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01年7月13日,北京申奧成功,距今天整整二十年。以下是文匯報原副總編輯馬申所作回憶文章,述及在1983年9月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來滬期間,他所參與的一次難得的采訪經歷。
“文革”結束,百廢待興。作為恢復高考制度后的復旦新聞系首屆畢業(yè)生,1982年2月我被組織分配到了文匯報社,那一年30歲。
第一腳踏進文匯報,一二三把手分別找談話
撥亂反正,萬象更新?;謴透呖贾贫群蟮氖着髮W畢業(yè)生,各單位都搶著要。同我一起分配進文匯報的77級學生,新聞系、中文系各占3名:其中5位復旦大學學生(包括已在《文匯報》發(fā)表過小說《傷痕》而名噪一時的中文系盧新華),另有一位來自北大。
圓明園路149號是當時文匯報社所在地。這幢始建于1927年、由新馬海洋行設計的哈密大樓(該洋行的建筑名作是民國時期南京路的跑馬總會),如今神秘兮兮地成了上海新地標外灘源的保護建筑,不少“老文匯”想進門瞅一眼懷個舊,都變成了一種奢望。陌生的門衛(wèi)不好通融。
第一腳踏進文匯報社,誠惶誠恐,竟被“三巨頭”依次接見。通知我去文匯報報到的,不是報社組織人事科,而是黨委副書記、副總編輯劉慶泗。那天他打來一個電話:“你是馬申同志嗎?”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由報社主要領導親自通知報到,沒想到。老劉平易近人,見面后簡單聊了一點個人家庭的相關情況,問有沒有什么困難需要組織幫助解決?再沒想到的,二把手黨委副書記、副總編輯陸灝緊接著找我談話,要點是講了“《文匯報》選人的標準”。這位延安時期的“三八式”干部、20世紀50年代駐站莫斯科的《人民日報》大牌記者,語重心長地囑咐:“你們新來的大學生,不一定趕得上有經驗的‘小學生’?!备鼪]想到,最后通知我去黨委書記、總編輯馬達辦公室。
“想干什么?”老馬示意落座后,開門見山?!绑w育?!薄盀槭裁??”一問一答之間,老馬小馬的目光對住了?!跋矚g體育報道,當過校學生會體育部長,自己覺得搞體育合適?!边€有一條理由當時沒敢說出口:趁機周游世界?!白x萬卷書,行萬里路”,還有什么能比當體育記者更爽快更方便的呢?
老馬不再言語,拿起電話讓教衛(wèi)部來領人。就這樣,我當上了體育記者。
“頭面人物”采訪,報社放手遣新手
薩馬蘭奇1980年當選國際奧委會主席后,作為“頭面人物”首次出訪重返奧運大家庭的中國,選擇的時機節(jié)點是1983年9月在上海舉行的第五屆全運會。
那時還沒有形成制度的新聞通氣會和發(fā)布會,沒有統(tǒng)發(fā)稿,沒人“喂飯”。記者想獲取有價值的新聞,只有靠兩條腿勤跑,多結交行家朋友,將打聽來的信息線索先梳理匯報,取得認可,使之化為有針對性的報道選題。
薩馬蘭奇具體何時抵達上海?他在滬的行程以及活動安排又是什么?對于這一切,幾乎一無所知。事后才曉得,去機場接機采訪,國家體委有關部門事前除通知新華社等十幾家中央新聞單位,對上海當?shù)匦侣劽襟w,僅通知了《文匯報》一家。
這個當口,我們有一個意外收獲。得知薩馬蘭奇在滬期間,將向為開拓新中國體育事業(yè)做出杰出貢獻的榮高棠頒發(fā)奧林匹克銀質勛章,榮老也是獲此殊榮的第一位中國人。為配合這次重要活動,國家體委相關負責人經過聯(lián)絡溝通,打算于頒發(fā)儀式舉行之際,請《文匯報》獨家刊發(fā)一篇署名文章(作者周銘恭,曾擔任榮老秘書),專門介紹榮高棠同志為振興體育事業(yè)嘔心瀝血的事跡和貢獻。
文匯報爽快地答應了。借此機會,我們幾次光顧了與報社大樓跨蘇州河之隔的上海大廈,這里是第五屆全運會組委會的指揮中心。下榻于賓館13層的國家體委主任李夢華和副主任張彩珍等領導,幾乎“不設防”地接待了我們。李主任房間“干貨”不少,桌上擺放著各類全運會文件資料,包括重要活動的時間節(jié)點、行程安排,重要活動的貴賓觀摩券和比賽門票。關鍵在于,薩馬蘭奇抵滬行程安排的確鑿信息,被我們掌握了。主席先生將在錦江小禮堂為榮高棠授勛,抵達翌日還要同國際足聯(lián)主席阿維蘭熱一起,去上海市工人文化宮參觀第五屆全運會集郵展覽。
薩馬蘭奇計劃于9月15日正午12時抵達虹橋國際機場。我們在國家體委的“線人”,將這一信息動態(tài),提前一天透露給我。
沒有網(wǎng)絡的時代,文匯報卻早就有“退而結網(wǎng)”的明晰思路。曾精心布局組織了一支高效得力的外省市特約記者、特約通訊員隊伍,觸角覆蓋全國各地中心城市。在首都北京,則“特約”了三位體育、新聞界的朋友:著名播音員宋世雄,《新體育》雜志記者何慧嫻,國家體委宣傳司馮建中。后來,何慧嫻成為中國奧委會副主席、中國體育記者協(xié)會主席,馮建中擔任了國家體育總局副局長。
如獲至寶的線索,讓我們加緊盤算。采訪前準備,包括人物背景,流程環(huán)節(jié)、現(xiàn)場應對方案等等,都做了分析研判預設。我的“進門恩師”、教衛(wèi)部老主任黃立文特意關照,如果能當面采訪薩馬蘭奇,最好請他為《文匯報》讀者題詞簽名。為此,我跑到報社照排車間,取來一疊精美的道林紙并準備了兩支嶄新的簽名筆。
老黃淵博儒雅,總是對我相機點化。抗戰(zhàn)烽煙初起,他就投身共產黨??箲?zhàn)勝利后的1945年9月《文匯報》復刊,作為報社派駐國統(tǒng)區(qū)南京的記者,曾發(fā)表了一系列“反內戰(zhàn),爭民主,呼自由”的文章,報道過轟動一時的“下關事件”,也寫下《梅園新村訪周恩來將軍》這樣的歷史名篇。這位典型的老報人后來被打成“右派”,但風風雨雨里初心未曾改變。
采訪薩馬蘭奇,正是老黃委任與我。初出茅廬,以勤補拙。15日一早,我就和同時期進報社的同事王捷南趕往機場。報社此前疏通關節(jié),機場管理部門讓我們的采訪車開進了離停機坪不遠的要客休息區(qū)附近。中央媒體機構的記者,也陸陸續(xù)續(xù)進入內場,大家都焦急地等待。
20世紀80年代初期屬于“后一窮二白”時代,機場沒有航班起降時刻表的電子顯示大屏。我們等只能向貴賓室內一名姓陸的女服務員不時求問,給人添麻煩過意不去,靈機一動,送了她兩張體操比賽門票,小姑娘接下了這份“意外驚喜”。11點剛過,小陸主動跑過來告訴我們,剛被通知,薩馬蘭奇一行乘坐的航班延誤了,推遲至下午4點到達。她特意沏上兩杯綠茶,讓我們安心等待。
與此同時,蒙在鼓里的一些同行,仍舊是一聽到飛機降落的轟鳴聲,便扛起攝像機拿著錄音話筒,忙不迭地往屋外沖。如此折騰,一回又一回……此刻,我們靠在沙發(fā)上邊休息,邊尋思著下一步該怎么辦。
唯一的提問機會,何振梁給了《文匯報》
中午飯點過后,我們在貴賓室遇見了前來接機的國家體委幾位要員。其中有何振梁先生,他那時擔任國際司司長。另有這次負責跟隨薩馬蘭奇的翻譯劉覺儔,是基辛格《白宮歲月》中文版譯著的主要翻譯者。何振梁對我們表示,在這個貴賓室會安排一個簡短的記者見面會。他仔細地聽取了我們申請采訪薩馬蘭奇的要求:只提兩個問題,(1)請主席先生簡短談一下首次來上海參加全運會的感受,(2)對中國將要參加明年洛杉磯奧運會有何期待?并為《文匯報》讀者題詞簽名留念,我順勢出示了道林紙和簽名筆,何振梁點頭稱許。與一旁長相酷似歐美老外的劉覺儔翻譯也寒暄了幾句,我試探性地問:“薩馬蘭奇安排在哪個座位上?”按理,翻譯總該知道。不算寬敞的這間貴賓室,中央呈U字型擺放著10來張椅子,他用手指給了我“確定的那張”。在采訪開始前,我和捷南一左一右,早早站在了這把座椅背后。
延誤的航班16時15分終于落地。薩馬蘭奇走下舷梯時,神情顯得有點疲憊。第一任中國奧委會主席鐘師統(tǒng)以及國際奧委會中國委員何振梁迎上前去同他熱情握手,一位天真活潑的小女孩敬獻了鮮花。在主人陪同下,薩馬蘭奇被簇擁著引向貴賓休息室。盡管尾隨的20來位記者中有將采訪話筒伸在他嘴邊,但他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見此景狀,我們撒腿就跑,迅速落位,守候在他將要就座的靠背椅旁。
不一會相關人員到齊,記者們圍擠在座椅后面。待賓主雙方稍稍坐定,站在U型缺口位置主持現(xiàn)場的何振梁禮儀性地客套幾句,旋即看了一下腕表宣布:“現(xiàn)在請記者提問,時間10分鐘”,記者們紛紛舉手。何振梁開口示意“請文匯報提問”,同時向薩馬蘭奇一行做媒體背景介紹:“《文匯報》在中國是一份知名度很高的報紙,日發(fā)行量有170多萬份。”
水到渠成。獨家提問,題詞簽名,一切如我所愿。正式提問前,向薩馬蘭奇禮贈了配合全運會宣傳、由報社編纂的《體壇繽紛錄》,他翻看了一眼小冊子,愉快地回答了我們“設定在先”的提問。薩馬蘭奇說:“我能來參加第五屆全運會開幕式,感到非常高興。希望運動員們通過這次全運會,向全世界展示中國在過去幾年中所取得的體育成就。也希望有一個很強的中國體育代表團,能出現(xiàn)在明年的奧運會上!”
薩馬蘭奇用我遞上的簽名筆,在道林紙上流利地寫下:“謹向第五屆全運會致以最良好的祝愿。”并瀟灑落款。
看到這一幕,有記者急忙遞過采訪本也想題簽,被何振梁輕輕一句禮貌打住:“你看人家《文匯報》怎么做的?”并宣布:“記者見面會到此結束,謝謝大家!”
此時此刻,我并無把握明天《文匯報》見報的是不是一條“獨家提問”。接機薩馬蘭奇的車隊駛出了虹橋機場,我們的采訪車打開雙跳燈一路尾隨。前往市區(qū)的路上,心想著還會不會發(fā)生點什么?直到淮海中路北拐茂名路,親眼目送薩馬蘭奇一行開進了下榻的錦江賓館大門,才長舒一口氣:回報社。
本文選自上海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的《見證榮光》。
作者簡歷:馬申,籍貫山東,1952年生于上海。1982年2月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yè)進入文匯報社。歷任記者、??骶?、體育部主任,評論部主任,2006年7月任文匯報副總編輯并先后分管科技、經濟、筆會、體育等部門。1999年開設了文匯報第一個個人專欄《馬申專欄》,2002年獲第四屆上海范長江新聞獎,2004年1月評定為高級編輯,2014年7月榮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