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李煒的文字，是一篇卡拉瓦喬的文章，元神飽滿，興會淋漓，與時下寫法迥然有異，讀來心折不已。此后，我亦寫了一大篇卡拉瓦喬，種種援引，種種考證，估計被李煒寫活了的卡拉瓦喬，在我筆下，翻個身，又死了。才子文筆與學(xué)究講章的異若霄壤，就此領(lǐng)教。
李煒，美籍華裔作家。著名臺灣作家曹又方之子。撰寫了大量橫跨文學(xué)、哲學(xué)、音樂、藝術(shù)領(lǐng)域的文章，被公認為“創(chuàng)作才子”以及“華語創(chuàng)作界獨特的孤島”。
此后留意作者資訊，發(fā)現(xiàn)他神龍不見首尾，雖然從2007年開始，在大陸陸續(xù)出版了《書中書》《碎心曲》《4444》《反調(diào)》《無比的黑暗》《嫉俗》等隨筆文集，“曝光度”卻嚴重不足。時常與他聯(lián)系在一起的“標簽”，是學(xué)者夏志清被他的“讀書之廣博通達所驚奇”，是詩人余光中稱他為“一位才學(xué)出眾的書癡”，是他的語言天分，用英文寫作，通曉另外七種語言，特別有神來一筆：“德語沒好到可以去柏林的麥當勞點餐，只夠用來翻譯里爾克。”更八卦一點的讀者，可能會去翻他的母親、美麗的臺灣女作家兼出版人曹又方的照片。直到近年，特別是今年，大約是為了宣傳新書，他開始參與一些活動并接受記者采訪，他的粉絲應(yīng)該滿意地嘆氣：原來他還是枚帥哥吶！
《孤獨之間：一部另類藝術(shù)史》作者：李煒 譯者：于是 版本：上海三聯(lián)書店 2017年4月
李煒欣賞法國畫家巴爾蒂斯的金句：“既然諸君對鄙人一無所知，那就看我作品好了?！睉{借讀書閱世的經(jīng)驗，我相信，他的文筆一定比他的談吐更像他本人。作為一個風格獨具的作者，家世學(xué)養(yǎng)無關(guān)宏旨，標簽與擁躉亦是俗物，唯有才情無法遮掩、不能辜負。
“另類”藝術(shù)史
關(guān)于天才在生活與歷史中的沉浮遭際
《孤獨之間》是李煒的第九本書，與此前的很多集子類似，他關(guān)注的依然是人，是那些肩負天才的人們在生活與歷史中的沉浮遭際。如果說《反調(diào)》講的是那些被大眾忽略的天才，《嫉俗》講的是那些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天才，《孤獨之間》講的則是那些難以評論的天才。詩人里爾克說過：“藝術(shù)作品永遠是孤獨的，絕非評論可及。唯有愛能摟住它，了解它，珍惜它?！钡拇_，很多時候藝術(shù)作品只能欣賞，不能闡釋，特別是那些冷冰冰的學(xué)術(shù)框架和分析工具，不僅不能緩解，反而會加重這種孤獨。倒是出于愛的擁抱與私享，更能接近藝術(shù)本真。所以在后記里李煒不無幽默地說：
“就算我才不疏、學(xué)不淺，且有大量的紙張，我依然不會嘗試去寫一本貨真價實的藝術(shù)史。不僅因為這樣的著作不勝枚舉，更是因為它們再好再厚也只能是走馬觀花。我更喜歡做的，是在一條路上走走停停，好好逛逛那些吸引自己、又沒被大量觀光客和導(dǎo)游破壞的景點?！?/p>
《孤獨之間》的副標題是“一部另類藝術(shù)史”。書中寫了十位畫家：拉斐爾、烏切洛、波希、委拉斯凱茲、修拉、席勒、德拉克羅瓦、波丘尼、馬列維奇。在別的集子里，李煒還寫過凡艾克、丟勒、卡拉瓦喬和席里柯。這里的“另類”，并非是說大畫家們不夠主流——拉斐爾、凡艾克、丟勒、委拉斯凱茲、德拉克羅瓦等人在生前都炙手可熱；也并非是說大師們特立獨行、不流于俗——雖然“另類”一向是藝術(shù)家的標志。這里的“另類”，其實是一種創(chuàng)新的藝術(shù)史寫法，也就是打破貢布里希式藝術(shù)史的成規(guī)，度身定造，用更符合藝術(shù)家特征的寫作風格書寫他們的故事，這種“實驗性寫作”與卓然秀出的藝術(shù)家們相得益彰、俊邁不群。
李煒并不裝做“客觀”，更不在行文中擦去自己的行蹤，反其道而行之，他常常把“我”置于一個不容忽視的位置，或一本正經(jīng)，或插科打諢。比如寫文藝復(fù)興時期畫家烏切洛的一篇，各章的標題分別是：“第一章 本文作者描述一只苦哈哈的鳥”、“第二章 本文作者一不小心讓配角搶了戲”、“第三章 本文作者解釋貶抑其實是最佳的稱贊”、“第四章 本文作者默認自己其實相當佩服歹人”、“第五章 本文作者巧妙地揭穿一則傳說”、“第六章 本文作者嘗試在無聊透頂?shù)耐敢晢栴}上荒擲時光”、“第七章 本文作者不幸陷入存在主義的焦慮”、“第八章 本文作者借助于一頭獅子英勇地寫下去”、“第九章 本文作者提及四只烏龜，導(dǎo)致文章水平大幅下降”、“第十章 本文作者決定背水一戰(zhàn)，跟剩余的傳說拼了”、“第十一章 本文作者泄漏抵御女人誘惑的秘訣”、“第十二章 本文作者千辛萬苦想出一個不會丟光顏面的結(jié)論”。從敘事學(xué)角度，這種“元敘述”通過作者自覺暴露文本的寫作過程，產(chǎn)生一種間離效果，此處還富含幽默自嘲，讓人聯(lián)想起文藝復(fù)興時期意大利喜劇的那種戲謔，頗能解頤。
用這種橫插過來的“元敘述”結(jié)構(gòu)整篇文章，還見于寫德國表現(xiàn)主義畫家席勒的那一篇?！霸诹ё謨?nèi)，他還是會喪命”、“他最好動作快點。只剩三千字的篇幅，他就沒命了”、“只剩一千五百字的生命，他還是活得像冬天的蟬”、“他只剩下一千三百字的時間”、“但席勒只剩一千字可活，沒時間再去猜測他創(chuàng)作的動機了”、“考驗的機會很快就要出現(xiàn)了。確切地說，六百字內(nèi)”、“美中不足的是，他只剩兩百字的命可活”。華彩段落像一段快板：“十月中旬——離死亡不過六十來字了——在一戰(zhàn)結(jié)束前夕，伊迪斯（席勒夫人）外出購物，染上了西班牙流感。四十字。懷著六個月身孕的她很快成了疫情的戰(zhàn)利品。二十一字。三天后——十八字——照顧妻子時被傳染的席勒也一樣——四個字——不治身亡?！边@里不斷加速的“倒計時”除了加強行文的趣味性，其實明示了李煒對于筆下故事的絕對控制，席勒是李煒的席勒，“怪咖”全都是李煒塑造的“怪咖”。
與世俗疏離
構(gòu)成了孤獨之間的銳不可當
除了縱橫的才情，李煒的“另類藝術(shù)史”還展示了豐沛的真知灼見。拉斐爾一節(jié)，他有意在米開朗琪羅、達·芬奇、佩魯吉諾和塞巴斯蒂亞諾的比較之間，鋪陳拉斐爾在想法和技藝方面的“前衛(wèi)”。他指出，時至今日，米開朗琪羅和達·芬奇受到追捧不再是因為成就非凡，而是個性獨特，因此既不古怪也不抑郁的拉斐爾會被人指責“缺乏深度”。然而，拉斐爾的畫作是名副其實的絕世大作，他吸取了每一種技巧，卻神奇地保留了自己的風格?；菟估找还?jié)，李煒總結(jié)了惠斯勒的特點：任性和語不驚人死不休。如果說現(xiàn)在他還能在藝術(shù)史上保有一席之地，“不完全是因為他確實能在畫布上喚起其他藝術(shù)家無法表達的情緒，更是因為從他開始，藝術(shù)家本人——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也成了藝術(shù)的一部分。說穿了，惠斯勒最優(yōu)秀的作品，其實是他自己。”在某種意義上，李煒對于正統(tǒng)藝術(shù)史編撰中的偏見與淺薄深心明眼，這才使他的“另類藝術(shù)史”絕不人云亦云，相當自由，也相當睿智。
由于李煒“一向?qū)︴r為人知之事有強烈興趣”，《孤獨之間》充塞了大量炫學(xué)式的細節(jié)。例如“sprezzatura”是文藝復(fù)興時期的重要詞匯，或許可以譯為“裝腔作勢”，也就是“掩飾一切技法，讓所作所為表現(xiàn)出不費氣力、渾然自成的感覺”?！罢l都知道功德圓滿做來不易，因此，一揮而就才會讓所有人大為驚奇。反之亦然，費盡心思把一件事辦好——所謂好事多磨——只會顯得牽絲攀藤?！迸c此類似，李煒本人的文章也有這種“sprezzatura”，事實上，他閱讀了大量相關(guān)專著、書信、評論和資料，但是行文時若水銀瀉地，毫無滯澀之感。比如波希一節(jié)，他顯然讀過大量煉金術(shù)與神秘主義的專著，但他手持奧卡姆剃刀，“一邊淘汰過時的保守觀點，一邊去除稀奇古怪的理論”，玄奧無朋的中世紀煉金術(shù)，舉重若輕地闡釋完畢，只用了兩千余字。
李煒是美籍華人，英語水平好過漢語，因此他的文章皆需從英語翻譯成中文。他的長期合作者于是女士，指出“他雖然不能用中文寫作，但很堅持他的語感”，因此修改多次才能定稿，一來是保持他要的文風；二是涉獵太廣，翻譯會有偏差，甚至語義上的差錯。難得的是，于是譯筆精雕細刻，臻于完美，也算不辜負李煒的“鬼才”名號。
《孤獨之間》的封面折頁上，不醒目地印著李煒炫酷的自我介紹，“與庸俗有仇，與常規(guī)不和；以黑暗為友，以神鬼為敵；沉醉于悲調(diào)，眷戀于書籍。”我聯(lián)想起他對席勒的分析：作品中是那樣囂張激進，生活中卻又是那么羞澀矜持。正如居特斯洛的解釋：恰恰因為本性趨向悲傷，才需要把笑聲當做解藥隨身攜帶。反過來，理解了他與俗世的疏離，大約才能領(lǐng)會他在孤獨之間的銳不可當、顧盼自雄。（文/馬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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