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是猴年，于是出現(xiàn)一批關于《西游記》、孫悟空的解讀文章，加之國產(chǎn)動畫片《大圣歸來》的上映，也讓大家了解到“江流兒”的名字和故事。這讓我想起十來年前所讀的《孫悟空的誕生》（載《〈西游記〉的秘密》，中華書局，2002年），此文出自日本《西游記》研究專家中野美代子筆下。其中談到了十七世紀江流兒或江流陳和尚的故事已經(jīng)傳到了歐洲，所采用的證據(jù)是基歇爾《中國圖說》中的一幅水上嬰兒的畫。中野教授認為，身在歐洲的基歇爾能夠畫出這樣的場景，是因為聽聞了《西游記》中的這段故事。
中野美代子：《〈西游記〉的秘密》
誠然，明末中西交通曾經(jīng)引發(fā)了歐洲中國熱和中學西漸，但是就此認定當時《西游記》相關故事已經(jīng)西傳恐怕過于大膽。中野教授的相關描述有兩個錯誤，首先是稱水上嬰兒圖載《中國圖說》第六章的“起始處”，而實際上此圖是第四部分的第五章末尾，該章主要介紹了中國的湖泊河流的奇聞軼事?；蛟S正是由于篇章上的錯誤認識，造成了第二個誤會，即以為《中國圖說》“沒有關于此畫的任何說明”。
其實基歇爾對于這幅圖畫是有詳細說明的，而且顯然和江流和尚的故事相去甚遠：
云南省有一個名叫Chin的歷史名湖，中國史書談到它時說，它是由被地震毀壞的大城市的廢墟面形成的。由于那座城市的居民們罪孽深重，除了一塊木頭上的一個男孩外，沒有人能逃脫這場劫難。這個湖被稱作星海，因為湖面上水草的葉類似星星，正像我們在歐洲湖上看到的一種被稱為荷花的植物。
于此，湖上嬰兒圖的來龍去脈十分清楚，是一個類似于索多瑪?shù)膽徒錃绻适?，而非順水漂流的江流兒故事?/p>
這個被稱作“星?！钡暮?，基本可以確定為云南的星云湖。星云湖在今云南省玉溪市境內(nèi)，因其夜間能倒映星河燦爛，西南地區(qū)又喜將湖泊稱為海子，故古時又稱為“星?！?，并非基歇爾所謂湖面植物如星星狀而得名。星云湖和位于其東北的撫仙湖，一山相隔，又一河相連，可謂一而二，二而一。兩湖坐落于亞歐板塊和印度洋板塊交界之處，地質(zhì)活動頻繁，其形成就是緣于地質(zhì)斷層，也可以說是緣于地震而成。
星云湖
根據(jù)民俗學家的收集，兩湖周邊有不少關于湖泊形成的傳說。其中有一即言湖泊原為“平壩”，上有城池，某日一算命先生來此，僅販貨之老婦人善待之，便悄悄告以滔天洪水將至，讓老婦人盯著廟前石獅，獅眼變紅為洪水將來之兆，須趕緊逃命，后果然如此，全城沒入湖底，老婦人則幸存下來。盡管不知此傳說的出處和出現(xiàn)時間，但與《中國圖說》所載故事比較接近。
基歇爾雖然未曾來過東亞，但是和一些明末清初來華傳教士過從甚密，尤其是卜彌格和衛(wèi)匡國兩人，《中國圖說》的很多內(nèi)容即來自兩人的描述和著作，而且卜彌格和衛(wèi)匡國都繪有中國地圖和分省地圖，其中當然包括云南省地圖，盡管兩人皆未踏足過云南的土地。在卜彌格的《中國地圖集》中，基本沒有繪出湖泊，在云南省地圖中，也未見到湖畔的澄江、江川等地名。這一情況在衛(wèi)匡國的《中國新地圖志》中，有了很大改觀，衛(wèi)圖詳細繪制了湖泊的位置和大致形狀。在衛(wèi)匡國的云南分省圖中，撫仙湖、星云湖兩湖相連的地理狀況得到了很好的反映，可惜的是圖上兩湖的名稱還是有差錯，其中位于東北的撫仙湖（Fusien L.）沒有問題，但位于西南的湖卻標作Tunghai L.，顯然將星云湖和更南面的通海湖搞混了。
基歇爾：《中國圖說》
至于地震造湖，城陷湖底的故事，如何為傳教士耳聞，再西傳歐洲，被基歇爾載入《中國圖說》一書中，其過程暫難考察清楚。大致說來，兩湖所在的澄江地區(qū)，本是地震多發(fā)地帶。漢代建立的俞元縣城，到唐代以后居然不再見于史冊，也有因地震而毀的說法。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撫仙湖、星云湖區(qū)域在明代也遭遇過幾次地震，尤其是洪武年間的江川地震，直接將一個獨家村震入湖底。（湖邊的地震經(jīng)常引發(fā)垮塌，清代和民國也有澄江地區(qū)地震，村落或良田沉入湖底的記載）嘉靖年間，又有一次持續(xù)余震十日之久的大地震?；蛟S正是古城陷湖的傳言與明代澄江人的親身體驗、世代相傳，綜合造就了這段漂洋過海的故事。
時至今日，變用田中芳樹的一句話：歷史已經(jīng)結束，而傳說剛剛開始。據(jù)言撫仙湖、星云湖邊的居民經(jīng)常稱在天氣晴好，湖水清澈之時，見到湖底有人類遺跡。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間，曾經(jīng)有水下考古隊，作過數(shù)次探索，中央電視臺還進行了直播。一時之間，各種推測和傳言四起，有人認為這是古滇國的都城，有人認為這就是俞元古城，“中國龐貝”的稱號也流傳一時，甚至有湖底站立了大量尸體，實為水下“尸庫”的都市傳說。
不過，潛水員在湖底（主要是撫仙湖）并沒有發(fā)現(xiàn)古城遺跡，只有一些無工痕跡的石塊及漁民捕魚拉網(wǎng)用的石條。只是網(wǎng)絡狂歡時代，嚴謹?shù)目茖W調(diào)查遠不敵以訛傳訛的奇異可怪之論，又在地方政府借此振興旅游業(yè)的大背景下，相信水下古城傳言者眾，獵奇的游客一批批留連于撫仙湖和星云湖邊，指點著或許并不存在的遺跡，大發(fā)思古之幽情。（文/張曉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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