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魯亞克(左)、艾倫·金斯伯格(中)和加里·斯奈德(右),這幾個始于“垮掉”、后來紛紛修禪的美國文人的作品都廣獲接受。
這一代杰出的頭腦迷于修行 ——20世紀(jì)50-70年代美國文人的“禪熱”
1941年12月7日,日本海軍襲擊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一直駐足旁觀的美國被拖進了大戰(zhàn)現(xiàn)場。在美國本土,可想而知的,黃面孔黃皮膚受到了另眼相待。羅斯??偨y(tǒng)簽署了9066號執(zhí)行令,授權(quán)美國官員和警察可以逮捕日本人和日裔美國人,將其送進拘留營。一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前,計有逾10萬名在美日裔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不過放在佛教自日傳美的宏景里看,這只能算是一個插曲。這一撥傳教已于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在美國結(jié)出了果實,那時,臨濟宗名僧釋宗演帶出來的三個徒弟,在洛杉磯、舊金山和紐約建立了各自的根據(jù)地。雖說那時美國政府持續(xù)限制日本移民,很多日裔和華裔在美建的寺廟禪堂被迫關(guān)閉,禁佛之風(fēng)一直到“二戰(zhàn)”結(jié)束前達到極盛,但借助書籍出版,以及像伊茲拉·龐德、T.S.艾略特等美國一線大詩人的力推,“禪”一詞進入了美國人心里,形成了自己的亞文化人群。
《達摩流浪者》
杰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 著 陳姝 編 梁永安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8年7月
文人明星在戰(zhàn)后顯示了他們推動觀念變革的力量。上世紀(jì)50年代,艱辛度日的日裔,在美國本土實現(xiàn)了一次迂回的文化滲透:禪的觀念吸引了無數(shù)美國人,尤其是年輕一代。先鋒作曲家約翰·凱奇受禪文化的影響,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4分33秒休止”——在一首樂曲中設(shè)置了長達4分33秒的空白?!翱宓舻囊淮笔沁@一浪潮的主力推手,杰克·凱魯亞克的小說《達摩流浪者》,為此后二十年間禪的興盛奠基。
盡管另一位禪的重要推動者、倡導(dǎo)禪愈療法的阿蘭·沃茨宣稱“垮掉派”的禪是“偽禪”,但凱魯亞克、艾倫·金斯伯格和加里·斯奈德,這幾個始于“垮掉”、后來紛紛修禪的美國文人的作品都廣獲接受。1930年出生的加里·斯奈德,是如今僅存的垮掉派主將,他在日本京都學(xué)過禪,在他的詩篇和散文里,禪意味著寂靜和自然(這個“自然”有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兩義,一是大自然,二是“自然發(fā)生”,都指向“人為”的反面),以及在此情境下得到的自由??傊瑏碜詵|方的禪,與糾結(jié)、躁動、充滿了二元對立的西方價值體系處處相反。
《達摩流浪者》里以化名“賈菲”寫到加里·斯奈德:背著登山包,下巴上蓄著一把小山羊胡,眼睛是綠色的,眼角上斜,很有東方人的味道;他的左耳上打了一個綠松石耳釘,那是他15歲起跋山涉水、游獵野營時給自己安上的標(biāo)志,至今未摘。
“他是‘達摩流浪者’的第一名,而且事實上,‘達摩流浪者’這個詞兒就是他始創(chuàng)的。賈菲來自俄勒岡,自小與父母和姐姐住在東部森林的一間小木屋。他當(dāng)過伐木工和農(nóng)夫,熱愛動物和印第安人的傳說??后來,他又學(xué)了中文和日文,成了一名東方學(xué)家,并認識了‘達摩流浪者’中的佼佼者——中國和日本的禪師,與此同時??他對世界產(chǎn)業(yè)工人聯(lián)盟那種老式的無政府主義,又有很深的認同。”
2007年,加里·斯奈德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演講
在上世紀(jì)60年代的嬉皮士眼里,身為登山健將的斯奈德就像一個部落首領(lǐng),渾身野性,精熟于北美土著的社會結(jié)構(gòu),可以樹立一個具體的、關(guān)于共同生活的夢想,這種生活不僅可行,還十分快樂。他最有名的一本詩文集《龜島》,名字也來自印第安人的語言:“龜島”是印第安人給北美的一個稱謂。斯奈德講,這個名詞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我們在這片大洲上的位置和樣子。
斯奈德始終在強調(diào)在地之幸和失地之殤——印第安人失地,被剝奪了立足的根脈,而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里的人則遭受了另一種失地,他們毀壞了土地的本來面貌。因此,斯奈德的名聲在嬉皮士退場、20世紀(jì)70年代環(huán)保主義運動興起后繼續(xù)上揚。他一直在為土地、水源、荒野發(fā)言,且比一般的發(fā)言人思想更深,學(xué)識更博,語言更美。
把斯奈德和金斯伯格的照片放在一起,能看出他們的氣質(zhì)多么相近:都有長長的、綿延到嘴角的魚尾紋,也各有一部猶如用石膏制作的絡(luò)腮胡子。1955年洛杉磯“六畫廊”里的朗誦會上,斯奈德朗誦了詩歌《一場漿果之宴》,金斯伯格則第一次朗誦了他最有名的詩《嚎叫》,開頭的一句,像《達摩流浪者》一樣為一群人定了位。他們優(yōu)秀,他們自我放逐:
“我看見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挨著餓歇斯底里渾身赤裸,
拖著自己走過黎明時分的黑人街巷尋找狠命的一劑,
天使般圣潔的西卜斯特渴望與黑夜機械中那星光閃爍的發(fā)電機溝通古樸的美妙關(guān)系,
他們貧窮衣衫破舊雙眼深陷昏昏然在冷水公寓那超越自然的黑暗中吸著煙漂浮在城市上空冥思爵士樂章徹夜不眠??”
Turtle Island
Gary Snyder 著
New Directions
1974年1月
金斯伯格曾與凱魯亞克同宿一宅,兩人是好友。不過,《達摩流浪者》里的金斯伯格(化名“艾瓦·古德博克”)認為“佛教那一套都是狗屎”,對賈菲等人嗤之以鼻,無非“泡泡妞、做做學(xué)問、享受人生”,佛教是他們打的文化幌子。但是,艾瓦無疑是個有慧根的人,他在同修佛的朋友們的交往中,不斷地被他們口中說出的有意思的話所吸引:他會說,賈菲寫的某個句子“韻律清純得像麥爾維爾”;聽賈菲說到18世紀(jì)日本僧人白隱的打坐觀,艾瓦說,“很有意思,其中似乎真的是饒有深意?!?/p>
金斯伯格后來也入了修禪之門。凱魯亞克在書中將他描繪成一個友好的同路人,他的“嚎叫”人格,他對于及時行樂的迷戀,他的標(biāo)準(zhǔn)的“垮掉派”頹廢嘴臉,不會拒絕任何佛教研究會組織的串聯(lián)活動。做過世俗的瘋子,不妨也做個禪瘋子,反正大體的形式不外乎一群人扎堆狂歡一場。書中,在一場由佛教協(xié)會組織的派對上,艾瓦和賈菲都脫衣裸奔,在被問到“什么是佛教”時直說:“佛教意味著認識更多的人?!?/p>
斯奈德確有泡妞癖,如今年近九旬,已娶過四任太太。在他們幾個人的價值觀里,社交是在美國修禪習(xí)佛的一部分,無礙于這種實踐本身的純正,反過來,如果徹底放棄了人生苦短的意識,修禪似乎就太“不接地氣”了??瓷先?,金斯伯格身上殘留的憤世嫉俗更多一些,對于舶自東方的那一套東西在美國的傳播,他更愿意冷眼旁觀。不過對友情,他始終是忠誠的。
1965年,林登·約翰遜時代的美國國會作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廢除自1924年以來限制亞裔移民的政策。大門既開,眾多亞洲佛教徒——很多都是無家可歸者或浪跡天涯之人——搶灘登陸,在各大城市興建寺廟和學(xué)校,招攬那些改信佛教的前基督徒以及對佛教感興趣的美國人,盛況不亞于今天遍地開花的瑜伽和冥想進修班。這段時間史稱“第二次精神覺醒”,對應(yīng)著基督教會在美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的頹勢。
羅伯特·波西格正是在這股浪潮里走上前臺的。時間上也很巧合:1969年凱魯亞克逝世的時候,比他小六歲的波西格剛剛完成一個個人版本的“在路上”——騎一輛摩托車,帶著自己18歲的兒子,從明尼蘇達出發(fā),幾乎穿越半個美國,馳往舊金山。這當(dāng)然也是一場內(nèi)心之旅。1974年,他根據(jù)這段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哲理小說《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shù)》付梓。這本書太暢銷,乃至隨后出現(xiàn)了一批仿作:《禪與換尿布藝術(shù)》《禪與賭博藝術(shù)》《禪與仿冒禪的藝術(shù)》??
這種滑稽的模仿,只能說明波西格原作是不可復(fù)制的,就像藝術(shù)作品里,杜尚那個開先河的小便池也不可復(fù)制一樣。
禪到底是什么?《達摩流浪者》中,賈菲和庫格林頻頻引用禪師高僧的話:“有人問大梅禪師佛教的精義何在,他回答說是風(fēng)中的落花,是搖曳的楊柳,是竹針,是亞麻線。換言之就是忘形狂喜,心的忘形狂喜。世界的一切,不外就是心。但心又是什么呢?不外就是世界。所以馬祖禪師才會既說‘心就是佛’,又說‘無心是佛。’你們知道,談到他的大弟子大梅禪師時,他是怎么說的嗎?他說:‘梅子已經(jīng)熟了?!?/p>
世界是心,心也是世界——“不外”二字賦予這種論證以超然的色彩。然而,波西格用一次實打?qū)嵉穆贸虂韰⑼高@些,然后寫書說服讀者,他是怎么參透的,怎么經(jīng)過認真而不乏意外的實踐才抵達了結(jié)論。這種領(lǐng)悟似乎是無心所得。他最初考慮的是“親子”,因為知道自己和兒子的情緒都不穩(wěn),所以想到用這么一次旅行來給爺倆的情感找到依托。
《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shù)》
羅伯特?M.波西格 (Robert M.Pirsig) 著 張國辰 譯
重慶出版社
2011年9月
這本書可愛而有深度,波西格的語言平靜簡潔,令人愉悅,就像讀者能親身參與到他的旅途中一樣。波西格不想讓兒子繼承自己身上的精神缺陷,于是一直在教兒子如何修車,如何在地圖上規(guī)劃線路,如何扎帳篷野營,希望這些能讓兒子擁有現(xiàn)實感,知道什么是世上的“真實”。這是他本人自青少年時代一直在探尋的。他用一個人人都懂的詞——“Quality”——來指代這一孕育一切的“真實”。他并沒有給出“Quality”的定義,但是讀過此書的人會體會到,它直接關(guān)聯(lián)著“世界—心”互畫等號這一頗具禪意的觀念;它是對西方價值體系里眾多無法解決的二元對立的消解。
“人們都是‘形式犯’,”他寫道,“用偽造的浪漫之物覆在丑陋的技術(shù)上,以制造出美和利益,他們并不知道去探尋從哪里開始,因為沒有人曾告訴他們,世界上有一個名叫Quality的東西,它是真實,并不是形式?!睍兄鹘恰办车铝_”(用這個取自古希臘詭辯哲學(xué)家來做自己的化名,波西格寄托了一種偏離蘇格拉底-柏拉圖正統(tǒng)的意涵)說。
雖然掛了一個禪的名字,從本質(zhì)上說,《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shù)》仍是一本落在西方價值體系里的哲理書,作者借用了齊克果、尼采、薩特等人的存在主義思想來校正柏拉圖主義。存在主義者們懸置了“現(xiàn)實之存在性空無”,而波西格給這個問題找來了答案:很簡單,就是修車。在嬉皮之風(fēng)余溫未散的20世紀(jì)70年代,波西格將日常工作提升到“藝術(shù)”的境地,進而融合世界與自我、外與內(nèi)、客觀與主觀,來解答他自己對“真實何處覓”的困惑,是十分聰明也頗具“正能量”的舉措。美國人可以接受這些,從波西格的書中,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不需要改變什么,甚至不需要放棄手頭用于謀生的活計,就能抵達某種境界?!岸U”,只是波西格給予這個境界的代號。
斯奈德的禪指向荒野,所以他寫純自由的后現(xiàn)代詩歌,一派世外高人的氣概;波西格的禪卻在城市里,停留在純正工業(yè)文明的細枝末節(jié)中。斯奈德逸出,而波西格鑲嵌在社會、職業(yè)、婚姻和親子關(guān)系里,他傳播的福音是:如果連修摩托車這樣的事都是藝術(shù),還有什么不是藝術(shù)?如果連修摩托車都能悟禪,還有什么事不能悟禪?
然而,命運給了孜孜探尋“真實”的波西格以沉重一擊。在《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shù)》出版五年后,他的愛子在舊金山慘遭謀殺。當(dāng)初,波西格操心兒子的心智,卻從未擔(dān)憂過他的生命安全。除了1991年出版的又一部哲理小說《利拉》,直到2017年4月24日去世,波西格后來幾乎沒有寫出新的作品。喪子的痛苦像一團陰云,無法撤離他的內(nèi)心世界。
凱魯亞克、金斯堡、斯奈德等人后來一一成了文化偶像,波西格卻沒有。讀過他的書,再看其人,更覺得他的樸實——就像在美國的每一條公路上都能找到的修車工人。《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shù)》結(jié)束于一段極其樸實的對話,沒有任何的升華或者點睛。兒子問爸爸:“我要是歲數(shù)足夠大了,能不能有一輛摩托車?”
爸爸說:“只要你能照管好它?!?/p>
“你得做點什么呢?”
“很多很多事,你一直看我在做的那些事?!?/p>
“你能把所有要做的都演示給我嗎?”
“當(dāng)然了?!?/p>
“很難嗎?”
“只要你態(tài)度正確就不難。難的是態(tài)度正確。”
波西格說,維護一輛摩托車的工作,其藝術(shù)的一面要比科學(xué)的一面更為根本。關(guān)鍵在于擁有正確的態(tài)度——一個盡人皆知的道理,甚至跟那句雞湯話“不忘初心”暗通款曲。然而,就像那些講述遠途冒險過后才發(fā)現(xiàn)真理就在自己家中的寓言故事一樣,只有在讀過了前面二十萬字后,這個結(jié)尾才會顯露出不一樣的意義。
刊于《財新周刊》2017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