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曾用林間兩棵毗鄰卻不相識的樹,比擬詩與思想之間的親緣關(guān)系。思想家為“存在”道說,神圣者將從澄明的“存在”中顯露出來;而詩人道說神圣者。追溯海德格爾身上的詩哲品格,緣于他的一個句子:“一首詩的偉大正在于,它能夠掩蓋詩人這個人和詩人的名字?!彼粻C金印在了書衣邊緣,幾乎也要掩蓋了海德格爾作為詩人的名字。然而,它也為那些從作品中獨立出來、像小行星般繞著作品本身運轉(zhuǎn)的句子求了某種公正。
海德格爾 書衣
動人的句子應(yīng)當(dāng)被反復(fù)、以多樣的形式講述。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詩被帕特森寫在便條上,獲得了新的意義,當(dāng)我們將它穿在身上,它暗示了普通生活掩蓋下、令人怯于承認(rèn)的詩人屬性:
我吃了/冰箱/中的/李子 那也許/是你/為早餐/留下來的 原諒我/它們很可口/又甜/又涼。
威廉斯 T恤
人們的生活復(fù)雜,不斷向前,句子是某個引起人們興趣的、凝固的片刻。
佩索阿用仿日記的體裁寫下了《惶然錄》,在序言中假想了這部日記的作者“伯納多·索阿雷斯”,這個人總是在“我”常去的那家餐館觀察周圍的人,好像被他們所迷惑。他是一個公司的職員,令“我”驚訝的是他屬于閱讀“我”的作品的少部分人。序言最后“索阿雷斯”自稱“沒什么事情可干,沒什么地方可去,沒什么朋友可拜訪,也沒什么有趣的書可讀?!彼娜擞坝凇拔摇钡臐u漸靠攏,直到每天晚餐后“總是回到租來的房間,用寫作打發(fā)漫漫長夜”。他的形象完全重疊在了“我”的身上?!八靼⒗姿埂敝皇桥逅靼惷咝蛄兄械囊粋€,畢竟佩索阿“時時刻刻發(fā)生著變化”,他說“我不知道我有多少靈魂”。我們倒是知道其中的72個。他們各有承擔(dān)、彼此關(guān)聯(lián)或互相評論,“我經(jīng)過,我停駐,就像宇宙” 的“阿爾伯特·卡埃羅”就被“里卡多·雷耶斯”稱為“20世紀(jì)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八淠厣?,無名地死去。在神秘主義者看來,這是導(dǎo)師的特征?!?/p>
佩索阿 耳機(jī)套
出生于里斯本的費爾南多·佩索阿,除了隨母親去往南非,很少再去里斯本之外的地方。他生前只有一本葡語詩集出版,始終是位詩人,卻從事著文書、會計相關(guān)的工作。據(jù)說和想象中的朋友通信,佩索阿在六歲時候(也是他父親病逝不久)就開始了,這倒不算令人稱奇,但他將身份裂變的習(xí)慣保持下去(且栽培起來)、也把孤獨的習(xí)慣留了下來。
佩索阿 手機(jī)殼
佩索阿 卷尺
或許是這樣,催生了“阿爾伯特·卡埃羅”“成為詩人不是我的野心,它只不過是我獨處的方式”的自白?!鞍柾吡_·德·岡波斯”寫下的“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 令人頓感莫大的虛無,和由此蔑視起平庸丈量而產(chǎn)生的愉悅?;蛟S也是同樣的虛無,給了佩索阿同樣的安慰,“在黑暗里,免于身后浩瀚的瑣細(xì)”。
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 黃銅牌
身上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已和聳立的衣領(lǐng)一樣,和加謬有了象征性的關(guān)系。加謬視西蒙娜·薇依為偶像,但不愿像她建議的那樣竭力擺脫自己生命的重負(fù),相反,“我要求并且得到的恰恰是某種生命之重負(fù)”。讀年輕時的加謬更有一種緊迫感,他的字句透著熱情和意志,不斷鼓勵“投入”,投入被動的激情,投入為所有人的反抗?!皯?zhàn)斗”的主題將我們——尤其是年輕時的我們——暴露在他正午日曬般的感染力下,連手中的書紙都是燙的。
加繆 戰(zhàn)斗便箋
加繆 戰(zhàn)斗護(hù)書袋
十幾年后,加繆自認(rèn)為它們有些笨拙,同時有更多真實的愛。桑塔格當(dāng)然會說讀加謬能喚起愛。曾在貧窮與光明交織的世界中長期生活,加繆對光明有本能的忠誠,這種光明讓人類學(xué)會在痛苦中也歡呼生命,因為熱愛包容荒誕?!拔铱偸潜患磳⒌絹淼氖卤唤裉旎蛎魈焖!?/p>
加繆 帆布袋
在一個十二月,加繆到蒂巴薩的廢墟舊地重游。十五年前,他“一整個上午都在廢墟徜徉,聞苦艾的氣味,靠著石頭取暖,尋找小小的玫瑰花……入夜,睜著眼睛躺在繁星密布的天空下” 。那時,“我是在生活”。而現(xiàn)在,廢墟被圍上了鐵絲網(wǎng),夜間散步也被禁止。想要重獲難以忘懷的自由不可能,想要重現(xiàn)愛過、享受過卻驟然消失的面貌不可能。皺紋和創(chuàng)傷下,世界“一下子老了,我們也一樣”。但因為是加繆,回憶不會只是供他憑吊的時間標(biāo)本,回憶成為最后的依靠,這依靠也是火種,使他在不可逆的現(xiàn)實中免于絕望。“必須在自己身上保留一種新鮮和一股快樂的源泉”,投入戰(zhàn)斗時,“必須懷著這種爭來的光明”去戰(zhàn)斗。 正是在此時,他明白了?!霸诼《?,我終于知道,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p>
加繆 書袋
加繆 手機(jī)殼
蘭波寫詩,像一連做了幾年著魔的夢,固定下種種暈眩,所有人都尾隨他、見證他夢中的奇觀。他要創(chuàng)造一種進(jìn)化的語言,“這種語言將從靈魂通達(dá)靈魂,概述一切,芳香、聲音、色彩、思想與思想相互勾連,并引出思想?!薄对簟返恼Q生就可能與這種想法有關(guān),他為元音做了彩畫。“我自以為以本能的節(jié)奏發(fā)明了一種詩性的語言?!?它終將通達(dá)所有感官,也只有蘭波自己能翻譯它,一旦這種不尋常的,被接納成為正常的,他就完成了進(jìn)步的繁殖:
A黑,E白,I紅,U綠,O藍(lán):元音,
終有一天我要道破你們隱秘的身世;
A,蒼蠅身上的黑絨背心,
圍繞著腐臭嗡嗡地不已;
陰暗的海灣;
E,汽船和烏篷的天真,
巍巍冰山的尖頂,白袍皇帝,傘形花的顫動;
I,殷紅,咳出的鮮血,美人嗔怒
或頻飲罰酒時朱唇上的笑容;
U,圓圈,青綠海水神圣的激蕩,
散布牛羊的牧場的寧靜,煉金術(shù)士
寬闊的額頭上的智者的皺紋。
O,奇異而尖銳的末日號角,
穿越星球與天使的寂寥:
——噢,奧米茄眼里那紫色的柔光!
蘭波 元音尺
然而,通靈要打亂所有感官、抵達(dá)不可知的痛苦。企圖成為通靈詩人,就要盡可能地探索自己,嘗盡所有形式的愛、痛苦和瘋狂。即使真的抵達(dá)了不可知,他已是最偉大的病人、罪人和受詛咒者。蘭波在一封書信中寫道:“這樣的痛苦令人生畏,但必須強(qiáng)大,必須是個天生的詩人,而我自以為是詩人?!?讀蘭波的年表,仿佛在一張復(fù)雜地圖上追蹤一簇跳動的謎團(tuán)。他不停地出走、返回、再次出走。記錄一個人某時在某地,竟然需要大量的證據(jù)。“有人見到他” “借閱圖書卡”等推測拼湊出令人將信將疑的行蹤。
明信片 魏爾倫給蘭波的畫像,以及蘭波的情詩《感覺》手稿
在魏爾倫之后,蘭波棄絕了詩人身份,開始了孤獨、疲憊又不斷重復(fù)的跋涉。他學(xué)會了鋼琴、加入過軍團(tuán)、當(dāng)了逃兵、跳槽了幾間商行、牽著駱駝去賣武器,同時還可能給報紙寫過一些蓄意杜撰的戲謔報導(dǎo)。偶爾也在家務(wù)農(nóng),通常是為了養(yǎng)病。他自知自己的墮落和睡意,面臨健康的威脅和失語狀態(tài)的恐懼,為國家不悅、為氣候煩躁、為職業(yè)勞頓,為生活荒誕。雖說已與過去永別,剩下的十幾年也像一場繼續(xù)探索痛苦的漫長自我流放。“要么一切,要么全無”,他餞行了自己徹底的選擇。
蘭波 紀(jì)念套裝明信片
句子無法代替閱讀本身,但確實折射出閱讀的力量。它們從各自的語境中來,帶著普世的安慰:
海明威 裁紙刀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 人盡可被毀滅, 但不可被打敗。
狄更斯 帆布包
像牡蠣一樣神秘,自給自足,而且孤獨。
而獨孤既然是作家的宿命,也是讀者從閱讀中求得的共情。毛姆對閱讀本身的情結(jié),給予了隨身攜帶書籍的人們身份的認(rèn)同和自足的陪伴:
毛姆 漫游者書袋
閱讀是我們戒不掉的癮。
毛姆 黃銅尺書簽
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小型避難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