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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君健與韓素音

待來客坐定,葉先生把我和她互相介紹,聽到我的名字,來客笑著點頭:“啊,班主任嘛!”我聽到她的名字韓素音,只覺如雷貫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葉君健與韓素音

圖為劉心武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有一天我去北京恭儉胡同葉君健先生的三合院拜望他。院內(nèi)花木扶疏,正房客廳寬敞明亮,我與葉先生正交談,忽聽門鈴響,一定是院門外有人按門鈴鍵,大概是住廂房的兒子或兒媳去開了門,迎進(jìn)了客人,和 《紅樓夢》 里王熙鳳出場一樣,尚未見人,先聞其聲,風(fēng)風(fēng)火火邁進(jìn)屋,見了葉先生,又連聲呼喚,我只聽那女士“馬耳”“馬耳”的叫,葉夫人苑茵從里屋出來,她搶步過去抱住,英語問好,再中文問好,放過葉夫人,又轉(zhuǎn)身面對葉先生,這回她喚的是“君健”,滿面親熱的笑容,渾身故人重逢的激動……

待來客坐定,葉先生把我和她互相介紹,聽到我的名字,來客笑著點頭:“啊,班主任嘛!”我聽到她的名字韓素音,只覺如雷貫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韓素音,是從 《人民日報》發(fā)布的消息,最早大概是1968年,某天的 《人民日報》 上忽然有條跳眼的消息,標(biāo)題大概是英籍作家韓素音在京會見中國作家,消息里出現(xiàn)了一串包括冰心在內(nèi)的名單,“啊,冰心他們解放了!”以這樣的形式,摘掉一些“牛鬼蛇神”的帽子,確實很別致。再后來,就發(fā)現(xiàn)韓素音的名字會出現(xiàn)在 《人民日報》 頭版,而且往往還配上照片。呀,真了不起! 但此人何以英籍,有何著述,為什么如此被領(lǐng)導(dǎo)人重視,則全然不知。

改革開放以后,有在外事部門工作的朋友告訴我,韓素音原來姓周,韓素音是筆名,諧“漢屬英”的音,表明她后來雖然取得了英國籍,卻不忘華漢的根,開始我頗不以為然,因為“音”與“英”在現(xiàn)代漢語里是不同的發(fā)聲,若要諧出“英國”來,不愿直露地用“英”字,也還可以用“櫻”“鶯”嘛,但朋友再細(xì)講她的情況,說她祖籍四川,在重慶長住過,四川人對漢語拼音里的in、ing分不清,她認(rèn)為“音”“英”同聲,筆名含“我乃華漢人加入英籍”之意,這就不奇怪了。但她出生地是河南信陽。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比利時貴族后裔。她雖英國籍,中年后卻定居瑞士。她結(jié)過三次婚,最后一任夫君陸文星是印度人。她用英語寫作,但那位介紹她的朋友告訴我,那時候她的一本新書,卻是在阿根廷首發(fā)。我這才知道,有這么一種“國際文化人”的存在。

我1983年第一次去法國,在法中友好協(xié)會的人士家里作客,主人和來客都是些普通的法國人,職業(yè)為小學(xué)教師、郵局職員、超市收銀員等,我能說出許多法國作家的名字,他們卻連魯迅也不知道,讓他們仔細(xì)想想,他們也確實愿意說出個中國作家名字讓我高興,最終,其中有兩位想出來的中國作家,就是韓素音。韓素音能以英語寫出與中國有關(guān)的文字,而且她的書又由英語轉(zhuǎn)譯為其他西方語言,中國改革開放以前,對于西方人來說,她是極少數(shù)能傳遞出當(dāng)代中國信息的作家,加之她有中國血統(tǒng),西方一般讀者把她視為中國作家,就像更早的美國賽珍珠因為寫 《大地》 等中國題材小說,而被混沌地視為中國作家一樣,也就不必奇怪了。

那天韓素音飄然而至后,我告辭,葉先生和韓女士都對我說不必,不妨大家一起聊聊。我就又告座。葉先生和夫人苑茵跟韓素音又?jǐn)⑴f又議新,歡聲笑語,我一旁聽來,才悟出葉、韓是極熟稔的老朋友,互相知根知底。那時不少中國人都知道,韓素音是一位被領(lǐng)導(dǎo)人看重的外國作家,而葉先生,那時在一般中國人眼中,似乎只是一位兒童文學(xué)作家,和 《安徒生童話》 的翻譯者罷了。我聽出來,葉先生和韓素音,應(yīng)該是在抗日戰(zhàn)爭后期,在英國倫敦相熟的。他們憶及若干當(dāng)時在倫敦交往的人士,“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忽然又提到他們共同經(jīng)歷過的某些生活片斷,暢懷大笑。那年葉先生已經(jīng)臨近七十大壽,韓素音也早過花甲,兩人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可那神情,卻仿佛青春猶在,皺紋抖開如春花綻放。那天他們的談笑,后來我聽葉先生講到更多事情以后,在自己家里反芻,才懂得,葉先生雖然只比韓素音大三歲,但在韓素音還只能算個文學(xué)女青年,只是向往能成為一個作家的時候,葉先生卻早以世界語和英語寫作的小說而蜚聲西方了,他署名馬耳的世界語小說集出版于1937年,英語寫成的長篇小說 《山村》 在1946年推出后贏得廣泛好評,那天韓素音就笑說:“你要是一直留在英國,你早就是英國的大作家啦!”韓素音是直到1954年才以 《瑰寶》 這部自傳性的小說出道,后經(jīng)美國好萊塢改編拍攝為電影 《生死戀》,方名聲大噪的。

因為跟葉先生有了交往,我就不再只把他視為一個兒童文學(xué)作家,一個翻譯安徒生童話的翻譯家,或者只是一個發(fā)起及編輯英語 《中國文學(xué)》 的“外宣人士”,其實他首先是個杰出的小說家啊! 他在不能公開發(fā)表作品的困境中,完成了百萬字的三部曲史詩長篇小說《土地三部曲》 (《火花》、《自由》、《曙光》),我在北京出版社參與創(chuàng)辦《十月》 的時候,他拿給我看,我被他那敘事的調(diào)式驚呆了。我寫比如說 《班主任》 《醒來吧,弟弟》 那類“傷痕文學(xué)”小說的時候,醉心于振臂疾呼或苦口呼喚的調(diào)式,那絕非敘事的善策啊!葉先生的長篇小說有多么驚心動魄的故事,但是,他卻不動聲色,冷靜敘事,重白描而拒雕飾,求質(zhì)樸而抑抒情。我從三部曲中選出 《自由》,建議 《十月》刊登,雖然刊發(fā)后響動不大,卻也有若干作家讀后表示大受啟發(fā),“冷靜敘述,不動聲色”的敘事策略,成為某些作家的文本亮點。我自己從 《我愛每一片綠葉》 開始,也告別了“激情澎湃”的敘事方式,開始追求“冷中出熱”的美學(xué)效果。

葉先生出生在湖北紅安,那個縣不僅出了董必武、李先念等政治名人,竟先后有兩百位被評為將軍,葉先生跟我說,有的將軍是家鄉(xiāng)的“發(fā)小”,那么多年過去,見面還能叫出對方的小名,回憶出一起放牛遇雨的情形,那樣的童年玩伴知道他寫小說,鼓勵他“把我們走過的路寫出來”,這也成為他后來將《山村》 再續(xù)上 《曠野》 《遠(yuǎn)程》,構(gòu)成《寂靜的群山》 三部曲的動力。

那天韓素音怕冷落了我不好,雖然跟葉先生還有說不完的話,也特意問我有什么新的作品,我就告訴前些時發(fā)表了一個中篇小說 《如意》,寫一個中學(xué)里掃地的校工,和一個清代貴族小姐格格隱秘的暮年戀的故事。《如意》就發(fā)表在 《十月》 上,每期 《十月》編輯部都贈葉先生,葉先生就對韓素音說:“寫得很不錯。比以前他那些短篇節(jié)制?!蔽揖捅硎緯馁浗o韓素音,她說:“沒必要。寄是很貴的。我能自己找到?!彼撬焐踔量梢哉f是有些潑辣的性格,在葉家展示得淋漓盡致。她環(huán)顧葉家客廳保留下來的那些紅木家具,喜歡得不得了,笑道:“君健,你讓我都帶走好吧!”當(dāng)然,那只是玩笑話。

過了幾年,我在家里忽然接到韓素音打來的電話,她說是葉君健把我家的電話號碼告訴她的,她說住在北京飯店,問我能不能去飯店聊聊。我很高興地去了。她請我在北京飯店里的譚家菜用餐。她先隨便跟我聊。告訴我抗戰(zhàn)時期在重慶的時候,有一天在路上遇到鄧穎超,她還記得那一刻周遭的景象,乃至從小餐館飄來的麻辣燙氣息,她原來只是在某些社交場合見到過周恩來和鄧穎超,并不怎么熟,但是那天遇上鄧穎超,鄧穎超藹然可親地跟她講話,建議她把自己的故事寫出來,令她非常感動。1949年以后,她在燕京大學(xué)的同學(xué)龔彭給她寫信,約她到北京一晤,她到了北京,龔引她見到了周恩來和鄧穎超,她覺得他們很開明,雖然她在寫作上并不一定要為中國作報導(dǎo),但她愿起到一些中國和西方溝通的作用。她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才出版了 《傷殘的樹》《凋謝的花朵》 《無鳥的夏天》 自傳三部曲。吃完飯我們又去咖啡吧喝咖啡。這時候她才說到約我見面的正題。她說讀了我的 《如意》,比她想象的好很多。打動了她。她說產(chǎn)生了把 《如意》翻譯成英語的沖動。問我是否已經(jīng)有了英譯本? 我頗吃驚。因為像她那樣的作家,是不攬中譯英這種“瓷器活”的。我說:“您哪兒抽得出時間呢?”她一臉認(rèn)真:“我想做的事情,總能抽出工夫來的?!蔽衣犎~先生說過,她的英語小說被認(rèn)為是文筆優(yōu)美且有個人風(fēng)格的,《如意》 若真由她翻譯,西方讀者的接受度肯定是高的。我就告訴她非常感謝。聊天中她環(huán)顧飯店內(nèi)景,說這北京飯店她在幾個時代都進(jìn)入過,現(xiàn)在的格局乃至某些細(xì)節(jié)依然如故,令她無限感慨。我就建議她以北京飯店的變遷為線索寫部長篇,她笑:“那等于給這家飯店做廣告了,他們會付我廣告費嗎?”

葉君健是改革開放以后,最早出國訪問的作家之一。先是世界語方面的文化機構(gòu)邀請他去開會,他們沒有忘記他是以世界語寫小說的大師,那回主要是去幾個東歐國家。韓素音請葉君健順便到她在瑞士洛桑的住地一聚。葉先生后來告訴我,韓素音請他到一家高檔餐廳吃海鮮,回到韓家,葉聽見韓的夫君在廚房看著賬單跟韓素音嘟囔,用的是瑞士味的法語,以為葉聽不懂,意思是你怎么點那么貴的東西啊? 韓就十分爽氣地回應(yīng):“馬耳是我難得一見的老朋友,多貴我也要請他! 怎么,你吃醋啦?”那陸文星反倒撲哧笑了。陸文星不清楚,葉君健不僅精通英語、世界語、丹麥語,也通法語、意大利語。1988年,丹麥女王瑪格麗特二世授予葉君健“丹麥國旗勛章”,表彰他把安徒生的全部童話介紹給中國人民。有意思的是,安徒生在世時,也曾因童話創(chuàng)作而獲得過“丹麥國旗勛章”。1999年葉先生與世長辭。他在文學(xué)審美方面給予我的熏陶啟迪,是我沒齒難忘的。

我最后一次見到韓素音,是1989年在前駐美大使章文晉家里。章大使夫人張穎———她最后的職務(wù)是中國文聯(lián)書記處書記——親自動手烹制出海鮮火鍋,大家圍坐品嘗。2012年底傳來韓素音在瑞士溘然長逝的消息,她壽數(shù)高過葉君健十一年。她雖然到頭來并沒有翻譯我的 《如意》,但她對我作品的真誠贊賞,仍是我繼續(xù)寫作的托舉力之一。(文/劉心武)

2017年5月2日 溫榆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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