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伍爾夫讀書筆記》,(英國)弗吉尼亞·伍爾夫 著,黃梅 劉炳善 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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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摩爾· 弗蘭德斯
撰文紀念各種百周年的人有時不免憂慮,害怕自己是在評價一個日漸凋萎的幽魂且不得不預言它那正在迫近的徹底消逝;不過,談論《魯濱遜漂流記》這種擔心就全然不必,連如此想一想都十分荒唐。的確,到 1919年 4月 25日,《魯濱遜漂流記》就問世 200年了,然而根本沒有引發(fā)人們是否還讀它、是否還將繼續(xù)讀它這類常見的猜想, 200周年紀念日的效果是讓我們驚嘆永恒而不朽的《魯濱遜漂流記》竟然才僅僅存在了這么短一段時間。那本書不像是單一作者的努力成果,更像整個民族孕育出的無具名之作;慶賀它的百年生日,簡直就如為巨石陣 舉行百年紀念。類似的感受可以歸因于我們都曾在童年時代聽人朗讀《魯濱遜漂流記》的故事,因而,笛福和他的故事對于我們,幾乎就像荷馬之于希臘人。我們從來不曾想到真的有個人叫笛福,若是有人說《魯濱遜漂流記》是某個搖筆桿的人編出來的,要么會引起我們的不快,要么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童年的印象存留得最久,也刻印得最深。至今,我們?nèi)杂X得丹尼爾 ·笛福的名字似乎沒有資格出現(xiàn)在《魯濱遜漂流記》的書名頁上,而且,紀念該書問世200 周年,不過是在輕描淡寫并且毫無必要地提一句它仍舊存在著,就像巨石陣。
那本書享譽天下,后果卻對作者不太公平;因為這雖然使他隱姓埋名地領(lǐng)受了莫大榮光,卻多少掩蓋了他作為作家還曾寫過其他作品這一事實,而其他那些書,可以肯定地說,在我們小時候沒有人大聲讀給我們聽。因此,1870 年《基督教世界》的編輯呼吁“全英格蘭的男孩和女孩們”為被閃電擊中損毀的笛福墓重修墓碑之際,大理石碑上僅僅刻著“紀念《魯濱遜漂流記》的作者”,根本沒有提《摩爾· 弗蘭德斯》。考慮到《摩爾》一書—— 還有《羅克薩娜》《辛格爾頓船長》《杰克上校》等—— 的題材,不提它們我們倒也不奇怪,但是卻不能不為這種遺漏感到氣憤。如笛福的傳記作者萊特先生所說,那些書都“不適于擺到客廳的桌子上”。不過,除非我們想讓那件十分有用的家具當趣味的最終裁決者,否則就不能不感到痛惜,因為那些作品的表面的粗鄙,或許還加上對《魯濱遜漂流記》的普遍贊賞,使得它們沒能如理所應當?shù)哪菢酉碛懈蟮穆曌u。在任何可以算是當之無愧的相關(guān)紀念碑上,至少《摩爾· 弗蘭德斯》和《羅克薩娜》的篇名應該和笛福的名字同樣被深深刻下。它們位居少數(shù)被我們稱之為無可爭議的偉大作品之列。紀念它們更出名的同伴問世200 周年的契機也應該引導我們思考:它們與后者相似的偉大之點究竟何在。
笛福轉(zhuǎn)而開始寫小說時已經(jīng)是六旬老者,那是在理查遜和菲爾丁動筆之前很多年,實際上他是促成小說誕生并把它送上發(fā)展之路的首創(chuàng)者之一。沒有必要詳細論證他的先驅(qū)地位,只需說明他開始寫小說之初已經(jīng)對這門藝術(shù)有了若干設想,它們部分得自于他本人作為最早小說寫者之一的親身體驗。小說要講述真實故事并傳達正確的教誨,才有存在的價值?!熬幵旃适聼o疑是最駭人聽聞的罪過,”他寫道,“那是一種會在心靈中豁開大洞的撒謊行徑,而后說謊的習慣就會漸漸乘虛而入?!币虼?,在一部部作品的前言里或正文中,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強調(diào)自己從不臆造,而徹頭徹尾依據(jù)事實,他一心記掛的是讓邪惡者悔改、讓無辜者警惕的高潔道德意圖。幸運的是,這些原則與他的性情和天賦十分相合。先于把經(jīng)驗轉(zhuǎn)述進小說,60年人生變幻早已把種種世態(tài)刻進了他的身心?!安痪们拔以眠@兩句詩總結(jié)自己一生的繽紛場景,”他寫道:
沒有人曾經(jīng)更多體嘗莫測的命運,
我十三次發(fā)財致富而又淪落赤貧。
寫《摩爾· 弗蘭德斯》之前,他曾在新門監(jiān)獄被囚了18 個月,曾和竊賊、海盜、路匪,以及造假幣的犯人聊過天。不過,由于生活經(jīng)歷和事件發(fā)生而不得不面對某些事實是一回事,貪婪地吞咽世相真情并銘刻在心又是另一回事。笛福不僅曾親歷貧窮困境,與深受其害的人交談,而且對他來說,那種衣食不保、風雨無遮、艱難輾轉(zhuǎn)的生活激發(fā)出的想象,正是他的藝術(shù)的最適當題材。他的杰出小說每每在開頭幾頁里就讓男女主人公陷入孤立無援的不幸處境,讓他們的生存只能是持續(xù)的掙扎奮斗,就連能夠活下來也是運氣和奮斗的結(jié)果。摩爾· 弗蘭德斯生在新門監(jiān)獄,母親是罪犯;辛格爾頓船長童年時被人偷走賣給了吉卜賽人;杰克上校雖然“出身于紳士家庭,卻成了竊賊的徒弟”;羅克薩娜開始時運氣稍好,但是15 歲結(jié)婚后卻眼看著丈夫破了產(chǎn),自己拖著五個孩子,陷入“無可言狀無比悲慘的境地”。
于是這些男孩女孩們個個都得獨自闖世界,都得艱苦奮戰(zhàn)。這種境遇完全是按笛福的偏好編排出來的。他們中最突出的一位,即摩爾· 弗蘭德斯,從一出生至多不過暫緩了半年時間,就落入了“貧困—— 那最壞的惡鬼”的魔掌,自打?qū)W會做針線活兒就被迫自力謀生,奔走四方,她并不向其創(chuàng)造者索求他所不能提供的雅致家庭氛圍,卻從他那里獲取了他所熟知的各式各樣奇人異習。從一開始,她就被壓上了必須證明自身存在權(quán)利的重負。她必須完全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判斷,必須用她依據(jù)親身經(jīng)驗在一己頭腦中打造出的某些粗糙道德規(guī)則來應對各種突發(fā)緊急情況。她年紀輕輕就已違背了世俗公認的律法,此后便一直享受著法外之人的自由.而故事的輕快活潑在很大程度上正來源于此。對她來說唯一不可能的事便是安享舒適寧和的生活。不過從一開始,作者的特殊天才就在發(fā)揮作用,從而避開了冒險小說套路的明顯陷阱。
他讓我們明白,摩爾是有自身價值的女人,而不僅僅是一系列歷險經(jīng)驗的載體。作為證明,摩爾和羅克薩娜一樣,在人生開局之際就激情四溢地墜入情網(wǎng),盡管運氣不是太好。她后來不得不重整旗鼓,另與他人結(jié)婚并仔細檢點婚約條款帶給她的錢財和前景,這應當歸因于她的身世,而非她對熱烈情感的輕視。此外,像所有笛福筆下的女人,摩爾具備健全有力的頭腦。如果有利于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她會毫不猶豫地說謊,正因如此,當她講真話時便有某種不容否定的氣勢。她不能在細膩精微的個人情感上浪費時間,不過掉一滴眼淚,傷心片刻,然后“故事就接著發(fā)展下去”了。她的心靈熱愛迎風沐雨。她喜歡運用發(fā)揮自己的能力。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北美弗吉尼亞所嫁的男人竟是自己的弟弟時,不由得深感厭惡,堅決要求離開他;然而,一旦抵達英國的布里斯托爾港,她立刻就“上巴思城去尋歡作樂,因為我離年老還遠著呢,我原本就性情快活,這時更是登峰造極”。
她并不冷酷無情,也沒有人能指責她輕佻放縱;不過,她愛生活,而一位生氣勃勃的女主人公自然讓我們相隨不舍。還有,她的抱負不無創(chuàng)造性想象,使之可以被歸為高貴的激情。迫于處境,她不得不算計精明而講求實用,但是她又時時被對于浪漫愛情及她所認定的紳士品質(zhì)的渴念所困擾。摩爾哄騙一位攔路打劫的強盜,讓他以為自己很有錢?!八哂胸浾鎯r實的騎士精神,這讓我更覺得悲哀,”她這樣寫道,“比起被無賴小人坑害,栽在講求榮譽的君子之手多少也算一種安慰?!迸c這般性情一脈相承,她和最后一位男性伴侶抵達美洲種植園以后,那位先生拒不從事勞作,一心熱衷游獵,摩爾對此卻頗感驕傲,她很高興地為他購買假發(fā)和鍍銀的劍,“好讓他顯得風度翩翩,他也本來就是位優(yōu)雅紳士”。她對熱天氣的喜愛也與此呼應,還有她親吻兒子踩踏過的土地的那股熱乎勁兒,以及她對各種過失的大度寬容—— 只要那過失“不屬于徹底的卑鄙,占上風時冷酷無情,專橫殘忍;處逆境時又垂頭喪氣,意志消沉”。對世間其他一切,她唯有善意。
作品簡介
《伍爾夫讀書筆記》,(英國)弗吉尼亞·伍爾夫 著,黃梅 劉炳善 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7月
這本書主要選自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散文集《普通讀者》、《普通讀者二集》,多為伍爾夫的讀書心得和感想,故稱為“讀書筆記”。本書的主要內(nèi)容有簡·奧斯丁、《簡·愛》與《呼嘯山莊》、現(xiàn)代文學隨筆等文學評論性文章。
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1882年1月25日-1941年3月28日)。英國女作家,被譽為二十世紀現(xiàn)代主義與女性主義的先鋒。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她是倫敦文學界的核心人物,同時也是布盧姆茨伯里派(Bloomsbury Group)的成員之一。
伍爾夫最知名的小說包括《達洛維夫人》(Mrs. Dalloway)、《到燈塔去》(To the Lighthouse)、《雅各的房間》(Jakob's Ro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