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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勇讀《史記》:天老爺?shù)摹拔骞佟遍L得是什么樣?

現(xiàn)代醫(yī)學的科目,有個“五官科”,指的是眼、耳、口、鼻、喉這五種器官。這五種器官有個共同的地方,就是都長在頭上。

現(xiàn)代醫(yī)學的科目,有個“五官科”,指的是眼、耳、口、鼻、喉這五種器官。這五種器官有個共同的地方,就是都長在頭上。古人談到人的身體,所說“五官”,一般與此稍有不同,喉嚨因為藏得深,通常看不到(所以西洋人才會有“深喉”一說),所以不能算。翻檢古書,可以看到,過去較早占據(jù)這個位置的,是“形態(tài)”這個詞語,即古人是把耳、目、鼻、口、形態(tài)合稱為“五官”(《荀子·天論》)。

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老板用人,都很講究相貌(其實古代皇帝選官,同樣也很看重這一點,獐頭鼠目的要想做官本來是不大容易的,可官做久了,很容易肉往橫了長,也就是活生生長出一股橫眉豎眼的橫勁兒來),對女員工尤甚,而招聘告示上寫明的要求,往往就是“五官端正”這四個字。

日本大安株式會社影印明萬歷本《金瓶梅詞話》

日本大安株式會社影印明萬歷本《金瓶梅詞話》

看過《金瓶梅》的,或許有人還會記得,當年西門大官人讓吳神仙給春梅看相,蘭陵笑笑生做有如下一番描述:

神仙睜眼兒見了春梅,年約不上二九,頭戴銀絲云髻兒,白線挑衫兒,桃紅裙子,藍紗比甲兒,纏手縛腳,出來道了萬福。神仙觀看良久,相道:“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發(fā)細眉濃,稟性要強。神急眼圓,為人急燥。山根不斷,必得貴夫而生子。兩額朝拱,位(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飛仙,聲響神淸,必益夫而得祿三九,定然封贈。但吃了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歲克娘。左口角下只一點黑痣,主常沽啾唧之災;右腮一點黑痣,一生受夫愛敬?!?/p>

天庭端正五官平 口苦涂朱行步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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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相畢,眾婦女皆咬指以為神相。(《金瓶梅詞話》第二十九回《吳神仙貴賤相人 潘金蓮蘭湯午戰(zhàn)》)

吳神仙所謂“五官端正”的評語,落在實處,都在春梅的臉上。若是依據(jù)這一通文字,把“五官端正”理解為顏面姣好,應該不會有什么大錯。

這春梅的顏面長得再好,再有福相,也不過是區(qū)區(qū)清河縣里一個生藥鋪老板的通房丫頭而已。出乎常人意料之外的是,在戰(zhàn)國時人荀子的筆下,竟把這塵世凡人的“五官”同上天直接聯(lián)系到了一起: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jié)用,則天不能貧;養(yǎng)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修道而不二,則天不能禍。本荒而用侈,則天不能使之富;養(yǎng)略而動罕,則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饑,寒暑未薄而疾,祅怪未至而兇。受時與治世同,而殃禍與治世異,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謂天職。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舍其所以參而愿其所參,則惑矣。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yǎng)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謂之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

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藏焉,夫是之謂天情。耳、目、鼻、口、形能(態(tài)),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荀子·天論》)。

不憚其煩引述了這么長一段內(nèi)容,是想讓讀者理解,荀子講述的順天應時的道理。這里所說“五官”,也就是耳、目、鼻、口、形能(態(tài))五者,分明長在世人身上,卻被荀子稱之為“天官”,明里是要闡釋天任其職、天成其功的語義,暗里則是在以上天“五官”來比附人身肉長的“五官”,而這當然要以蒼天之上固有“五官”存在為前提。

那么,這個蒼天之上的“五官”到底長得是什么樣呢?不大了解中國古代天文歷法知識的朋友,乍聽這話,可能會覺得有些怪異:難道我們頭頂上這片天空真的像俗話講的那樣是個青天大老爺?要不怎么會有臉有“五官”?

這事兒,本來很簡單,翻看司馬遷寫的《史記》稍微看一看,就一目了然用不著再做什么解釋——哪怕是看不懂這天老爺?shù)摹拔骞佟敝傅牡降资鞘裁?,也很容易知道他老人家確實“五官”俱全,一樣都沒有少,全全乎乎地都擺在天上呢。

不過這事兒要說復雜,也還真的不那么簡單,需要慢慢從頭道來。

稍習《史記》的朋友都知道,司馬遷創(chuàng)制的這種紀傳體正史,除了“本紀”和“列傳”這兩項主體內(nèi)容亦即起最基本的構(gòu)件之外,還列有“世家”、“表”和“書”這三種構(gòu)件。其中的“書”,《漢書》以下的正史通常改而稱作“志”,用以載述各項所謂“典章制度”,其中也包含天文內(nèi)容在內(nèi)。

《史記》這篇“書”,名為《天官書》。到班固撰著《漢書》的時候,把篇名改成了《天文志》(具體撰著《天文志》的,是班固的同鄉(xiāng)馬續(xù))?!稘h書》這樣做的結(jié)果,不僅直接造成“天文”一語的普遍流行和“天官”之稱隱沒不顯,而且還在書中湮滅了堂堂“天官”的面目。

這事兒,讓我們先來看《漢書·天文志》?!稘h書·天文志》一開頭,就把全天恒星分歸五大區(qū)域,舉凡“經(jīng)星常宿中外官凡百一十八名,積數(shù)七百八十三星”,一一加以敘述。這五大天區(qū),分別名之曰中宮、東宮、南宮、西宮和北宮?!皩m”字的本義,乃指房屋、處所,“五宮”意即五大空域。所以上述五宮之名,看起好像很合乎情理。

然而,《漢書·天文志》這些內(nèi)容,原本是從《史記·天官書》里挪用過來的。核諸《史記》原本,可知實際情況并不那么簡單。

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所謂“景佑本”《漢書》

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所謂“景佑本”《漢書》

《漢書·天文志》在展開全篇的主體內(nèi)容之前,先列有下面這樣一段“小序”:

凡天文在圖籍昭昭可知者,經(jīng)星常宿中外官凡百一十八名,積數(shù)七百八十三星,皆有州國官宮物類之象。其伏見早晚,邪正存亡,虛實闊狹,及五星所行,合散犯守,陵歷斗食,彗孛飛流,日月薄食,暈適背穴,抱珥虹蜺,迅雷風祅,怪云變氣:此皆陰陽之精,其本在地,而上發(fā)于天者也。政失于此,則變見于彼,猶景之象形,鄉(xiāng)之應聲,是以明君睹之而寤,飭身正事,思其咎謝,則禍除而福至,自然之符也。

接下來,才從中宮開始,依次敘及東宮、南宮、西宮、北宮各個宮區(qū)之內(nèi)的一組組恒星,這樣的敘述似乎也很自然,但若是回歸到《太史公書》的原本里去,其敘事的邏輯,就顯得很不通順了。

今本《史記》,雖然也是依次講述上述中宮、東宮、南宮、西宮和北宮五大空域的一組組恒星,可是,書中并沒有上列《漢書·天文志》“小序”的內(nèi)容,《天官書》一開篇,即為“中宮”云云,這中、東、南、西、北諸宮的敘述,直接同篇名“天官”相銜接,即先以上蒼之“官”為篇名卻接之以天庭諸“宮”,所謂前后抵牾,首尾橫決,怎么看,怎么也對不上茬口。

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南宋建安黃善夫書坊刻三家注本《史記》

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南宋建安黃善夫書坊刻三家注本《史記》

那么,《天官書》這個篇名會不會有什么訛誤、也就是說它的本名會不會叫作《天宮書》呢?

試看《史記·太史公自序》,司馬遷在講述本篇撰著宗旨時,乃謂之曰:“星氣之書,多雜禨祥,不經(jīng);推其文,考其驗,不殊。比集論其行事,驗于軌度以次,作《天官書》第五?!薄稘h書·司馬遷傳》對《史記》篇目的記述,同樣如此。漢成帝時東平王劉宇曾上疏朝廷索求諸子及《太史公書》,大將軍王鳳謂“《太史公書》有戰(zhàn)國從橫權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阸塞,皆不宜在諸侯王”(《漢書·宣元六王傳》),其“天官災異”一語中的“天官”,就應該是即《天官書》而言。當時《太史公書》尚秘藏禁中,王鳳所言,依據(jù)的自是司馬遷的原本。由此可見,《天官書》這一篇名,并沒有什么訛誤,這就是太史公本人寫定的樣子。

再來看唐人司馬貞和張守節(jié)對《天官書》篇名的解釋,還直接把這“天官”之語老天的“五官”聯(lián)系到了一起。司馬貞語曰:

案天文有五官。官者,星官也。星座有尊卑,若人之官曹列位,故曰天官(《史記·天官書》之《索隱》)。

這話是什么意思?所謂“天文”,直譯其文便是上天的紋樣,實際上是指日月星辰各等天體在蒼空上的布列狀況,因而“天文有五官”,也就是說星體的分布狀況可以大別為“五官”。那么,“天官”的“官”、也就是“天文”之“五官”的“官”指的又是什么呢?司馬貞解釋說,就是“星官”,也就是“星座”。這下大家明白了吧?現(xiàn)代漢語里大家常聽常講的“星座”,就這么來的?!靶亲蓖ǔJ怯梢唤M相互毗鄰的恒星構(gòu)成的,它相當于官老爺屁股底下的座位,是隨著官位的高低而有序列差異的。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會把星座稱為“天官”。

道理,就這么簡單。關鍵是“天文有五官”這句話,應當是承上啟下的“破題”話,意即篇題下面講述的具體內(nèi)容,是分屬于這天文“五官”之下,“天官”者,即此天文“五官”是也。清人張文虎即據(jù)此判斷“小司馬所見《史》本中、東、西、南、北并作‘官’字,尚未誤也”,也就是說司馬貞讀到的《史記》,并沒有像今本那樣把天空分成中宮、東宮、南宮、西宮和北宮“五宮”,而是書作中、東、南、西、北“五官”(張文虎《??酚浖馑麟[正義札記》卷三)。

緊繼司馬貞之后,唐人張守節(jié)在《史記正義》中對《天官書》這一篇名疏解說:

張衡云:“文曜麗乎天,其動者有七:日、月、五星是也。日者,陽精之宗;月者,陰精之宗;五星,五行之精。眾星列布,體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錯峙,各有所屬。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其以神著有五列焉,是有三十五名:一居中央,謂之北斗;四布于方,各七,為二十八舍。日月運行,歷示吉兇;五緯躔次,用告禍福?!保ā妒酚洝ぬ旃贂分墩x》)

上面引文末尾“五緯躔次,用告禍?!边@兩句話,是依據(jù)清乾隆年間刊印的武英殿本增補的,現(xiàn)在通行的中華書局點校本并沒有這八個字(相應地,在“歷示吉兇”句末附有一虛詞“也”字)。

單純從文獻學本身來看,清武英殿本《史記》之所以要補入“五緯躔次,用告禍福”這兩句話,是因為這段話出自《晉書·天文志》(案據(jù)《隋書·天文志》,知此語出自張衡的《靈憲》),而《晉書·天文志》尚另有“五緯躔次,用告禍?!蹦前藗€字。引述前人成說,不拘古今,本當?shù)∷?,無須一一照錄全文。顯而易見,??钡畋镜氖烦?,以為不添補上這兩句話則文義不足,不足以清楚說明張守節(jié)本來想要說明的問題。

另一方面,清廷史臣能這樣做、會這樣做,還有一個不言自明的版本目錄學基礎——這就是張守節(jié)的《史記正義》原書久已佚失不存,現(xiàn)在主要是依靠三家注本《史記》存其大致面目。當三家古注合附于《太史公書》之際,刊刻者對《史記正義》刪削頗多,因而像“五緯躔次,用告禍?!边@兩句話,就完全有可能是在這個時候被誤刪掉的。因此,現(xiàn)在清臣把這兩句話補上,可以說是合情合理的。

閱讀《史記正義》這段內(nèi)容,首先我們需要了解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同司馬貞《史記索隱》之間的關系。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同劉宋裴骃的《史記集解》以及司馬貞的《史記索隱》,合稱“《史記》三家注”。簡單地說,從劉宋裴骃的《史記集解》到唐人司馬貞的《史記索隱》,再到張守節(jié)的《史記正義》,是一個逐層遞進的關系,即《史記索隱》在注解《史記》正文的同時,還兼釋《史記集解》的內(nèi)容,或者說是在《史記集解》的基礎上進一步有所闡發(fā),而《史記正義》則在注解《史記》正文的同時,還兼釋《史記集解》和《史記索隱》的內(nèi)容,或者說是在《史記集解》和《史記索隱》兩書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有所闡發(fā)。

關于這一問題,前者,亦即《史記索隱》同《史記集解》的關系,讀《太史公書》的人,大多只要稍加留意就很容易知曉;后者則隱微不顯。盡管清乾隆時人邵晉涵在《南江書錄》之“史記正義”條中已經(jīng)清楚指明這一點,即謂張守節(jié)撰著《史記正義》,“能通裴骃之訓辭,折司馬貞之同異,題曰‘正義’,殆欲與《五經(jīng)正義》并傳矣”。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邵晉涵的看法并未引起世人注意。如近人朱東潤先生仍以為張守節(jié)在撰著《史記正義》時并未見及《史記索隱》,更不存在疏釋《索隱》的問題(詳朱氏《史記考索》之《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說例》)。直到近人程金造先生列舉很有說服力的證據(jù),翔實闡釋,始論定《史記正義》的釋義往往是針對《索隱》而發(fā),即張氏乃同時疏釋裴骃《集解》和司馬貞《索隱》(說見程氏《史記正義與史記索隱關系證》一文,收入作者文集《史記管窺》)。另外,顧頡剛先生在閱讀《史記》時,也主注意到張守節(jié)《正義》中專門疏釋司馬貞《索隱》的一些例證(說見《顧頡剛讀書筆記》之《緩齋雜記》四)。

明白了《史記正義》同《史記索隱》之間這樣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再來審度上引《史記正義》的文義,也就很容易理解,張守節(jié)引述張衡所說“五星”、“五行”、“五列”以及所謂“在朝象官”云云,都是在直接疏釋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提到的“五官”。

至于清廷官刻武英殿本補入“五緯躔次,用告禍?!边@兩句話的意義,讀到司馬遷在《史記·天官書》末尾寫下的下面這段記述,才能清楚知曉:

余觀史記,考行事,百年之中,五星無出而不反逆行,反逆行,嘗盛大而變色;日月薄蝕,行南北有時:此其大度也。故紫宮、房心、權衡、咸池、虛危列宿部星,此天之五官坐位也,為經(jīng),不移徙,大小有差,闊狹有常;水、火、金、木、填星,此五星者,天之五佐,為緯,見伏有時,所過行贏縮有度。

我們看《史記正義》引述的張衡《靈憲》,開頭談到“文曜麗乎天,其動者有七:日、月、五星是也。日者,陽精之宗;月者,陰精之宗;五星,五行之精”,結(jié)尾處若如通行的三家注本《史記》,但云“日月運行,歷示吉兇”即結(jié)束其語,那么,“五星,五行之精”這句話便失去照應,文義呈現(xiàn)明顯的缺失,武英殿本的增補當然十分合理。不過參照《史記·天官書》上述記載,我們才能理解“五緯躔次,用告禍?!边@兩句話中的“五緯”、也就是水、火、金、木、土五大行星(案填星即土星)之所以被稱作“五緯”,是因為它們乃是“天之五佐”,所謂“五緯”是與紫宮、房心、權衡、咸池、虛危這“五經(jīng)”相對而言的。

請大家注意,這“五經(jīng)”只是天庭“五官”的“坐位”(座位),還不是同水、火、金、木、土這“五佐”之星直接對應的“五官”真身,而這“五官”真身同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講到的“天文”之“五官”當然應該是同一回事兒。

這種情況,向我們提示,張守節(jié)撰著《史記正義》時所依據(jù)的《太史公書》,應該同司馬貞撰著《史記索隱》時依據(jù)的文本一樣,都在《天官書》中把五大天區(qū)的名目書作中官、東官、南官、西官和北官,而不是今本《史記》的中宮、東宮、南宮、西宮和北宮?!妒酚浾x》在注釋“紫宮、房心、權衡、咸池、虛危列宿部星”一語時,謂乃“五官列宿部內(nèi)之星也”,實際上已經(jīng)清楚表明了這一點。

更進一步前后通觀《史記·天官書》的記載,似乎不難看出,“紫宮、房心、權衡、咸池、虛危列宿部星,此天之五官坐位也”這段話,正應該是上承自中官、東官、南官、西官和北官這“五官”星區(qū)而來,清人錢大昕就是這樣看待這一記載:

中宮天極星。此中宮天極星及東宮蒼龍、南宮朱鳥、西宮咸池、北宮玄武五“宮”字皆當作“官”。案下文云“紫宮、房心、權衡、咸池、虛危,此天之五官坐位也”,可證史公本文皆作“官”矣。(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三)

印證錢大昕這一判斷的,還有更為具體的版本依據(jù),即《史記索隱》在《天官書》“中宮”語下引《春秋元命包》云“官之為言宣也,宣氣立精為神垣”,錢大昕就此論述說:

古文取音義相協(xié),展轉(zhuǎn)互訓,以“宣”訓“官”,音相近也。流俗本亦訛作“宮”,由于不知古音。下文“紫宮”下乃引《元命包》“‘宮’之言‘中’也”,又可證小司馬元本“中宮”作“中官”矣。(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三)

簡單地說,只有《史記·天官書》原文是把星空分作中官、東官、南官、西官和北官這五大區(qū)域,司馬貞才會做出“官之為言宣也”這樣的訓釋,與這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小司馬在訓釋“紫宮”之“宮”時卻另行引述了《春秋元命包》“‘宮’之言‘中’也”的說法。兩相對比,司馬貞讀到的《史記·天官書》,顯然是記作中官、東官、南官、西官和北官,而不是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中宮、東宮、南宮、西宮和北宮。

其實如上所述,張守節(jié)讀到的《太史公書》理應同樣如此?!妒酚洝に抉R相如傳》載《大人賦》,有句云“使五帝先導兮,反太一而從陵陽”,《史記正義》引《天官書》云:“中官。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除了“中官”書作“中宮”之外,這些話同今本《史記·天官書》開頭的幾句話一模一樣。這是張守節(jié)用本仍存古本舊貌的確證。

按照上文所做論述,特別是清人錢大昕的考訂結(jié)果,今人??薄妒酚洝罚硭斎坏貞阎袑m、東宮、南宮、西宮和北宮更正為中官、東官、南官、西官和北官。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現(xiàn)在被文史學界奉為權威版本的中華書局點校本,不僅未能更正這一嚴重的謬誤,而且連在??庇浿凶鰝€說明也沒有。舊點校本是這樣,近年印行的新點校本依然如此。

那么,這是為什么呢?是點校者以為錢大昕不懂天文而未能采納他的見解么?其實錢大昕乃是天下第一流的天文學史專家,這一考證,本來受到后世學者的高度認同。

譬如今中華書局點校本所依據(jù)的底本——同治金陵書局本,其??邚埼幕ⅲ粗^“錢說至確”。只是礙于《史記》“正文習非成是,各本相同”,才“姑仍之”而已(張文虎《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卷三)?,F(xiàn)在雖有個別研究古代天文歷法的文史學者依然以“宮”為是,崇信今本《史記》的錯誤寫法(如馮時《考古天文學》第六章第三節(jié)《古老的天官體系》),但比較權威的中國天文學史專家,如陳遵媯先生,他撰著的《中國天文學史》一書,雖然沒有標明具體依據(jù),但實際上是吸取錢大昕的意見,以“五官”分區(qū)來表述《史記·天官書》記述的星象(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第三編第二章《〈天官書〉的五官》)。

在這種情況下,現(xiàn)在重新點?!妒酚洝返膶W者,又有什么理由對錢大昕的觀點完全置之不理呢?這是中國古代天文學史上的一個重大問題,絕非無足輕重的文字差異,因而點校者的處理方式按照正常的邏輯是怎么講也說不過去的。對此,我唯一能夠找到的理由,是操弄其事的人完全不懂古代天文歷法的常識。因為完全讀不懂,所以也根本不敢碰,一動也不敢動,甚至連引述錢大昕的說法出個校記也不敢。

不管現(xiàn)在通行的《史記》怎么處理《天官書》的文字,弄清所謂中、東、南、西、北“五宮”本來應該寫作“五官”,天老爺?shù)摹拔骞佟币簿驼宫F(xiàn)在了我們的面前——這就是《史記·天官書》分作中官、東官、南官、西官和北官這五個空域一一列舉的那一組組恒星,也可以說是天老爺?shù)摹拔骞佟本褪怯蛇@一顆顆恒星連綴而成的一個個圖形。

下面這五幅星圖,是陳遵媯編繪的《史記·天官書》“五官”星圖(見陳氏《中國天文學史》第三編第二章《〈天官書〉的五官》)。大家看一看,這也就是司馬遷描摹的兩千多年前天老爺?shù)哪印?/p>

中官星圖

中官星圖


東官星圖

東官星圖

南官星圖

南官星圖


西官星圖

西官星圖

北官星圖

北官星圖

我相信,看到這幅模樣的天老爺,絕大多數(shù)讀者對它的尊容,還是一片混沌,沒有一個整體的印象,更看不到這諸多星象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其實上述“五官”星區(qū)的劃分,本身就是基于對漫天星象內(nèi)在關系的認識,也體現(xiàn)了星空的整體結(jié)構(gòu)。

在上古時期,人們在夜晚仰望星空時,最容易感知的,是漫天星斗隨著地球自轉(zhuǎn)而發(fā)生的移徙。當然,人們也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漫天星斗是環(huán)繞著一個中心點轉(zhuǎn)動的——對于生活在北半球的中華先民來說,這一點,就是北極。

如果我們想象一下,把地球無限放大,就可以把天空想象為一個球體,這就是所謂“天球”。那么,北極可以說是“天軸”的北端,是一個點。在這個端點上,通常不會正趕上有一顆恒星。于是,人們便以北極點附近的一顆亮星作為北極的標志,這就是后世所謂“北極星”,古人通常是將其稱作“北辰”??追蜃诱f“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拱)之”(《論語·為政》)。眾星拱辰這個例子,生動而又簡明地說明了北極星的獨特之處和它在世人心目中的特殊地位??梢哉f,它也是天頂?shù)臉酥尽?/p>

由于所謂“歲差”的原因,天球的北極大約將近26000年會環(huán)繞所謂“黃極”移行一周,所以從古到今,北極星也隨之發(fā)生變化。需要說明的是,在《史記·天官書》中并沒有清楚記載當時的北極星是指哪一顆星。

《天官書》記云:“中官。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边@里所說“太一”,指的應是天球北極點,而不是標志北極點的北極星?!堕_元占經(jīng)》引《黃帝占》曰:“北極者,一名天極,一名北辰?!保ㄌ砌臅蚁み_《開元占經(jīng)》卷六七《石氏中官》)如上所述,狹義地講,北辰指的是北極星,同北極的概念是有所差異的,但渾而言之,也可以用“北辰”來表述北極的概念,故此說可謂大體不繆。從而可知,《天官書》所記“天極星”應該是位于北極區(qū)域的一個星座(或謂之曰星官),故太一亦即北極會“常居”于這個星座中那一顆最亮的恒星,也就是以此恒星作為北極的標志。

《史記索隱》引《春秋合誠圖》曰:“北辰,其星五?!薄稌x書·天文志》和《隋書·天文志》也都記載說:“北極五星。”參據(jù)《開元占經(jīng)》引《黃帝占》的說法,這個“北辰”或“北極”,指的應該就是《史記·天官書》所說的“天極星”。據(jù)此,北辰、北極或天極這個星座,應由五顆恒星組成,而其“第二星主日,帝王也”(《晉書·天文志》?!端鍟ぬ煳闹尽罚:笫缹W者一般把這顆星稱作“帝星”。參照《史記·天官書》“斗為帝車”(亦即帝星乘坐在北斗之中)的說法,可知這樣的稱謂是合情合理的,而這顆星之所以被稱作“帝星”,是因為它就是司馬遷寫《史記》那個年代的北極星,是眾星所拱的北辰。

北極與帝星

北極與帝星

了解到這一點之后,大家再來翻看《史記·天官書》,就應該很容易理解,其“中官”這個涵蓋很大區(qū)域的“天官”,體現(xiàn)的乃是以北極為核心的天頂區(qū)域,載述的是這個區(qū)域的星象。

天球有北極,有天頂,由天頂逐漸下降,降落到零緯度處,便是天球的赤道。在天赤道南北一定幅度范圍內(nèi)的天赤道帶,中華先人們用星官、也就是星座把它劃分為二十八個地段,這就是著名的二十八宿。設置二十八宿的目的,是要把它用作座標,來體現(xiàn)地球等行星以及其他星體的運行狀況。當然古人不知道地球在繞著太陽轉(zhuǎn),反而以為太陽在圍著大地兜圈子。用現(xiàn)代的科學術語講,這叫太陽的“視運動”。

隨著太陽在其視運動軌道上的位置變化,大地上也出現(xiàn)了春、夏、秋、冬四時的更替。春、夏、秋、冬四時的明顯變化,讓人們有理由把太陽視運動的軌跡切割為與這四時相對應的四個段落。這樣,體現(xiàn)太陽視運動軌跡的二十八宿便被分成了七宿一組的四組?!妒酚洝ぬ旃贂份d述的東官、南官、西官和北官四大星區(qū),反映的就是這四個太陽視運動運行區(qū)間的恒星,再按照赤道面上的東、南、西、北四方分別給這四個大區(qū)域星官命名,這就是東官、南官、西官和北官。這些恒星散布在這一區(qū)間赤道南北兩側(cè)的一定范圍之內(nèi),北側(cè)與北極天頂周邊的“中官”之星相鄰接,南側(cè)則直至南天極周邊那些隱而不見的星體為止,當然其核心地帶就是二十八宿。

這樣看來,司馬遷在《史記·天官書》中對天之“五官”的描摹,眉目清晰,絲毫也不混亂。俗話說“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會看不會看,看得懂還是看不懂,那都是你自己個兒的事兒,與太史公的天文造詣和文字能力無關。

不過司馬遷寫不錯,并不等于他的書在流傳過程中不會出現(xiàn)文字錯謬。

我們看在把“五宮”訂正為“五官”之后的東、南、西、北“四官”開頭部分,其形式如下:

東官蒼龍。房、心。心為明堂。……房為府,曰天駟?!?/p>

南官朱鳥。權、衡。衡,太微,三光之廷?!瓩?,軒轅。軒轅,黃龍體?!?/p>

西官咸池,曰天五潢。五潢,五帝車舍?!?/p>

北官玄武。虛、危。危為蓋屋,虛為哭泣之事。……

上列蒼龍、朱鳥、玄武,是所謂四象中的三象,而蒼龍或書作青龍,朱鳥或書作朱雀,玄武則是由黃鹿(或又神化成為瑞獸麒麟)蛻變而來,這些早已成為中國古代天文學史的基本常識,而西官與之匹配的詞語,顯然應該是四象中的另一象——白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本不必多加解說。

可是,不僅傳世《史記》的所有版本都像上面這樣缺失白虎未載,就連承用《史記·天官書》的《漢書·天文志》也同樣如此。不過在另一方面,同樣也很早就有人對這種不合理狀況提出質(zhì)疑。南宋時人吳仁杰在所著《兩漢刊誤補遺》一書中即針對《漢書·天文志》的狀況指出:

《天文志》東宮蒼龍、南宮朱鳥、西宮咸池、北宮玄武。仁杰按:蒼龍總東方七宿言之,朱鳥、玄武亦各總其方七宿而言之,至咸池,則別一星名,自在二十八舍之外?!稌x·天文志》所謂“天潢南三星曰咸池,魚囿者”是已,此豈所以總西方七宿者哉!今以咸池與蒼龍、朱鳥、玄武并稱,又列參白虎于昴、畢之后,何其類例之駁也?(《兩漢刊誤補遺》卷五“咸池一”條)

其后清乾隆年間齊召南、梁玉繩等人更直接表明,若“以文勢推之,應曰‘西宮(官)白虎咸池’,《史記》偶脫二字,《漢書》遂仍之爾”(清佚名《漢書疏證》卷八。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三四《與梁耀北論史記書二》),即謂應在“西官”之下、“咸池”之上增補“白虎”二字。

這本來是一項很合理的意見,遺憾的是當時的史學考據(jù)第一高手錢大昕,卻以為“參為白虎已見下文,此處不當更舉?!妒贰贰稘h》未嘗以四獸領四方諸宿,或先書,或后書,于例初無嫌也”(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三四《與梁耀北論史記書二》)。案錢氏所云“四獸”即所謂“四象”。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話就像是針對錢大昕此語而發(fā)的一樣。實際上司馬遷在《史記·天官書》中述此上天之東、南、西、北“四官”,恰恰正是“以四獸領四方諸宿”,而我在這里討論這一問題的意義也正在這里,并不僅僅是訂補《史記·天官書》一處文字脫漏而已。

首先,前述《天官書》“東官蒼龍”、“南官朱鳥”和“北官玄武”的寫法,已經(jīng)清楚表明太史公正是要“以四獸領四方諸宿”,而且挈領的范圍還已溢出于“四方諸宿”的范圍之外,兼及諸多與“四方諸宿”毗鄰的恒星。今中華書局點校本在“東官蒼龍”、“南官朱鳥”和“北官玄武”諸句之下都施以逗號,這很不合理。依據(jù)文義,其末都應句斷,用以昭示其統(tǒng)領下文的“小篇題”性質(zhì),即可以分別將蒼龍、朱鳥和玄武理解成為東官、南官和北官的星官名稱。前面我所引述的司馬遷寫在《史記·天官書》末尾寫的那段話,談到“紫宮、房心、權衡、咸池、虛危列宿部星,此天之五官坐位也”,而坐在這五個“坐(座)位”之上的“五官”,就應該分別是天極、蒼龍(青龍)、朱鳥(朱雀)、白虎和玄武,亦即中官天極、東官蒼龍、南官朱鳥、西官白虎和北官玄武。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很容易理解,作為西官“坐位”(座位)的咸池,是絕不可能同蒼龍、朱鳥和玄武同等并列的,其上必定脫佚了“白虎”二字。我們看《天官書》中的“東官蒼龍”、“南官朱鳥”和“北官玄武”都只孤零零地像一個小標題一樣,與下文沒有直接聯(lián)系,可“西官咸池”的“咸池”卻與下文之間銜接,這樣的文字表述形式,也顯示出它與蒼龍、朱鳥、玄武諸語完全不同的性質(zhì)。

要想深刻理解并準確把握蒼龍(青龍)、朱鳥(朱雀)、白虎和玄武這四大星官名稱的設定,需要清楚理解“四官”以至“五官”的天文意義。前面我已經(jīng)談到,東官、南官、西官和北官這四大星區(qū),反映的是太陽視運動所行經(jīng)四個區(qū)間的恒星,而蒼龍(青龍)、朱鳥(朱雀)、白虎和玄武四象原初語義,應是用以形象地體現(xiàn)太陽視運動與之對應的四個階段,即春、夏、秋、冬四時太陽視運動所經(jīng)行的四個時段,這是四個動態(tài)的時間段落。蒼龍(青龍)、朱鳥(朱雀)、白虎和玄武這四種活生生的動物形象,可以很好地體現(xiàn)時間的流動特性。在人們用以標記蒼天上恒定的四大星區(qū)之后,這四獸的名稱仍然形象地提示人們?nèi)赵挛逍窃谔炜罩兄芏鴱褪嫉倪\轉(zhuǎn)。這樣一動一靜,兩相映照,老天爺?shù)拿婺烤王r活生動地呈現(xiàn)在大家的面前。特別是大家若是能夠注意到在二十八宿背景下周而復始的太陽視運動同天頂上一動也不動北極星,其對比是更為強烈的,這樣也就能夠更為深切地理解古人以蒼龍(青龍)、朱鳥(朱雀)、白虎和玄武四獸來命名東、南、西、北四大星官的意義。

至于錢大昕所說“參為白虎已見下文,此處不當更舉”,還是沒有能夠很好地把握《史記·天官書》敘事的體例——即在四大星官每一星官的起首處,先標舉以四獸亦即四象為名的星官名稱,再逐一載述該星區(qū)內(nèi)的各個恒星。我想大家來看一看《史記·天官書》的原文,應該很容易理解司馬遷為什么在這里提到“參為白虎”之事:

參為白虎。三星直者,是為衡石。下有三星,兌,曰罰,為斬艾事。其外四星,左右肩股也。小三星隅置,曰觜觹,為虎首。

顯而易見,“白虎”云云在這里只是用以說明表征參星的圖形是一只白虎,并且參星這個星座中“衡石”之外的四顆星,是處于白虎的“左右肩股”位置之上;還有“觜觹,為虎首”,也就是二十八宿中的觜宿相當于白虎的頭顱,因而非先說明“參為白虎”不可。如此而已,這同每一星官起首處敘述的星官名稱,是全然不同的兩回事兒,根本不存在復述其事的問題。

安徽含山凌家灘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巨型玉豬

安徽含山凌家灘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巨型玉豬

最后我想說明的是,《史記·天官書》中的“中官”,最初很可能也有個動物的名稱——這就是黑豕(或稱“玄豕”),也就是黑色的野豬。這是因為野豬是北極的象征,最近在河南鄭州鞏義雙槐樹仰韶時期聚落遺址發(fā)現(xiàn)的北斗七星遺跡,其斗魁正對著一個豬的骨骸。對照《史記·天官書》“斗為帝車”的說法,足以認定這個豬的骨骸體現(xiàn)的就是北極,當然也可以說是太一。從前附星圖中可以看出,組成北辰、北極或天極這個星座的五顆恒星呈一“?”形,其狀略如拱背而立的野豬。安徽含山凌家灘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的具有重大象征意義的巨型玉豬,其造型便很接近這樣的形態(tài)。野豬毛呈黑色,性夜行,這些都與暗夜密切相關。不過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還會牽涉到很多中國上古時期的天文歷法觀念,我將另行專門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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