,凱恩就直截了當?shù)馗嬖V讀者,米爾德里德是個沒什么原則的女人,對女兒的付出只是為了滿足她自己的虛榮心,她是挺有頭腦,同時沉湎幻覺,優(yōu)柔寡斷。當米爾德里德與女兒和解開懷時,“她扶在門框的手向上滑去,啪的一聲打開了電燈開關(guān),維妲正躺在床上看著她”,她的女兒插足了她的第二段婚姻。也許這是凱恩最得意的一個安排,在家庭關(guān)系以及失望和落空的故事軀殼中為美國20世紀30年代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裝上一顆巨大的藥丸:有時,我們所做的一切逃避命運的努力,只是為了向我們注定的命運更靠近一步而已。
1945年版《欲海情魔》電影海報,瓊·克勞馥獲奧斯卡金像獎后的代表作
這樣無私又自私,盲目又算計的愛與犧牲,我們并不陌生。不同于前兩部更純粹直接的黑色小說,《幻世浮生》總會在施舍一點點希望之后,才更急遽地將所有人拉進黑暗的漩渦。凱恩針砭的敵意,力透紙背。相比張愛玲在《小團圓》中提及的另一個譯名《欲海情魔》,米爾德里德的私欲跟可憐的自尊心交織在一起,從性感可人、堅毅實干的女強人,到歇斯底里、身材微腫的無助母親,最后選擇與第一任丈夫復婚,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了那個潦倒的開始,在經(jīng)濟危機的大背景里,更像是把生活過成了一場幻夢。
《幻世浮生》,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6月版
《微不足道的生活》:你終將被生活拋棄在身后,但仍請心懷希望。
每每討論平凡生活的無情之處,如同一根細細的綿針剛扎上指尖,就覺驚心動魄。我們往往對文學作品,容易寄托現(xiàn)實中難以企及的愿望,而普利策小說獎得主伊麗莎白·斯特勞特在小說中更樂意展現(xiàn)的是,人們被日常吞沒后的孤獨,以及對愛的本能渴望?!段⒉蛔愕赖纳睢酚肿g作《奧麗芙·基特里奇》,中譯版面世之前,《大方》(No.1春季號)曾摘選過其中的短篇《藥店》。
《微不足道的生活》,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9月版
“畫鬼最易,犬馬最難”。斯特勞特選擇了生活的十三個橫截面,寫作了十三枚獨立的短篇。衣著庸常、身材走樣、神情冷峻的數(shù)學老師奧麗芙·基特里奇以主角或配角的身份游走其間,將波瀾不驚的新英格蘭小鎮(zhèn)織成了一張細密的網(wǎng),看似無關(guān)的插曲得以彼此相連,給長篇小說的敘事尺度插上隱形的翅膀。奧麗芙·基特里奇可以串起十三顆珍珠,并不因為她是鎮(zhèn)上最可愛的女人。相反,她又冷又熱,又聰明又困惑,她懶得對自己過的日子多說一個字,厭惡來路不明的情懷,無邊無際的傾訴和淺見薄識的自以為是。她會生硬蹩腳地安慰別人,即使并不那么喜歡對方;她能為一個患有厭食的孩子熱淚盈眶,也會對冷嘲熱諷的兒媳打擊報復;她年輕時癡愛過瀟灑幽默的吉姆,卻也甘心與好好先生亨利度過一生。她對庸常生活的人生真相如此清醒,在這個人人都勉力為自己注射正能量的時代,我們恐怕很難忍住,不去愛上她耀眼自我意識下的復雜。
《奧麗芙·基特里奇》電視劇海報
雖然書名用的是《奧麗芙·基特里奇》,可不是僅僅為了講述一個老婦人的真實殘忍與冷峻犀利。十三篇故事起落完整,全篇沒有明顯的主角和高潮,斯特勞特行文方式無拘無束,寫盡小鎮(zhèn)居民生而為人的種種優(yōu)柔委曲,他們都為現(xiàn)實代言,看似淡漠疏離的小插曲與大事件間展現(xiàn)出豐沛綿長的生活圖景,你總能在群像中找到平淡卑微的自己。所以,這是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故事,留下徒然的真相:“世界讓我挫敗,但我還舍不得離開?!蹦阍谟H密關(guān)系中感受孤獨,你試圖掌控內(nèi)心的愛與痛,你在困境中咬緊牙關(guān),你的人生渴望轉(zhuǎn)彎。與此同時,你眷念世人對彼此微乎其微的了解,為了得到自己所求而奮不顧身的努力,以及微末事物中蘊含的救贖力量。
《地下鐵道》:一個有用的妄想有時要好過無用的真相。
從1851年首版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到1976年黑人作家亞歷克斯·哈利的家族史小說《根》,美國小說家從未停止對黑奴制度的譴責。1982年,美國非裔黑人女作家艾麗絲·沃克的長篇書信體小說《紫色》迎來了文學主旨的第一次突破,認為“種族壓迫”和“種族歧視”才是長期需要人們關(guān)注和解決的問題。2016年11月,科爾森·懷特黑德的《地下鐵道》摘得美國國家圖書獎, 2017年4月斬獲普利策小說獎。3月27日,亞馬遜方面宣布,獲得今年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月光男孩》主創(chuàng)團隊,將參與制作電視劇《地下鐵道》并將在亞馬遜的平臺上播放。那么,這本號稱具有魔幻氣質(zhì)的全球屠榜神作,在政治正確之外,還能讓讀者收獲些什么?
《月光男孩》導演巴里·詹金斯(Barry Jenkins)
1838年,美國廢奴人士組織各地群眾通過掩護、分段護送等方式,幫助黑奴從南方的蓄奴州逃往北方的自由州,或是轉(zhuǎn)往加拿大。這個由秘密路線和安全屋構(gòu)成的網(wǎng)絡(luò)被稱為“地下鐵道”,某種程度上構(gòu)筑了當今非裔美國人的重要歷史。雖然曾客觀存在,懷特黑德用筆克制隱忍,卻并不打算完全寫實。他安排生活在南方種植園中的主人公科拉,在外婆去世、母親失蹤后,與朋友結(jié)伴,以佐治亞州為起點,經(jīng)過南北卡羅來納到田納西、印第安那,最后到達象征自由的北方。每一章以州名為題,在高度寫實美國蓄奴-廢奴史上各方博弈艱難歷程的同時,也是富含寓意的象征。希望和現(xiàn)實,科拉在兩個世界里奔波,每一次駐足都相信自己投奔了自由,卻跌落到光明的假象中。種植園外,政府仍然操控著一切,他們會用黑人來進行梅毒實驗,假借懷柔政策讓黑人女子節(jié)育,達到控制黑奴人口的目的。懷特黑德試圖用科拉的眼睛來貫穿真相,她的內(nèi)心與路途一道瘋長,她的歷險和成長令“地下鐵道”擺脫了歷史的神秘,具象為辛酸的真實。
《地下鐵道》,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3月版
若作家行文過多依賴懸念,懸念本身會變?yōu)殛愒~濫調(diào)。懷特黑德在科拉逃亡之旅中穿插眾多其他人物的番外,導致部分美國讀者開始抱怨書中沒有形象立體的人物,為“地下鐵道”服務(wù)的群像里,居然也沒有一個是“廢奴主義者”。這或許是懷特黑德的有意為之。大部分曾為“地下鐵道”真實付出過的人們,幾乎都沒留下姓名。如果擺脫奴役終是場妄想,他們依然會選擇遠方對抗虛妄,一米一米地掘進地道的長度,一點一滴地積攢自由的限度。自由具有多種形態(tài)也許正是《地下鐵道》政治正確外的普世意義之一。(文/陳宜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