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偉大的電影”系列，是美國知名影評人羅杰·伊伯特的代表作，多年來一直是全世界影迷的觀影圣經(jīng)。這個系列的第三部也是最后一部的《偉大的電影3》中文版近日出版——羅杰·伊伯特本人在第三部出版一年多后去世，遺憾地?zé)o法再繼續(xù)這一系列。本文為《偉大的電影3》序言，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刊載，標(biāo)題為編者所擬。
《土撥鼠之日》海報
你可能會驚訝于有多少人告訴我，他們曾邊讀著“偉大的電影”系列里的一篇影評，邊看被評論的那部影片。我這么說，并不是在暗示這幾本書在一定程度上的權(quán)威性。我討厭所謂的“最佳”清單，它就是某人在某天的一時之想，什么也說明不了。當(dāng)我看著一份“恐怖片百佳”，或者是音樂片，或者其他什么主題的清單時，我想請問這位清單的提出者，“但你是怎么區(qū)分優(yōu)劣的？”我的書中有偉大的電影，也有不偉大的電影，但是沒有一部是我不為之心潮澎湃的。這一點我可以向你們保證。
我相信，好的電影使人明智，令我們能夠同那些生活與我們迥異的人產(chǎn)生情感上的共鳴。我想說，它們?yōu)槲覀兊臅r空之盒打開了一扇又一扇的窗。這是第三本充滿了窗的書。
我現(xiàn)在正在重溫著這第三卷書中的一百個標(biāo)題，其中大部分電影我都想要再看一遍。這可不是一種文學(xué)修辭。盡管故去的保利娜·凱爾（Pauline Kael）[1]堅持一部電影不看兩遍，但是我覺得一部好的電影，就如同一張我愿意反復(fù)聆聽的音樂唱片一樣，值得一看再看。從某種意義上，對我來說，一部電影就是一個地方。我前往那里。我回到《陸上行舟》《危機四伏》《晚春》，以及伯格曼的《猶在鏡中》《沉默》和《冬日之光》三部曲，就好像我常常返回倫敦一樣。
事實上，這本書中還有第四部伯格曼電影：《芬妮與亞歷山大》——他的電影最近對我非常重要。在此我無意贅述從《偉大的電影2》之后自己所面臨的健康方面的問題，但是我經(jīng)歷過一段不看也不寫任何一部電影的階段。那個階段過后，我在影院中看的第一部電影是《奪寶奇兵4：水晶頭骨王國》（Indiana Jones and the Kingdom of the Crystal Skull，2008）。回想起來，這真是絕佳的選擇。影片拍得波瀾壯闊。在這本書中，你找不到這部影片——在下本書中也找不到（如果有的話）——但它依然是一個絕佳的選擇。
《芬妮與亞歷山大》（1982）劇照
離開醫(yī)院回到家中后，我重啟我的常規(guī)計劃。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每隔一周寫一篇“偉大的電影”的評論。大部分電影，我看的都是DVD。但也有好幾部，像是《教父2》，則是在大銀幕上觀看的。還有些影片是我能夠在影院里看的。進(jìn)行放療期間，我于西雅圖的一家放映經(jīng)典電影的影院看了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2]的《金錢不要碰》（Touchez pas au grisbi，1954）（《偉大的電影2》中收錄了有關(guān)于它的影評）。像其他影片一樣，它輕而易舉地將我?guī)У搅肆硪粋€時空。它還堅定了我對梅爾維爾和讓·迦本（Jean Gabin）[3]的喜愛。
我回家之后不久，就轉(zhuǎn)向了伯格曼，他是一位思想深刻的電影導(dǎo)演。標(biāo)準(zhǔn)公司（Criterion）新發(fā)行了他的三部曲修復(fù)版光碟，黑白的色彩散發(fā)著驚人的美感，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寫下“他偉大的攝影師斯文·尼科維斯特（Sven Nykvist）”這樣的文字可能顯得有點循規(guī)蹈矩，但是我的天啊，他確實太偉大了，而且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在嘗試著描述他完美的用光技術(shù)。我強烈地回應(yīng)著伯格曼對生命本質(zhì)問題的熱情，例如生與死、負(fù)罪感、終有一死的宿命，以及他所認(rèn)定的上帝之沉默。這些電影，在它們上映伊始，我就全都看過了，但是當(dāng)我年歲漸長，于幽谷之中穿行而過，觀看它們的心境已然完全不同了。諾曼·卡曾斯[4]曾在生病時發(fā)現(xiàn)，喜劇有助于治療他的疾病。我的救星則是伯格曼。那幾個月里我沒有發(fā)現(xiàn)太多好笑的事情。
實際上，看著這個片單，我驚訝于自己只看到四部純喜劇片：查克·瓊斯[5]的卡通片、《我的戈弗雷》[6]、卓別林（Charles Chaplin）的《大獨裁者》與哈羅德·勞埃德（Harold Lloyd）[7]的《安全至下》?！斗攀幍呐省放c《玩樂時間》也是很好的例子。盡管在《篷車隊》《窈窕淑女》《禮帽》《巴格達(dá)大盜》中亦存在著許多令人捧腹的場景，但是你不能把它們稱作是喜劇?！锻翐苁笾铡芬菜闶且徊肯矂∑夷撤N程度上來說，它像是對時間為何能讓我們與他人之間的聯(lián)系成為可能的深入探索。
說實在的，一些最有趣的電影場景并不發(fā)揮喜劇的作用。在對《金錢不要碰》的影評中，我描述了迦本所扮演的角色回到他那隱蔽的藏身之處的場景。那是一間有著舒心的小飾物、一臺留聲機、時髦的服飾，甚至還有供客人穿的睡衣的房間。他有一段畫外音——獨白關(guān)于那位因行事愚蠢而使讓·迦本所飾的騙子只好東躲西藏的老友。他很生氣，但是又充滿深情。迦本用微妙的肢體語言反映出他內(nèi)心的獨白。這個場景中存在著某種真相，但同時又讓人覺得好笑，盡管沒有觀眾會笑出聲來。這也算是某種喜劇。
《金錢不要碰》劇照
人們常常問我，“你是否曾改變過對一部電影的判斷？”很少很少，盡管我可能會改進(jìn)我的觀點。在本書的這些電影中，我改變過對《教父2》和《銀翼殺手》的判斷。我在關(guān)于《教父2》的首篇影評里，想到《魔島仙蹤》（Joe Versus the Volcano，1990）中困擾著湯姆·漢克斯（Tom Hanks）的“腦云”（brain cloud）。我錯了。而對于《銀翼殺手》這部影片來說，我認(rèn)為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的導(dǎo)演剪輯版要更加出色。
我也曾對《土撥鼠之日》回心轉(zhuǎn)意過。我后來才意識到這部電影并不是在講述這位天氣預(yù)報員的困境，而是在講述時間與意志的本質(zhì)?？赡茉诔蹩此臅r候，我的判斷受到了比爾·默瑞在主流喜劇片中的名聲的干擾。但在某個電影學(xué)校中的某個學(xué)生，現(xiàn)在可能在寫一篇論文，主題是默瑞如何通過他那些著名片段，將他的哲學(xué)注入那些電影中去。這些片段可能是某個顛覆性的高潮時刻，是他試圖在《刀鋒走險》（The Razor’s Edge，1984）中用一種更加傳統(tǒng)的方式予以表現(xiàn)的東西。在《土撥鼠之日》中，它則是基礎(chǔ)，是一種對存在的精神性考察，賦予基本由喜劇構(gòu)成的畫面以足夠的分量。
我還看到另一組我喜愛的電影：怪異電影。由于許多電影都在重復(fù)著令人不勝其煩的主題，因此我很感謝那些拍出了出人意料的新鮮內(nèi)容，并能將它們拍得頗為出彩的導(dǎo)演。想一想《里歐洛》《我與長指甲》《性感俱樂部》和佐杜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8]那部令人發(fā)狂的《圣血》吧。所有電影中最奇怪的一部，當(dāng)屬貝拉·塔爾（Bela Tarr）[9]的《鯨魚馬戲團》，盡管有些讀者對我的如下主張不為所動，“如果能夠堅持看完影片前二十或三十分鐘，那么隨后你將不可能離開你的座位一步”。
《圣血》（1989）海報
另有一些影片，在此也值得一提。被錯誤低估了的澳大利亞導(dǎo)演保羅·考克斯（Paul Cox）的《女人的故事》是一部杰作。《莫拉德》是塞內(nèi)加爾導(dǎo)演烏斯曼·塞姆班（Ousmane Sembene）拍攝的最后一部電影。在導(dǎo)演八十一歲之時，我曾與他在我所入住的戛納小酒店大堂中見過面，彼時他叼著一根夏洛克·福爾摩斯式煙斗，吞云吐霧。在這組影片中，我還要加上那部備受爭議的《意志的勝利》。這是一部曾經(jīng)讓我備感掙扎的電影，因為它逼迫我直面終極問題：“究竟什么樣的電影才稱得上是一部偉大的電影？”
然后還有《牧場之家好做伴》，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覺對不對，我認(rèn)為羅伯特·奧爾特曼（Robert Altman）[10]可能在通過這部電影向世人道別。他在我陷入昏迷時去世，我妻子向我隱瞞了兩個月時間。這么做或許是對的。從我觀看《陸軍野戰(zhàn)醫(yī)院》（MASH，1970）首映時起，奧爾特曼就是我個人電影世界中的心頭好，他是導(dǎo)演之中的典范，其現(xiàn)實人生與電影世界是完全契合的。我在《變形金剛2：墮落者的復(fù)仇》（Transformers:Revenge of the Fallen，2009）上映之后觸犯眾怒。它是如此之愚蠢，幾乎是一種犯罪。我注意到它的一些粉絲把其奉為影史上最偉大的電影之一，我暗示這些人可能還沒有“完全進(jìn)化”。哦，我這么說令人們勃然大怒。真是自命不凡！你以為自己是什么人？
我確實是一位自命不凡者，如果你同意如下這個定義的話：“他是一位認(rèn)為自己在某個特定領(lǐng)域的品位要高于他者的人?！蔽掖_實是。這并不是自負(fù)，而是一種自信。我教授和書寫了四十多年時間的電影，我的品位要比那些狂熱粉絲更高級。當(dāng)下，我們害怕表現(xiàn)出對低級品位的不敬。你可以贊美麥莉·賽勒斯（Miley Cyrus）[11]（上帝愛她），但我的話，更喜歡比莉·哈樂戴（Billie Holiday）[12]，不知怎的我就變成了一位自命不凡者。人們很有可能為《變2》（《變形金剛2》的粉絲們?nèi)绱顺錆M感情地稱呼它）辯護(hù)。一位雄辯的影評人將其比作波普藝術(shù)。哦，好吧。他有自己的判斷，他有他自己的理由，他把它放在一個特定的語境之中去思考。但是為了論證我是一位并不像“所有人”那樣深愛著《變2》的自命不凡者，我們需要放下成見，多去體驗其他的電影。
我在此想要表達(dá)什么呢？無論何事何物，只有當(dāng)你更加深入去體驗它，你才能對其有更充分的了解。我沒法證明此看法是正確的，但是我敢以一枚嶄新的十美分硬幣同你打賭：一位喜歡《變2》的人，在體驗了本書所論及的電影之后，最后還會喜歡它——此事絕無可能。
注釋
1.保利娜·凱爾，美國著名影評人，1968-1991年期間為《紐約客》撰寫影評?！幷咦?/p>
2.此處應(yīng)為作者筆誤，《金錢不要碰》的導(dǎo)演為雅克·貝克，非讓-皮埃爾·梅爾維爾。
3.讓·迦本，法國著名演員。——編者注
4.諾曼·卡曾斯（Norman Cousins），1915年6月24日-1990年11月30日，美國政治記者、作家，美國加州大學(xué)洛杉磯分校醫(yī)學(xué)院精神病學(xué)與生物行為科學(xué)系副教授，曾擔(dān)任《星期六評論》雜志編輯，代表作有《人類的抉擇》、《一本自傳手記》、《一種病癥的剖析》等?！幷咦?/p>
5.查克·瓊斯，美國動畫片導(dǎo)演，是動畫經(jīng)典《貓和老鼠》的創(chuàng)造者?！幷咦?/p>
6.《我的戈弗雷》，1936年上映的一部美國電影，由格雷戈里·拉·卡瓦執(zhí)導(dǎo)，奧斯卡史上第一部獲得四項表演獎提名的影片?！幷咦?/p>
7.哈羅德·勞埃德，美國演員、導(dǎo)演、制片人，是與卓別林齊名的喜劇明星。——編者注
8.亞歷桑德羅·佐杜洛夫斯基，1929年2月17日出生于智利托科皮亞，俄羅斯猶太裔導(dǎo)演、編劇、演員、作家、制片人?！幷咦?/p>
9.貝拉·塔爾，匈牙利電影導(dǎo)演、編劇、制片人?！幷咦?/p>
10.羅伯特·奧爾特曼，美國電影導(dǎo)演、編劇、制片人，執(zhí)導(dǎo)的《陸軍野戰(zhàn)醫(yī)院》曾獲得第23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編者注
11.麥莉·賽勒斯，美國演員、歌手，憑借電視系列劇《漢娜·蒙塔娜》成名。
12.比莉·哈樂戴，美國爵士歌手，是爵士樂壇的天后級巨星。
《偉大的電影3》，【美】羅杰·伊伯特/著 宋嘉偉、李鈺/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理想國，2021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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