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汪曾祺
“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它們很溫暖,我注視它們很多很多日子了。它們開得不茂盛,想起來什么說什么,沒有話說時,盡管長著碧葉。你說我在做夢嗎?人生如夢,我投入的卻是真情。世界先愛了我,我不能不愛它。”這是汪曾祺在《人間草木》中寫下的話。
提起汪曾祺,人們會想到他是沈從文先生的高足,京派第四代作家的代表,但從文學成就看,汪不如沈。其中原因很多,但有一條常被忽視:在沈之外,汪曾祺另有師法,故汪的寫作更豐富也更中性,卻也損失了極端之美。
“水厄囊空亦可賒,枯腸三碗嗑葵花。昆明七載成何事?一束光陰付苦茶?!蓖粼鞯倪@種心態(tài),沈從文很難擁有。如果說道家思想融入了沈從文先生的靈魂,則汪曾祺多有緣儒入道的色彩。
沈從文與汪曾祺一生彼此揄揚,但1949年初,沈曾寫道:“金隄、(汪)曾祺、王遜都完全如女性,不能商量大事,要他設法也不肯?!笨梢娚?、汪不盡同。
汪曾祺先生已去世20年,直到今天,真正讀懂他的人仍不算多。
1 被兩本書定了終身
汪曾祺是江蘇高郵人,據(jù)他的子女說,汪家當時“算是殷實人家,有兩百多間房、兩千多畝地和兩家中藥店、一家布店”。
汪曾祺3歲喪母,一直與父親同睡。怕他長不大,家人給他認了好幾個干媽,還在寺廟、道觀里記名,法名“海鱉”。
小學畢業(yè)后,汪曾祺到江陰投考南菁中學,賓館中多臭蟲,他的父親便用蠟燭的油滴殺臭蟲,第二天早晨,汪曾祺醒來,見席上多蠟滴,始知父親一夜未睡。
汪曾祺初中時數(shù)學成績差,他的老師評價說:“閣下的幾何,乃桐城派幾何?!币蛩?jīng)常跳過論證步驟,直接得出結論。汪曾祺晚年曾寫詩說:“我事寫作,原因無它/從小到大,數(shù)學不佳?!?/p>
汪曾祺從小在愛的環(huán)境中長大,對愛更敏感,以至于他后來評價沈從文說:“他對生活,對人,對祖國的山河草木都充滿感情,對什么都愛著,用一顆藹然仁者之心愛著。”而忽視了沈從文小說中的冷酷與絕望。
對沈從文式的“鄉(xiāng)下人”,汪曾祺亦不太熟悉。1957年,單位為湊滿名額,將汪劃為“右派”,下放到湖南張家界農村,汪曾祺這才“比較切近地觀察了農民,比較地知道中國的農村,中國的農民是怎么一回事?!?/p>
1937年,日軍占領江南,汪曾祺一度在鄉(xiāng)間小庵(他后來將此庵寫入小說《受戒》)躲了半年,除準備高考的書籍外,只帶兩本書,即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和《沈從文小說選》。汪稱:“說得夸張一點,可以說這兩本書定了我的終身?!?/p>
2 費半天勁還是被西南聯(lián)大除名
1939年,汪曾祺如愿考入西南聯(lián)大國文系,但在校成績極差。
學《西洋通史》時,汪曾祺精繪一張馬其頓帝國版圖,以充作業(yè),被老師評為“美術價值甚高,學術價值全無”,結果第一學期該門考試僅得37分,如第二學期考不到83分以上(即平均60分),只能掛科。結果汪考試時拉了兩名歷史系同學在旁,居然抄了個85分。
汪曾祺上任何課都不記筆記,大二考英語前,因熬夜抄同學筆記,考試當天一睡不醒,得了零分。
汪曾祺經(jīng)常逃課,去昆明城泡茶館,即“聽他們的戲,喝他們的酒,害他們的病,種他們的花;日常如此,不以為意”。羅常培曾勸系主任朱自清收汪當助教,朱自清說:“汪曾祺連我的課都不上,我怎么能要他當助教?”
體育老師馬約翰也很反感汪曾祺,給了汪一個不及格。汪曾祺不得不比同學多留校一年,后又因畢業(yè)時不服從分配(給美軍當翻譯),被開除學籍。
聞一多很欣賞汪曾祺,常給他打最高分。一次同學讓汪代筆寫了篇作文,聞讀后大悅,稱贊說:“比汪曾祺寫得還好?!钡粼鲗β勵H有微詞,認為他太關心政治。
上大二時,沈從文成了汪曾祺的老師,沈共開了3門課,即各體文習作、創(chuàng)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每門課一學年。汪曾祺后來說:“講得很糟,可以說沈先生不會講課?!钡粼鲝臎]逃過沈的課。
3 給汪曾祺的習作打了120分
汪曾祺說:“我……一九四〇年就發(fā)表小說了。”“那是沈從文先生所開‘各體文習作’課上的作業(yè),經(jīng)沈先生介紹出去的?!?/p>
據(jù)學者李光榮考證,汪曾祺最早一篇小說為《釣》,發(fā)表在1940年6月的《中央日報·平明》上,此時沈從文還沒教汪。《平明》的負責人鳳子與沈從文相熟,編輯程應镠還是沈推薦上任的,加上沈后來多次向媒體推薦汪的小說,汪曾祺可能因此而誤記。
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的日子不太好過,當時還是學生的著名詩人穆旦(查良錚)說:“沈從文這樣的人到聯(lián)大來教書,就是楊振聲這樣沒有眼光的人引薦來的?!贝饲吧蛟鳛榧钨e到西南聯(lián)大演講,現(xiàn)場便有學生“憤然離去”。
在教學中,沈從文特別鼓勵學生“自由寫”,除給出長篇點評外,還援引名著中近似段落,加以對照,汪曾祺感到受益匪淺。沈從文對汪也很欣賞,在給施蟄存的信中,沈寫道:“新作家聯(lián)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幾個好的。有個汪曾祺,將來必有大成就?!?/p>
林蒲、穆旦、辛代、杜運燮、鄭敏、袁可嘉等人也上過沈從文的課,但沈對汪曾祺另眼相看,汪的小說《燈下》《小學校的鐘聲》等都是沈推薦發(fā)表的,沈還曾給汪的一篇課堂習作打了120分。直到1965年,沈從文還認為:“我可惜年老了,也無學??扇?,不然,若教作文,教寫短篇小說,也許還會再教出幾個汪曾祺的?!?/p>
4 列入京派門墻
離開西南聯(lián)大后,汪曾祺謀生艱難,曾在昆明市郊的私立學校當了兩年老師,1946年到上海,因找不到工作,一度想自殺。
在北平的沈從文知道后,寫信罵了汪曾祺一頓,說:“你手中有一枝筆,怕什么!”沈寫信給朋友,幫汪找工作,稱:“我有個朋友汪曾祺,書讀得很好,會畫,能寫好文章,在聯(lián)大國文系讀過四年書?,F(xiàn)在上海教書不遂意。若你們能為想法在博物館找一工作極好?!?/p>
經(jīng)沈從文介紹,汪曾祺結識了著名評論家李健吾,并通過李,與巴金相熟。在沈和李的扶持下,汪曾祺列入京派門墻。
京派組織松散,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文學流派,初期奉周作人為領袖,以廢名的創(chuàng)作為代表,與左聯(lián)、海派抗衡。周作人反對“為革命”或“為商業(yè)”的文學,主張“為人生”,即重視文學本身的優(yōu)美,不與時代過多糾纏,接續(xù)了新月派文脈。
魯迅曾批評說:“海派有江湖氣、流氓氣、娼妓氣;京派則有遺老氣、紳士氣、古物商人氣?!薄拔膲咸日嬗小E伞c‘京派’之別,那末……‘商業(yè)競賣’是前者的特征,‘名士才情’卻是后者的特征。”
后來周作人不愿出頭,廢名停筆,楊振聲成了京派領袖,但楊創(chuàng)作無成績,沈從文漸成京派掌門,文學評論則由李健吾扛鼎。京派中林徽因、凌叔華、蕭乾、朱光潛、朱自清等各具特色,汪曾祺被寄予厚望。
5 沈從文為汪曾祺抱怨老舍
1949年后,沈從文“轉業(yè)”,汪曾祺雖寫出了《羊舍一夕》等,但與主流不合,反響寥寥。沈從文曾將怨氣轉嫁到老舍身上,說:“汪曾祺在他(指老舍)手下便作了十年小伙計,老舍就從不注意到汪寫的短篇,比他還好得多!”
沈從文早年對老舍較尊重,曾寫道:“有個作家在許多人心目中都認為應當是個胖子,這作家就是老舍先生。老舍是不相識者理想中的胖子,丁玲卻是女作家中事實上的胖子?!?/p>
抗戰(zhàn)爆發(fā)后,老舍偏重宣傳效果,引起沈從文不滿,撰文稱:“社會真正的進步,也許還是一些在工作上具有特殊性的專門家,在態(tài)度上是無言者的作家,各盡所能來完成的?!?/p>
老舍任北京市文聯(lián)主席后,在臺上“老舍一開講”,沈從文在臺下“就摸出一本軟面筆記本……目不旁視,手不停頓,全座就他一個人”。
一次老舍做完報告,聽眾外涌,老舍叫道:“從文,一塊走?!弊骷伊纸餅懹涗浀溃骸吧驈奈脑谌肆髦谢厣?,但站不住腳,也不想站住,說了聲什么,微細聽不清?!?/p>
1958年,周揚宣布老舍多管一些全國文聯(lián)工作,請沈從文當北京市文聯(lián)主席,沈堅決推辭。沈后來說:“如一時頭腦發(fā)熱,冒冒失失答應下來,結果恐不免比老舍倒得更早,也更慘。”
1961年2月,沈從文勸汪曾祺:“你能有機會寫,就還是寫下去吧,工作如作得扎實,后來人會感謝你的!”老舍去世后,沈從文給兒子寫信說:“老舍不認識他(指汪曾祺)的長處,搞事務性多,長處難發(fā)揮,極可惜?!?/p>
6 他把魯迅排在沈從文之前
“文革”中,汪曾祺參與了《沙家浜》等樣板戲寫作,沈從文說“我似乎也或多或少分有一點兒光榮”。
1977年,汪被疑為“四人幫”余黨,接受審查,據(jù)汪的子女說:“(汪曾祺)上班時老老實實,回家之后脾氣卻不小。天天喝酒,喝完酒就罵小人,還常說要把手指頭剁下來以‘明志’?!?/p>
1980年,汪曾祺因小說《受戒》轟動一時,此時他已年屆花甲。
汪曾祺一生未能寫出長篇小說,短篇小說成就亦不及沈從文。因在師法京派的同時,汪其實很欣賞魯迅,他曾說:“有人問我受哪些作家影響比較深,我想了想:古人里是歸有光,中國現(xiàn)代作家是魯迅、沈從文、廢名?!濒斏信旁谏蚯?。
據(jù)學者王彬彬分析,汪曾祺在句法、用詞上,模仿魯迅處甚多,他曾對自己的孩子說:“我的文章沒有形容詞?!?/p>
京派風格與魯迅風格截然不同,很難調和,所以沈從文雖欣賞魯迅的《故鄉(xiāng)》《社戲》等,卻認為:“《阿Q正傳》在藝術上是一個壞作品,正如中國許多壞作品一樣,給人的趣味也還是低級的諧趣,而缺少其他意味的。”
宗魯而難達其思想高度,宗沈而難有其悲涼,故汪曾祺小說試圖用趣味將二者黏合,汪曾說:“這些人真是,寫了一輩子還是不會寫小說?!本瓦B郭沫若、茅盾,汪的評語都是“不會寫小說”。
然而,趣味至上的綜合易入“低級的諧趣”,雖贏得讀者,卻也犧牲了文本品格,且易彼此重復。作文不同做人,太求“和諧”,難免善“用順”而不善“用逆”之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