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悟:印度朝圣之旅》, [澳]薩拉·麥克唐納,向麗娟譯,商務印書館2021年6月即將出版
澳大利亞記者薩拉·麥克唐納(Sarah Macdonald)已出版的作品并不少,只有這本《徹悟:印度朝圣之旅》(Holy Cow!: An Indian Adventure)成了國際暢銷書,2002年出版不久即被眾多媒體列為印度旅行最佳讀物之一。印度是世界范圍內(nèi)最有特點的旅行目的地之一,關于印度的旅行著作琳瑯滿目,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不乏膾炙人口的名家名作。盡管如此,薩拉·麥克唐納這本書仍然以其獨有的風格和魅力大獲成功,后來居上。這種成功可能是一種意外,一種只有置于印度那樣光怪陸離的文化環(huán)境才可以理解的機緣巧合。
這本書是薩拉·麥克唐納對自己1999年至2001年兩年多印度生活的回憶。她此前到過一次印度,那是1988年冬天,二十二歲的她結束歐洲旅行、返回澳大利亞之前,在印度做了兩個月的背包客。那一次的旅行印象使她急于離開,下決心不再回來。就在她一心想著永久告別酷熱、污染與貧窮的印度時,一個機場衛(wèi)生間的清理工向她和她的同伴乞討零錢,之后主動給她們看手相,預言她會晚婚,會再度返回并愛上印度。1999年11月,她果然重返印度,因為她的記者男友長駐印度,她經(jīng)過慎重考慮,放棄自己在悉尼的工作,來印度和男友喬納森一起生活。
她和喬納森的愛情發(fā)展順利,一年多以后他們就結婚了。但喬納森的工作決定了他時常都不會待在他們在新德里的家,有時會去危險的地方,甚至在危險的地方停留很久。那兩年偏偏是南亞的多事之秋,客機失事,克什米爾戰(zhàn)爭,教派暴力沖突,而且,還有紐約世貿(mào)中心大樓的恐怖襲擊——那意味著阿富汗戰(zhàn)爭的開啟??梢岳斫馑_拉和喬納森聚少離多,她必須獨自度過許多個印度特有的濕熱、喧囂和混雜著怪異氣味的日日夜夜。薩拉一開始適應得很不好,一場嚴重的雙側肺炎幾乎要了她的命。但她慢慢地恢復,或者說新生了。這本書就是對這個新生過程的記錄,當然是極為有趣又不失深刻思考的記錄。
好的旅行作家是蘇菲詩人與探險家的合體,好的旅行寫作是考察報告與個人體驗的結合。所謂結合,未必按某種固定的比例,其間甘苦得失,只有寫作者自己知道。《徹悟:印度朝圣之旅》再次驗證了這一點:個人獨有的體驗與觀察總是值得敘述的。不止一個評論家把薩拉此書的相當大一部分視為一種宗教民族志的寫作,盡管會有人說這種“一日看盡長安花”式的宗教考察欠缺歷史深度,但對普通游客,特別是對那種懷著靈性情懷去印度尋覓開悟點化的游客來說,薩拉提供了最廣泛的示范。她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nèi),近距離接觸了幾乎所有的宗教信仰和著名的靈修實踐:印度教、錫克教、藏傳佛教、伊斯蘭教、帕西拜火教、耆那教、基督教、猶太教、瑜伽靈修以及各種古老與嶄新的信仰實踐。薩拉在信仰方面的觀摩與嘗試,數(shù)量之多自然是一般旅游者無法相比的,體驗的深度也令人嘆賞。每一次靈性探險都在她心里沉淀了明亮與力量:“我的這些經(jīng)歷化作一團火苗,溫暖著我?!?/p>
近年來女性作家在旅行文學中的占比越來越高,她們的視角與關注使我們對生活的認識和理解變得越來越豐富、越來越真實了。《徹悟:印度朝圣之旅》展示了一個深刻而富有層次的女性世界。薩拉描述了各個社會等級的女性,她們的夢想、快樂、抵抗、順從、智慧、絕望、悲傷、狹隘、寬容,以及最重要的,她們的愛:對家人的愛,對生活的愛,對他人的愛。在一個性別嚴重不平等的社會,作為女性的薩拉主要和其他女性接觸,也就有機會深刻了解一般男性旅行者無從(甚至也無意)窺見的文化秘密。她的女性關注與敏感還讓她注意到,信仰世界里同樣存在著深入骨髓的性別不公,但也存在著某些女性對這種不公的持續(xù)抵抗,比如她寫到某位藏傳佛教女尼為女性隱修者所建的別院,以及尊者對這種努力的理解與支持。必須承認,女性視角成就了此書,這種視角不只是向外的,還是向內(nèi)的,是不間斷地觀察和解剖自己,一方面與世界、與自己達成和解,另一方面絕不放棄對基本價值的肯定與堅持。
《徹悟:印度朝圣之旅》一書最突出之處還是其極高的可讀性。薩拉的寫作風格好像是專為印度準備的——幾乎每一篇故事、每一幀畫面、每一股思緒,都(不可避免地)會在一瞬間發(fā)生反轉(zhuǎn)。印度社會無處不在的強烈反差和亂糟糟(所謂“有組織的混亂”),赤貧與豪富,兇殘與仁愛,智慧與愚蠢,美麗與丑陋,狂喜與悲慟,寧靜與喧囂,潔凈與骯臟,一切差異總是迅速發(fā)展到極致,薩拉把這種最不可思議的復雜性表達得恰到好處,展現(xiàn)出力道與韻律的平衡??梢哉f,她的觀感是異鄉(xiāng)人的,她的表達卻是非常印度的。她這樣寫6月的酷熱:“有幾次我被熱得哭,但眼淚還沒流到眼角就蒸發(fā)了?!彼@樣寫克什米爾的蓮花:“它們從爛泥里,從糞便里,從擁擠且破敗不堪的土地上,開出了精致、完美的花朵?!彼龑懽约涸谟《乳_車:“我瀟灑又自信,只剮蹭了幾次,我就成了公路之王。”
書的結尾,薩拉在返回悉尼的飛機上回首兩年來的印度之旅,深情地說:“我從印度帶回來一件比神圣的知識更重要的東西。我的身體中正在孕育一個新生命,是我在印度的最后一個周末懷上的。……這個在印度‘制造’的孩子將永遠提醒我,在某種程度上,印度造就了我。”聽起來有點老套,不過老套反映了一種真實:此刻都是過去生成的,只要我們對此刻有一點珍惜,過去就是值得回味、值得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