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市長安區(qū)近年出土李商隱撰書《王翊元與夫人李氏合祔墓志銘》,是李商隱撰書的唯一存世墓志實物,受到學界關(guān)注。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根據(jù)唐長孺先生的名作《論南朝文學的北傳》,以本墓志用純粹散文寫成為切入點,對唐代古文運動的發(fā)展與影響、李商隱個人的生存境遇和文學旨趣,進行了多方面的探討。
李商隱(812-858),字義山,號玉谿生、樊南生,原籍懷州河內(nèi)(今河南沁陽縣),遷居鄭州滎陽(今河南滎陽縣),晚唐著名詩人和文學家。先以文辭受知牛黨令狐楚,后為李黨王茂元的東床佳婿,從此卷入“牛李黨爭”,終生困頓不得志,年僅四十七而亡。其詩自出機杼,縟麗晦澀,號稱“西昆體”,《唐詩三百首》選有二十二首,可見好之者眾。同時,研究者亦眾。我們整理唐長孺先生讀書筆記,發(fā)現(xiàn)其中有讀《玉谿生年譜會箋(外一種)》筆記,特別是有讀《李義山詩辨正》批注。這就引起我們對李商隱其他文字材料的關(guān)注,特別是對新近出土的大中三年(849)《王翊元與夫人李氏合墓志銘》的關(guān)注。今獲機緣得以親見原拓和原石,經(jīng)鑒定確屬真品,遂擬撰文研究,以就教方家。在撰文研究前,先將相關(guān)學術(shù)史梳理如下。
李商隱撰書《王翊元與夫人李氏合袝墓志銘》(局部)
這方李商隱撰書墓志,系西安市長安區(qū)出土,時間約在2010年之前,拓本曾在小范圍內(nèi)流傳。本墓志最值得關(guān)注之處,無疑就是首題左行鐫刻的“李商隱撰并書”六字。志主王翊元,是李商隱岳父王茂元之弟,志記家族譜系與傳世文獻大致吻合。志文后署“宜陽魚元弼刻”,此魚元弼是當時知名刻工,其名又見大中五年(851)柳公權(quán)撰《韓復墓志》,時間與本墓志相近。這些都為“李商隱撰并書”增加了可信度。
2011年3月,時任西安交通大學藝術(shù)博物館館長的著名書法家鐘明善先生,用自己的書法作品從私人藏家處換得志石,捐贈西交大博物館收藏,并發(fā)表了關(guān)于本墓志的第一篇論文,對李商隱的詩文與書法進行了探討并給予了很高評價。該文首次對約1300字的志文做了釋文,但由于僅發(fā)表了部分拓本的截圖,釋文中未能釋出暫時以“□”代替的缺字無法核校,留下了些許遺憾。
2013年5月,李家駿主編的《西安交通大學博物館藏品集錦·碑石書法卷》出版,收錄本墓志釋文與拓本全圖及放大圖版。經(jīng)仔細比對,釋文主要照錄前揭鐘明善的釋文,稍稍有所改進。最重要的是,正式刊布了拓本圖版,給研究提供了較完整的資料。遺憾的是,本書標明是“碑石書法卷”,又為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后之非書法美術(shù)的研究者,很少有人能夠留意。
李商隱撰書《王翊元與夫人李氏合袝墓志銘》(局部)
2013年7月,張玖青發(fā)表了關(guān)于本墓志的第二篇論文,其時他尚未見到公開發(fā)表的志石拓本圖版,僅根據(jù)鐘明善的釋文,先考辨志文反映的史實,然后談志文的文學價值及書學價值。張玖青是古典文學研究專家,故能注意到志文系用古文寫成,他根據(jù)傳世文獻記李商隱古文師法韓愈,韓愈所撰墓志皆用古文,認為“我們有理由相信李商隱的墓志銘創(chuàng)作受到了韓愈的影響”,不為無識。但稱“到了韓愈、柳宗元時期,墓志創(chuàng)作之所以呈現(xiàn)出新風尚,或與古文運動之興起同調(diào)”,用了一個“或”,顯示出對此觀點尚無自信。
2015年2月,王慶衛(wèi)發(fā)表了關(guān)于本墓志的第三篇論文,他雖然也沒有見到公開發(fā)表的志石拓本圖版,但自己藏本有墓志的志、蓋拓本,具有更好的研究條件。據(jù)他介紹:“王翊元墓志并蓋長寬均60厘米,志蓋4行,行3字,篆書‘唐龍武將軍太原王公墓志銘’(原文附有志蓋圖版);志石34行,行34字,正書,有方界格,四側(cè)線刻有獸首人身的十二生肖圖案?!边@是本墓志出土后,首次對其形制進行詳細介紹。但有三個問題:(一)此前未聞墓志有蓋。該篆書“唐龍武將軍太原王公墓志銘”的志蓋亦藏西交大博物館,但李家駿主編“碑石書法卷”僅收墓志,未收該志蓋,反映其時尚未確認是一盒墓志;(二)志與蓋長寬尺寸不相合?!氨瘯ň怼睒俗⒅臼叽鐬榭v62厘米,橫61厘米,蓋石尺寸亦應相當,與王慶衛(wèi)所記尺寸存在出入;(三)志文未記何人篆蓋不合制度。前揭張玖青文考證李商隱亦工篆書,而本墓志僅署“李商隱撰并書”,比照陜西省考古研究院藏大中八年(854)二月十一日《唐故河東郡裴氏故夫人巨鹿郡時氏墓志銘》署“鄉(xiāng)貢進士應制科劉赟撰并書及篆蓋”,乾符五年(878)五月七日《唐故太原郡王府君(文惠)墓志銘》署“鄉(xiāng)貢進士胡蒙撰并書兼篆蓋”,明顯與制度違悖。當然,這些都不屬本文探討重點,可以姑置不論。王慶衛(wèi)是石刻墓志研究專家,對志文史實的考訂優(yōu)于前人,重新做的釋文也遠較前人為精審,但文字標點問題仍有不少。譬如文字問題:“攜子”前□是“孫”字,“汝免之”之“免”應作“勉”,“父歿且久”之“父”為“公”之誤,“沃云渆月”應作“天云淵月”。標點問題另見本文下文重新做的釋文,此處不贅。
2016年6月,馬瑞、張燕發(fā)表了關(guān)于本墓志的第四篇論文,其時他們尚未見到王慶衛(wèi)文,僅對鐘明善、張玖青二文的釋文進行了校訂,并對部分史實及書跡、刻工、文學等進行了鉤稽考論,具有一定的意義。
2017年10月29日至30日,“紀念西安碑林成立930年華誕學術(shù)研討會”在西安碑林博物館舉行,同時館內(nèi)舉辦“桃花依舊——唐代詩人墓志特展”,首次在西交大博物館外展出了本墓志的原拓,引起參會代表的極大興趣。本文作者之一參加了這次盛會,親見本墓志的原拓,消除了部分疑慮。
2021年3月20日上午,本文作者之一在西交大博物館李一鳴副館長、西交大人文學院李慧教授的陪同下參觀了西交大博物館,又親見本墓志的原石,詳細了解了墓志入藏博物館的背景。原石形制規(guī)整,略顯斑駁,石花皆系舊痕,確屬真品無疑,剩下的另一部分疑慮也全部消除了。
這里先將圖版與我們新做釋文迻錄如下 ,然后就其價值與意義進行探討。
李商隱撰書《王翊元與夫人李氏合袝墓志銘》
唐故云麾將軍右龍武將軍知軍事兼御史中丞上柱國太原縣開國公食邑一」千五百戶太原王公夫人隴西李氏合祔墓志銘并序 」
李商隱撰并書 」
公姓王氏,諱翊元,字子慎,年四十五,元和十五年閏月三日,卒升平里第,從 先太師成」公諱棲曜葬萬年曹村。大中二年十二月一日,夫人隴西李氏卒,明年,其孤琯卜開而」祔,得兆曰:絕氣廢辰,禍害之原;法當一子,而又無孫;復坎而繂,不利舊新?,g懼而號,徙于」鮑村。斬地八十畝,龍虎鳥龜,盤抱平衍。用八月十五日祔,辰在丙申。 公, 成公第四子,」善養(yǎng),喜書知兵,終 父母世,不肯以前太原參軍選。元和初,鎮(zhèn)州反, 天子命取之。賊牢」未動,諸侯兵進退將望,立牙不定。 公曰:是可以有為。始起于潞。及盧從史有謀, 公因」持奏,入謁 上曰:潞有平原可戰(zhàn),有積谷可守,其土種馬而原蠶,其人利斗而尚決,耐寒」而廉食,真趙魏屏也。 陛下何至盡其地為盧氏孫攜子耶? 上曰:取之若何? 公密陳」如此如此。 上悅曰:汝之先以一箭射殺邢超然,后又射殺袁晁,蹙蕭庭蘭眾,奪取李靈」曜信旗,佐韓滉修理職貢,故 孝文立龍武使為將軍。汝勉之。 公辭出至潞,以烏重胤」深重可付事,因出 上意。重胤曰:健兵皆不在牙下,奈何? 公曰:第無慮,承漼且至,有兵?!辜榷袧y至,會從史。前五日轉(zhuǎn)得梟,使不勝者出負酒,且大哥舞。 公掌樽居中,約承漼」食,時偽醉,重胤自外入,立縛從史,事定。歷左龍武、左羽林將軍。惡竇中官以錢財交涉將」吏,奏逐之。十年,坐交游,退為衛(wèi)將軍。明年,復為左龍武,轉(zhuǎn)右龍武,加御史中丞。十三年,哭」其弟參元得疾不醫(yī),至是聞 上崩,遂絕。當時文章人盛有詩誄,言 公忠孝。 夫人諱」靈素,字內(nèi)德,贈仆射夷肅女,年十九歸 公?,g有弟璥,為武寧尉,蚤死。三女嫁李氏,一女」嫁鄭氏。 公歿且久, 公之仲兄贈司徒公,長善,始有征伐,為大諸侯。 夫人多留京師,」 奉 宗廟,訓理吉兇。族姻歸師,恪恪愔愔,以為本表。晚受道箓,通佛書,融冶真玄,詣絕至」極,由天云淵月,高曠舒爽,無一涓縷,際于囂邪。噫! 古人稱女師者,何少也耶?,g既以名字」為鄜御史, 夫人恒謂曰:先舅姑時,我曾夢黃人引我于華岳,見天仙所乘輜軿,神光」合開,欣響有得,汝其求為華陰令,以償吾夢?,g求得之。罷三年,壽七十。銘曰: 」
龍武之孝,始于門戶;翦掃庖烹,以事 父母。 妣考之思,窆薦以時;由孝為忠, 成公之」遺。恒陽不來,得罪 天子;帝怒曰師,往潴其壘。眾曰 帝武,取彼暨此;附恃挾從,縮殼藏」尾。 帝有韓西,墮于從史;呼嚇其下,將麾以起。 公駭曰唉,走馬來朝; 帝能其言,前屬」之籌。 公曰有謀,可使?jié)N;不俾眾驚,一夫之趫; 帝曰繄汝,勿緩汝勞。 公復來歸,不」漏議語;得烏重胤,讓告使取。賊在在轞, 公首其機;人曰師余, 公道以歸。 帝嘉其來,」曰書乃勛;往踐而父,北門四軍。 天子之毗,戎儀鮮鮮;自百而萬,貙袍豹韀。庚子 國憂,」病不果班;曰此下壤,吾弟是先。有醫(yī)有巫,靡用告訴;乃詔家人,汝視喪具;訖孝訖忠, 君」親之故。夫人之生,明德是經(jīng);配聿其才,守龜之靈。維琯無辜,不寧婦子;孝不得傳,愈飭」愈理。后三十年,罔紊繩紀;誰為彤管,賜爾箴史。維此新丘,其慶彌彌; 神合福孳,后世之」紀。也矣章詩,忠孝是哀。
宜陽魚元弼刻
當代學人對墓志的關(guān)注,無一例外都集中在史料價值、書法價值、文學價值三個方面。史料價值,對志文披露的種種信息進行考證,嚴格說,利用當下文獻檢索工具,實際并不難。就像敦煌吐魯番出土佛經(jīng)殘片的比對,20世紀大家都視為畏途,到21世紀利用各種佛典檢索工具,十分平常一樣。書法價值,本墓志是李商隱唯一存世的書跡,意義重大自不待言;但要說如何優(yōu)秀,卻還很難評判。這正如前揭著名書法家鐘明善先生所說:“唐代本無什么文人和書家的界限,文化人即書家,書家必須是文化人?!碧拼幕丝既∵M士后,不能直接授官,還必須再通過吏部選官,考試“身言書判”,合格后才能授官。其中之“書”即指書法。唐代官員任選一人,都寫得一手好字,這本無足為奇。文學價值,感覺更加不易評說。正如故宮博物院古書畫鑒定大家楊新先生所說,古書畫鑒定實際是在與古人對話,而與古人對話,先要取得對話的資格。古代畫家都兼擅詩書,故古書畫鑒定家必須也能詩書畫創(chuàng)作,否則,就沒有對話的資格。我們寫不出李商隱那樣的文字,因此也沒有資格評說墓志的文學價值。那么,本墓志的價值與意義何在呢?我們以為:本墓志“序”無疑是一篇純粹的散文。當時的墓志“序”幾乎都是駢文,李商隱傳世的文章絕大部分也都是駢文。李商隱為何要用散文寫墓志“序”,顯然是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就與前文提到的古文運動有關(guān)。
唐代的古文運動,實際上并不限于唐代,上起曹魏,下迄趙宋,時間之久與影響之大,罕有其匹,實為中國中古時期重大文化事件。古文運動的始發(fā)難者韓愈,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贊為“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前句的“八代”,指魏晉宋齊梁陳隋唐八代,這是時間之久;后句上升到“道”,即所謂“文以載道”,事關(guān)“天下”文運的興衰,這是影響之大。關(guān)于古文運動最為權(quán)威的研究,當推唐長孺先生的《論南朝文學的北傳》。這篇論文是唐先生晚年思慮更加成熟之作,一般人都以為時段限于南北朝,故研究唐代古文運動者很少有人能夠注意,其實大謬不然。茲先將“摘要”迻錄如下:
東晉南朝,文學沿襲魏晉興起的新風尚繼續(xù)發(fā)展,講求對仗、運典和音律的駢文成為南朝文章的主要形式,并涌現(xiàn)一批著名文人。十六國及北朝前期,北方由于戰(zhàn)亂,文學亦無成就,北魏太和以后文學的復興實質(zhì)上即是仿效南朝文學的文體文風,北朝末期,南朝文學完全占領了北方文壇。隋及唐初,雖有人反對南朝輕艷、卑弱的文風,但無實效,無論朝野,時人習誦模仿的仍是南朝著名文人的文章。唐中期古文運動興起,但由于進士科舉試律賦、律詩,至于唐末,南朝以來的文學形式仍舊是文學的主流。到了宋代,古文大興,且進士科改試經(jīng)義,講求對仗、運典和音律的文學形式才逐漸失去其影響。
本文的主要觀點,“摘要”已概其要。首先可知時段實際是上起曹魏,下迄趙宋。其次可知前揭蘇軾所說的“八代”,不包括北朝(北魏、北齊、北周),是因為北朝效仿南朝,是南朝的翻版,談南朝實際已包括北朝。
李商隱撰書《王翊元與夫人李氏合袝墓志銘》(局部)
古文運動的古文指的是散文。散文的對立面是駢文。駢文是講求對仗、運典和音律的“四六”體駢驪之文,唐代稱為“今體”。駢與散對立,今與古也對立。駢文習慣鋪陳辭藻,追求繁華綺麗,難免會有格式套路,較為容易模仿。唐先生先引南宋陳善《捫虱新話》曾指出王勃《滕王閣序》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名句,實本之庾信《馬射賦》的“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接著又引南宋王楙《野客叢書》云:
王勃云:“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當時以為工。仆觀《駱賓王集》亦曰:“斷云將野鶴俱飛,竹響共雨聲相亂。”曰:“金飚將玉露俱清,柳黛與荷緗漸歇?!痹唬骸熬l衣將素履同歸,廊廟與仁湖齊致。”此類不一,則[知]當時文人皆為此等語。且勃此語不獨見于《滕王閣序》。如《山亭記》(按即王勃《三月上巳祓禊序》)亦曰:“長江與斜漢爭流,白云將紅塵并落?!睔W公《集古錄》載《德州長壽寺碑》與《西清詩話》,如此等語不一。仆因觀《文選》及晉、宋間集,如劉孝標、王仲寶、陸士衡、任彥升、沈休文、江文通之流,往往多有此語。信知唐人句格皆有此(自)也。李商隱曰:“青天與白水環(huán)流,紅日共長安俱遠?!标愖影涸唬骸皻埾紝⒙淙战粫?,遠樹與孤煙共色”、“新交與舊識俱歡,林壑共煙霞對賞。”
散文則無格式套路,隨心所欲,自由奔放,難以仿效。如同當下很多學人喜歡寫賦?!豆饷魅請蟆窂?007年開始,為打造城市名片,開辟“百城賦”專欄,首篇《百城賦》發(fā)刊詞即用賦體,接著西安、北京、上海、天津、南京、沈陽等很多城市皆有賦作,說明能夠?qū)戀x的學人確實不少。然則能寫古文亦即散文者卻寥若辰星,其難易程度自然有如天壤。
抨擊駢文的呼聲其實各朝各代皆有,并不始于韓愈。但維護駢文的力量也很強大。杜甫的《戲為六絕句》:“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后生?!庇郑骸巴鯒畋R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扁仔攀悄铣夡P文學的代表人物,王楊盧駱是初唐繼承南朝駢驪文學的中堅,他們受到抨擊,杜甫都要挺身而出為他們辯護。駢文屢受抨擊而依舊盛行,誠如唐先生所言,首先是與科舉試律賦、律詩有關(guān)。儒家主張“學而優(yōu)則仕”,士大夫都想通過科舉走上仕途,學寫駢文是他們的基本功。韓愈自己的文集不收駢文,他是進士出身,并非不會寫駢文。
唐先生接著談駢文屢受抨擊而依舊盛行,其次是與當時的官文書如詔令章表書牘皆用駢文有關(guān)。值得注意的是,唐先生在談唐后期駢文大家時,先介紹李黨首領李德裕,然后介紹的就是李商隱。其言甚長,摘要如下:
李德裕稍后另一位杰出的駢文作家是李商隱。商隱少年為古文,不尚駢偶,后來入令狐楚幕府, 令狐楚是駢文名家,商隱始改作“今體”,??商隱《樊南甲集·自序》??稱其集本名《樊南四六》,均為駢文,亦即“今體”,可知當時流行的文體為駢文。商隱從令孤楚作章奏,以后又任秘書房中官,流鑒古籍,“咽噱于任(昉)、范(云)、徐(陵)、庾(信)之間”,可知他于江左遺文研習甚深。??商隱駢文為晚唐之冠。??[即使稱]為唐代杰出的駢文大家,[也]并非虛誣。
李商隱原學古文亦即散文,后來從令狐楚改學“今體”即駢文,自然應與準備通過科舉走上仕途有關(guān)。其《樊南甲集·自序》提到“韓文、杜詩、彭陽章檄”三者,清徐樹谷箋云:“樊南之詩,不師漢、魏,而師少陵(杜甫);其[古]文,不師班、馬,而師昌黎(韓愈);其四六,不師徐、庾,而師彭陽(令狐楚)?!比粍t李商隱散文師法韓愈,而自編文集,名曰《樊南四六》,不收散文,與韓愈自己的文集不收駢文截然不同。這是為何?恐怕與李商隱的境遇有關(guān)。
本墓志記王翊元與夫人李氏合祔時間是大中三年(849)八月十五日,李商隱撰書應在此稍前。是年李商隱三十八歲,距其考取進士已有十二年。正月至十月,先被選為盩厔(今陜西周至)尉,盩厔屬京兆府,是京縣,其尉從八品下,顯然不能令商隱本人滿意;稍后謁京兆尹鄭涓,涓留為假參軍事,京兆府參軍事正八品上,比盩厔尉高三階,商隱勉強接受,留在長安。但“假”意謂代理,并非正式官職。本墓志“李商隱撰并書”前未署官職,應是在假參軍事任上所撰。商隱在假參軍事任上專掌章奏。他在其他幕府當幕僚也主要是掌章奏。章奏是駢文,駢文是當時官場的應用文。商隱被譽為唐代駢文大家,晚唐駢文之冠,實際與他的工作性質(zhì)有很大關(guān)系。韓愈官至京兆尹兼御史大夫,朝廷三品大員,早已不靠章奏謀生,故能自編文集將駢文棄如敝屣。而商隱的《樊南甲集》編定于大中元年(847),當時三十六歲,仕途尚任重道遠,還得靠章奏謀生,故盡管仰慕韓愈,卻不得不揚駢抑散反其道而行之。境遇逼人,莫可如何!
至于以純粹散文撰寫本墓志,無疑也與時代相關(guān)。北朝時期,關(guān)東地區(qū)率先接受南朝文學,碑志均用駢文,人所共知,無須多說?!吨軙も仔艂鳌酚浳魑簳r南朝文學代表人物庾信入關(guān),特受信重,云:“群公碑志,多相請托。”關(guān)中從此也接受南朝文學。是后,南北一統(tǒng),碑志均用駢文。貞元中,韓愈發(fā)起古文運動,之后專用散文寫碑志,包括名作《平淮西碑》和《柳子厚墓志銘》,到李商隱撰寫本墓志時,已過半個世紀,不能說沒有影響。唐先生說:
從周紹良先生主編《唐代墓志匯編》所收貞元(785-805)到唐末九百余方墓志看,古文運動興起后,墓志還是以駢驪文為主。貞元到大中以前五百六十多方墓志中,駢驪體占百分之七十以上,而散文體墓志也都夾雜著駢驪句式。大和時期,我們才發(fā)現(xiàn)了像韓愈那樣純用散文寫成的墓志,到大中(847-860)時,這種情況尤為多見,但駢體墓志仍多于散體墓志,而且大中以后直至唐末,駢驪文在墓志中又再度興盛,占絕對優(yōu)勢。
唐先生所說“到大中時,這種(用散文寫墓志)情況尤為多見”,與李商隱大中三年撰寫本墓志,時間正相吻合。由于李商隱身份特殊,本墓志的出土,為唐先生的發(fā)現(xiàn)和古文運動在唐代的影響,增加了一條例證,具有重要的意義。
李商隱塑像
關(guān)于李商隱撰寫的碑志,過去僅知有一方《白居易墓碑銘》和一方《彭陽公墓志銘》,但僅《白居易墓碑銘》今存,《彭陽公墓志銘》已佚。本墓志的出土,不僅成為李商隱撰寫的唯一存世墓志,還是他撰書的唯一存世墓志實物,意義原本就極為重要。此外,本墓志用純粹散文寫成,對于研究唐代古文運動的發(fā)展與影響,李商隱個人的生存境遇和文學旨趣,也都有著重要意義。就此而言,這方李商隱撰書墓志,值得我們倍加珍視!
(本文作者單位:劉瑩,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博士后;王素,故宮博物院研究室。原文標題為《李商隱撰書〈王翊元與夫人李氏合祔墓志銘〉新論》,全文原刊于《故宮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