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的冬天,在大清王朝即將走向終結(jié)的時候,一位名叫恩光的學(xué)部官員,雇傭了一名昵稱“成”的仆人。這位貼己的仆人在短暫服侍幾個月之后,遭到恩光家人的集體冷落,他們勢要將他驅(qū)逐出去。宣統(tǒng)二年(1910)四月初七,“成”揮淚辭別他的主人,離開恩光宅邸。這場突然的離別,徹底曝光了“成”與恩光的關(guān)系。他們并非簡單的主仆關(guān)系,而是有著特殊情意的戀人。
始于宣統(tǒng)元年(1909)元旦的《恩光日記》,在這場主仆揮別之后,筆鋒陡轉(zhuǎn),思念激增,屬情的詞語充斥篇章,令這一日記成為難能可貴的“言情日記”。1910年,恩光六十歲,“成”的年齡未知。根據(jù)他后來結(jié)婚的記載,我們可以推測他此時年齡應(yīng)當(dāng)不超過三十歲。這場轟轟烈烈的“老少戀”不僅為研究中國近代愛情提供新鮮材料,也提醒人們注意“情感”始終是日記重要的特質(zhì)。
一頁“情書”:宣統(tǒng)二年六月二十日的日記稿紙
恩光生于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四日,卒年未詳。他少年時家境貧寒,至十六歲時已開始為吏生涯,艱辛備嘗。光緒十七年至光緒二十七年,得奉職通州西倉,家業(yè)得以稍富。嗣后在國子監(jiān)和學(xué)部任職。宣統(tǒng)元年九月,恩光曾恭送孝欽顯皇后奉安清東陵。宣統(tǒng)二年,曾在任京師圖書館任職,擔(dān)任學(xué)部考試游學(xué)生的外場庶務(wù)官。宣統(tǒng)三年,他還任文廟工程處監(jiān)督。
由于他家住在齊化門附近(宣統(tǒng)元年十月、十一月日記兩次提及),我們有一些理由推測他可能是畢業(yè)于同文館的恩光(字仲華,1859-1924?)。這位恩光,姓伊爾根覺羅氏,隸滿洲正藍旗,據(jù)《同文館題名錄》,其人家住“齊化門內(nèi)小牌坊胡同”,早歲家境貧寒,入同文館后修習(xí)德文、英文,光緒五年以考英文、算學(xué)獲賜恩科舉人。光緒十二年在許景澄(1845-1900)保薦下任駐德使館二等翻譯官。光緒十五年回國。光緒十六年任總理衙門譯員,光緒十七年或任泰陵工部郎中。光緒十五年后履歷上與《恩光日記》有所出入,故暫無法確定是否為同一人,俟續(xù)考。
恩光《潛云堂日記》始于宣統(tǒng)元年元旦,終于1913年歲末,其中宣統(tǒng)元年、宣統(tǒng)二年頗為斷續(xù),至1912、1913年日記較為完整。日記影印收錄于《歷代日記叢鈔》第160冊,今有許慶江、董婧宸二人整理本《恩光日記》(鳳凰出版社,2021)。
《恩光日記》,恩光著,許慶江、董婧宸整理,鳳凰出版社,2021年
在這部日記中,恩光把自己構(gòu)筑為一個“失意人”的形象。無論從事業(yè)還是精神世界而言,恩光都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四十幾年的宦海生涯,僅僅獲得一階的升遷;一生的情感在晚年遭遇巨大轉(zhuǎn)變,最終不被外人理解,且被對象拋棄。年老體衰的恩光不斷使用煩悶、憂愁、養(yǎng)疴等詞匯描繪自己的身心狀況,一再展示他的種種不如意。當(dāng)他把這些記錄于日記時,往往是“太息識”“黯然識”“不寐,泣識”。他無法在平靜狀態(tài)下寫作!
恩光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寫下私人事務(wù)和情感,他睡不著,犯了失眠癥,一邊嘆息一邊寫,一邊哭泣一邊寫,黯然神傷的他偏要把這些都記進日記,似乎惟其如此,內(nèi)心的愁悶才能紓緩二三。而周遭往往是孤燈一盞,窗外是樹影斑斑,有時遙遠的鐘樓傳來三兩聲鐘響,提醒他夜又深了。恩光自覺描繪下這樣的“此時此刻”,形諸日記,則是:“雨后,明月照窗,綠陰滿院。夜深沉靜,岑寂涼凄。一燈縈然,枯坐如醉。當(dāng)此璄相,思懷倍切,覺身心恍惚,直如在夢寐間也。子正,黯然識?!保ㄐy(tǒng)二年五月十七日)正是在這樣的深夜,如癡如醉的恩光恍惚如在夢中,迎來情緒的噴發(fā)。有時哀嘆窮愁,有時哀嘆命蹇,有時想念愛人,有時抱怨家事。總之,許許多多的深夜,恩光這么度過,他也把這種深夜感慨的“此時此刻”寫進日記。
在恩光深夜感性的囈語中,有一種聲音特別強烈,有一種情感尤其濃郁,那便是他對愛人無與倫比的思念,那種熾熱之情,力透紙背,至今讀來,絲毫不亞于“五四”時期新文學(xué)家們“天狗”般的吶喊。以宣統(tǒng)二年六月二十日的日記稿紙為例,可見其文字生情,情溢于言,言為心聲,而聲復(fù)直擊人心的描繪。
宣統(tǒng)元年六月二十日日記
滿紙流情的宣統(tǒng)二年(1910)六月二十日日記云,“訪緣,戌初刻,訴委曲。不見則念念不釋讀,見面又似有千言萬語,一時難罄。懷想若此,情何以堪?惟禱佛天默佑,早得相聚,望切感切。展轉(zhuǎn)不寐,月照窗紗,獨對雙燈,丑正太息識?!边@些灼熱而糾結(jié)的文字,明明是熱戀中人語,卻確然無疑地出自大清國的官員,一位六十歲的老人之手。他絮絮叨叨的這些文字,太像情竇初開的少年男女的戀人手記。更令人驚奇的是,恩光不止一次在日記中如此描繪。有時候,他簡直是哭哭啼啼的林黛玉。有那么一天,恩光在日記中寫道:“想緣,度日如年,一日三秋,信不誣也。精神支離,胸膈橫塞,病矣。疾痛在心,荊棘滿目,孤孑凄楚,日坐愁城,精神漸消,心氣日減。有無窮之煩惱,無片時之歡忻。飲食遞少,困郁加多。耳順之年,尤須奔波,強顏酬世謀生。知己蔚懷,隔閡咫尺,能不萬分懷想乎?癡孽力疾識。子正。”(宣統(tǒng)二年六月二十日)在此之前,公事繁忙,債務(wù)催迫,家中則是冤孽不斷,郁悶心疼的恩光在這天的日記里大大發(fā)抒郁結(jié)之情。“緣”成了他的精神念想、情感寄托,茫茫苦海中的救命稻草?!耙蝗詹灰娙绺羧铩钡目坦倾懶牡乃寄?,此時恩光體會到了??上楦须m獲得療救,精神稍感慰藉,子夜燈下反身細想,恩光卻仍不能拖著愁痛的身心,面對滿目瘡痍的家,去強顏應(yīng)世以撐起支離的社會角色。思緒至此,苦痛極矣。窮極返本,恩光轉(zhuǎn)念又回到溫馨的情感港灣,再度想起他的“紅顏知己”。現(xiàn)實的困頓隔閡與情感的密切想念中間,隔著巨大鴻溝,更激發(fā)恩光無窮的思念,于是他自稱“癡孽”,癡的是情,孽的是如苦海般殘酷的現(xiàn)實。
五月二十日日記稿本,是恩光情感大爆發(fā)的寫照。這頁日記稿本上,不僅有如上慨嘆時乖運蹇的窮愁之嘆,有思念未遂的萬千哀怨,更有山盟海誓的祈愿。這些日記正文外增添的文字,令這頁稿紙成為恩光情感的真實寫照。在慣常的日記寫作中,恩光在稿紙上留下諸多空白,而這頁稿紙上欄線內(nèi)的空白處,卻填滿許多緊湊的小字。在欄線上方的空行中,寫著這么一段話:“日日默頌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摩訶薩真經(jīng),阿彌陀佛,仰求垂憐保佑,早得相聚同處,終身不離,世世同生,如愿如愿,念念不忘,南無阿彌陀佛。”這段文字并未注明日期,不過據(jù)其書寫習(xí)慣,應(yīng)當(dāng)書于本日前后。就其內(nèi)容而言,可見恩光已無法忍受和戀人的長久分離,而將“在一起”的心愿訴諸菩薩保佑。所謂“終身不離,世世同生,如愿如愿,念念不忘”,以疊詞禱語出之,余音裊裊,其情可感。
同是這頁稿紙的天頭,文字甚多,都是六月十八日二鼓寫下:
一水盈盈,重門深閉,玉人夜從何路來吾夢境也?計剪燈細語,當(dāng)在近屆黃花爛漫之際。《翰?!房自钢?。六月十八日二鼓偶錄。
“習(xí)伏眾神,巧者不過習(xí)者之門?!薄按葍€為寶?!保ā独献印?、《梁退庵隨筆》同時憶及 ,偶錄)
其中有《老子》、梁章鉅《浪跡叢談》中的話,恐是恩光誤記?!傲?xí)伏眾神”一句源自桓譚《新論》,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始標(biāo)作者為“莊子”。此外《翰?!肪砣珍洆P雄《復(fù)桓譚書》也載有此句,恐怕恩光的誤記來源于此。由此可知,這段文字或也在六月十八日所錄。至“慈儉為寶”,則與《老子》有關(guān)。恩光雖然兩次強調(diào)“偶錄”,但這些語句并非偶然,而與日常生活多有關(guān)系?!扒烧卟贿^習(xí)者之門”,似乎針對家人使用各種伎倆而言,“慈儉為寶”則寓含箴勸家人慈愛儉樸之意。
至于書札中語,出自明人沈佳胤所輯尺牘集《翰?!分锌自钢都闹炀爸軙罚贿^恩光在抄錄時似乎作了修改。原書中“當(dāng)在林鶯喚友、梁燕將雛之際”被修改為“當(dāng)在近屆黃花爛漫之際”,給人增添更為絢麗的畫面想象。當(dāng)然,或許恩光所見者為別本。這封書札曾被朱光潛認為“雅到俗不可耐”(《古代書牘略談》)。雖是俗,但對此時的恩光而言,僅僅“玉人夜從何路來吾夢境也”一句,就能令他感同身受,何況信中還有對于下次會面必成的期待,無怪乎恩光筆錄于此。
根據(jù)恩光日記記載,這一天是“中伏”,天氣“酷熱特甚,揮汗如雨”。悶熱的天氣外加煩悶的心緒,使得這一頁氤氳著濃烈的情感,散發(fā)著夏天曖昧的氣息。
與仆人李成相愛之始末
“緣”究竟是誰?為何恩光要在日記中對他訴說如此濃烈的思念之情?
仔細梳理恩光日記,不難發(fā)現(xiàn),“緣”即是恩光的仆人李成,日記中稱作“成”、“成兒”、“成僮”、“成棣”、“緣”、“源”、“緣心”、“元”等。為何恩光要在日記中更改仆人姓名,以各類昵稱取代“成”的稱呼?這一切始于宣統(tǒng)元年(1909)四月初七日的一場家變。那場家變最終迫使李成離開恩光家,而恩光對李成的稱謂隨即發(fā)生變化。恩光郁結(jié)于心的情愫就此一瀉而不可擋了。
“成”在宣統(tǒng)元年(1909)十月開始服侍恩光。初次出現(xiàn)在宣統(tǒng)元年十月初十一日日記中,“回家掌燈,成兒伺候”。此后數(shù)天,“成”與其他仆人“鴻”、廚役“羊”等一道培植花木等。日記中未見兩人親密情感,至十月底恩光攜帶成、祥兩仆參與清東陵祭祀活動,兩人關(guān)系日益親密。十月十八日日記云:“攜成、祥二仆圍爐飲食,頗覺境新意暢?!笔辉露娜斩鞴馑抻谀详P(guān)店,“成為鋪陳,伺候周致,甚適慰?!敝潦碌祝抑腥瞬煊X此事,大肆排擠。恩光日記寫道:“最近得力一人,反為泯不知恥眾輩過事排擠,妄造蜚言,辱詈搜剔,日夜媒孽,總使不令一朝居所遇,合家如此,而天良何在?”盡管恩光并未點名此人為何,但宣統(tǒng)二年四月日記及五月七日日記將這一謎底揭曉:
四月七日,欲攜成游萬壽寺,少紆積郁,忽構(gòu)讒誣,令人憤懣?;桀χg,不辭泣淚而去。服事六個月,并未一日離,一旦為闔家眾人攻去,實屬可恨可傷。至廿一日,婉小廝長齡于次日說和歸來,而隔日變生多梗,事又不遂。長齡小子模棱可惡,而家孽更生別計,真令人痛恨終身也。廿六日,見緣方悉。是晚大風(fēng)雷雨……幾墜溝渠滅頂,否緣挾持,恐難保也,則死生之共信然。
五月初七日,……午初晴,緣心遇,遂步大街乘月,少敘各歸。凄楚展轉(zhuǎn),今日整一月矣。如夢。(旁注:若度一年,何苦如是?殆前生孽與?)
這兩則記載清楚表明“成”與“緣”(“緣心”)即是一人。此人宣統(tǒng)元年十月隨侍恩光,此后與恩光情好日密,甚至還在大雨中救過恩光一命。然恩光家人似窺破兩人之間秘密,必要將“成”逐出家門。宣統(tǒng)二年四月七日,成最終含淚辭別恩光。此后五月初三 、初五,恩光均與“源”有約。至五月初七日,“成”離開后一個月,恩光與“緣心”再度相遇,時距“成”離家正一月,則“成”即“緣”,“緣”即“成”。此后日記中“緣”、“成”錯雜記載,大體而言,兩人關(guān)系親密時,記“緣”多于記“成”。二人關(guān)系疏遠時,則多記為“成”。恩光以這樣的小心思,表達他私密情感的親疏。
恩光與李成的感情并不被家人看好,在將李成逐出家門之后,家人們對恩光仍不放心,甚至追蹤他的行蹤。宣統(tǒng)二年五月十六日,“九鐘馀,(恩光)至四慶園約緣,久候,同飲食,未暢敘,即步馬路往萬生園。至東邊,忽遇鴻由西邊飛來,此誠尋隙搜剔,過于刻薄。乍見意外,懊惱萬狀,百分屈忍,勉維解釋,苦心勸告,誰能見憐寸衷?萬字樓支離對坐,六刻出園。成雇人力車自回,余攜鴻乘車歸家。是日情形,實堪悲憤,與成尚多傾話,均未果,恨極。晚思訪,陰云未去。明月當(dāng)午,滿院清陰,獨對青燈,伶仃孤苦,寂無人聲。涼風(fēng)瑟瑟,幽凄黯淡,觸懷思想,能不感傷乎?子正初刻,不寐泣識。”在恩光看來,另一位仆人“鴻”的到來,并非偶遇,而是家人必要根絕他和李成的關(guān)系。這種尷尬的監(jiān)視狀況,令恩光感覺十分羞辱。然而,他并沒有辦法抵抗家人的逼迫。
盡管在清代,狎玩孌童和小廝或相公較為普遍,但在公開的范圍內(nèi),人們?nèi)匀恢斏鞯貙⑦@種關(guān)系置于較為隱蔽的境地。在各類愛情關(guān)系之中,這種情感始終無法躍居主流。這也導(dǎo)致即便在最為私密的日記中,同性之愛的公開記載相當(dāng)罕見。杜鳳治《望鳧行館宦粵日記》中雖透露同治年間京師狎玩相公的消息,但杜鳳治的記載十分簡略,且絲毫不流露情緒性的評語。同治五年(1866)五月至七月短短三個月中,杜鳳治盡管在40天的日記中都記載與“梅”、“蕙”兩位相公的交往,但至多止于“聯(lián)床夜話”,并不透露更多私密信息。且杜鳳治此時家眷尚在浙江紹興,他是孤身一人羈旅京城的。然而恩光的狀況與杜鳳治差別甚大。從恩光后來對李成發(fā)瘋般思念來看,他和李成的情感在那段時期顯然十分濃烈,也許是如膠似漆到令家人無法坐視不理。
對明清時期的人而言,描繪自身的情感世界常常面臨私欲和公德的沖突。高壓和強制的社會令一切過度和越軌的情感表達變得困難,但充滿活力的豐富的個人情感世界卻又始終想要尋找合適的出口。在此,日記成為直白書寫個體情感的有效載體。
從四月初七日李成離開恩光家后,“緣”開始占據(jù)恩光日記的中心。日記中,幾乎每天都有“緣”字出現(xiàn),如“訪緣”、“念緣”、“約緣”、“詣緣家”、“想緣”、“到緣寓”……想而不得的時候,恩光就念佛,有時候“佛”即是“緣”,即是他的情人李成。李成令他心神不寧,恩光的日子過得恍惚如夢。他在宣統(tǒng)元年五月二十七日日記寫道,“懷緣,心神不定五十日矣??蓢@?!比欢约翰辉复蚱七@種愛的恍惚狀態(tài)。似乎,惟有通過日記的書寫,恩光才能略略緩解思念的苦痛。五月三十日日記云:“自四月初七日,匆匆恍惚,日夜懷想,直在夢寐之間,至今心神迷惘,寢食皆廢棄。緣耶?孽耶?無時獲釋。佛天憐佑,早得即日完聚,終身感誦無已?!辈栾埐凰嫉亩鞴馐譄o措,只能禱告佛祖和老天爺保佑,讓他們早日聚首。此外,稍紓這種刻骨銘心的思念,也許仍要靠寫日記完成。五月三十日日記剛記下此種念想,六月初一日日記中恩光再度表達類似想法:“念佛,望元。癡情若是,殆有前因,望即歸來相聚,終身不離?!卑嗽鲁跻蝗杖沼浽疲骸澳钅钅罱?jīng),書緣,每日朝夕存想者也,速如愿慰,幸幸?!蹦罘鹨褵o法讓恩光心情平靜,而李成暫時也不能回歸恩宅。于是,恩光為李成在外頭租住房屋,按月提供費用。盡管此時恩光早已負債累累,然而為了心中熾熱的情感,他早已不管不顧。他心甘情愿為李成付出,而對于家人索錢的行為,則一概視為孽債。妻子來要錢,恩光在日記中寫道:“婦索月費,噎氣。此生萬不能逃,死而后已,冤哉!”
宣統(tǒng)二年六月日記中的“緣”
在恩光看來,家中人毫無天理良心,是“畜輩”,“實未有絲毫之義理,安心作對,可恨可恨”。家人有意拆散的行為,令恩光更加思念李成。他有時吃完飯,急不可耐要見李成,日記記為“奔緣寓”。如果訪而未見,則不勝落寞。如宣統(tǒng)元年六月初五日,“懷緣,進城,步大街,欲訪未果,無聊歸家,尤覺孤寂,可嘆。”總之,恩光此時已經(jīng)犯了魔怔,他對李成是“動止觸物 ,時刻感想”。
這種思念令恩光發(fā)狂,他對不斷記載思念或許也感到厭倦,故而更改日記書寫體例。八月初五日日記云,“此后念佛、緣,默志之,日有遇則書之。”不再記載每日的思念,而只記載他們的相遇。然而一個月以后,思念的情愫又占據(jù)上風(fēng),他自訂的書寫體例再度改變。九月十七日日記云:“每日時憶及緣,輒念念,后有遇,登計,馀總識之?!贝撕笫畮滋於鞴馊沼浿胁辉儆涊d思念李成,推測他另外備有簿冊,專門記載思念次數(shù),以便歸總。這真是一位癡情的男子!
為了消弭漫長的相思之苦,恩光不斷努力,朝著他和李成相聚的目標(biāo)邁進。七月份,彼時學(xué)部下轄京師圖書館落成,恩光極力謀求守護圖書館藏書的職位,以便二人早日完聚。于是七月初八日日記云:“懷緣,念念在抱,默禱成全,則相聚在邇矣,時須運動?!苯?jīng)過持續(xù)不斷的運作,恩光順利獲得這一職位,并從家中搬出,居住在圖書館旁。十月初二日,恩光和李成會面,商量移到圖書館新宅同居。十月初六日,恩光剃發(fā)刨須。十月初七日,李成搬來和恩光同居。從此恩光日記中記載變?yōu)椤熬壥?,晚同榻抵足敘話”。然而,這種狀況再度被家人發(fā)覺。十月初十日,“惡婦無故非常取鬧,天乎!直是逼迫速死以了宿孽耶?何苦是之苦命!痛哉!”他的妻子鬧上門來,令恩光無法應(yīng)付。在恩光看來,家人仍舊沒有放棄拆散他和李成。十月十二日日記,“連日家人輩異常悍逆,萬分強忍,自嘆命苦無憐而已”。按照彼時道德準(zhǔn)則,處于劣勢的恩光除了在日記中抱怨,哀嘆命運殘酷之外,實在也并無他法,只能忍耐。
在度過一小段甜蜜時光之后,恩光和李成的感情卻迅速降溫。首先是開銷日益增大,原本負債的恩光注意到開支繼續(xù)增加。十一月初六日,“成購套壺椰子,甚細。連日煩悶,浮費流水,奈何!”而李成也經(jīng)常告假回家,外加此時恩光公務(wù)不順,心情重又回到愁悶狀態(tài)。所謂“內(nèi)外之不順心,公私之不合理,忍耐無法,聽天由命而已?!庇捎诙岁P(guān)系變冷,日記中也不再稱李成為“緣”,轉(zhuǎn)而將其記作“成”。不安分的李成開始逐日外游,至于宣統(tǒng)元年(1910)二月二十二日,恩光在日記中寫下:“初鼓,雇馬車回廟,鎖門不開。成外出浪蕩,不可信任,自恨?!眱扇岁P(guān)系至此再不復(fù)往日甜蜜,而日記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緣”字,一律標(biāo)為“成”字。至于1911年十二月,李成自行結(jié)婚,他與恩光的另類感情也基本結(jié)束。直至1912年五月中旬,“成僮含淚辭去,無錢養(yǎng)留。三年侍奉豢養(yǎng),一旦別尋衣食,曷勝惋嘆?!眱扇私Y(jié)束主仆關(guān)系后,仍有來往,1912年八月十四日,李成贈送恩光花糕,恩光認為他“尚有良心”。不料八月二十六日,李成來恩光家,談未片刻,“陡然拳打腳踢,不分皂白,謾罵無禮?!堁託埓H,更復(fù)直奇變悖逆之野蠻無教之事,命何以堪!孑身忍耐,不能早亡,尚有此等孽障,命薄可嘆極?!眱扇说年P(guān)系,竟然以這樣狼狽的局面收場,令人欷歔。
在恩光與李成感情漸冷的日子里,恩光與家人的關(guān)系逐漸緩和。宣統(tǒng)二年正月,恩光的孫兒保泰降生,給他帶來許多歡樂,他時?;丶铱赐麑O兒。至于宣統(tǒng)二年八月,恩光重又攜帶李成回家看視孫兒。恩光的家人看來原諒了他從前的行為。
就在他的家庭生活即將恢復(fù)平靜之際,整個社會的動蕩卻已現(xiàn)端倪。幾個月之后,遙遠的武昌爆發(fā)了革命,隨之而來清帝遜位,恩光賴以生存的大清王朝覆亡了。這對恩光的生活而言,又是一大變化。正在此期,恩光又開啟了另一段戀情。
言情詞匯與恩光的三條情感線
在談?wù)摱鞴?912年以后的新戀情之前,有必要先回顧下恩光情感世界中的三條情感主線,以便更為清楚地認識他的感情世界為何有新的波瀾。恩光情感世界的波瀾形諸日記,是采用一系列充滿感情色彩的詞句精心書寫,故而分析那些充滿感情色彩的詞句,就成為蠡測恩光情感世界的重要指征。
情感是一系列可以傳達的信息,是個體與內(nèi)心世界并外部世界溝通的特殊“語言”。日記中偶爾一現(xiàn)的情感表達/語言,是個體對身心狀態(tài)和周遭世界的審慎對話,既是情緒的疏導(dǎo),也是心靈世界的重建。在此,我們嘗試將恩光日記中充滿感情色彩的詞語制作一個表格,以見出恩光在1909年至1910年5月間的情感狀況。之所以選取這一時間段,主要在于1909年恩光尚未在日記中透露和李成的愛情關(guān)系。而1910年只標(biāo)記至五月份,則由于當(dāng)年四月份李成被恩光家人逐出家門,在整個五月份,恩光的情緒出現(xiàn)極為激切的變化,充滿感情色彩的詞匯也大量增加,然而,也不免出現(xiàn)一些雷同。以五月份為例,已足以說明恩光如何運用這些詞語在日記中表達自己的心情。同時,也可由此窺見日記是否足以承擔(dān)作者的情感表達。
《恩光日記》情感、心境詞語略表:
由于這部分日記記載并不連貫,我們不能以此斷定恩光平均每月的情緒變化,卻正是這種不連貫的記載特點,以其隨機性,揭示恩光整個情感和心境的不穩(wěn)定。從日記中頻繁使用的詞語來看,恩光大量表達了感傷、煩悶 、黯然、悲憤等情緒。在此,我們以意大利學(xué)者P.史華羅(Paolo Santangelo)《明清文學(xué)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詞語研究》中提出的五種情感類別為參考,分析恩光此時的情感世界和心境。史華羅根據(jù)情感和心境將中國明清文學(xué)作品(主要為小說)中的詞語分為以下五種情感類別:
1.消極反應(yīng)類型(恐懼、懷疑、焦慮、驚異);
2.積極反應(yīng)類型(愛、感動、喜歡、希望);
3.滿意反應(yīng)類型(快樂、美感、宗教情懷、歡愉、滿足);
4.攻擊性反應(yīng)類型(憤怒、仇恨、妒忌);
5.不滿反應(yīng)類型(悲哀、沮喪、羞慚)。
利用史華羅的分析框架,很容易發(fā)現(xiàn),恩光的情感基本處于消極反應(yīng)、不滿反應(yīng)這兩大類型,偶爾還有一些攻擊性反應(yīng)類型。恩光的情感世界極為消極,時時處于不滿和壓抑之中。日記中極為難得的積極和滿意反應(yīng)的情感詞語是“爽人心目”和“適慰”。前者出現(xiàn)在宣統(tǒng)元年三月十七日,面對皎皎明月,恩光感到“爽人心目”。至于“適慰”,則出現(xiàn)在宣統(tǒng)元年十月二十四日日記中,當(dāng)天李成在旅店服侍較為周到,故出此語。由此,并不難理解恩光的情感狀態(tài)。在日常生活中,他找不到歡樂和積極的出口,所遇人事均令他不快,帶來的只有無窮的煩悶和憂愁。惟有深夜自然的風(fēng)景與悉心照料他身心的仆人李成,才能帶給他安慰和歡樂。如此,就不難理解為何在李成被逐出家門之后,恩光每日都長吁短嘆,陷入深深的思念和欲罷不能的煎熬之中。
宣統(tǒng)二年五月日記充滿感情色彩的詞語
史華羅所著《明清文學(xué)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詞語研究》
在那些充滿感性色彩的言情詞匯之外,《恩光日記》還有“債”與“孽”兩個關(guān)鍵字眼值得關(guān)注?!抖鞴馊沼洝分谐涑庵T多與“債”有關(guān)的詞匯,如孽債、債累、宿債、家孽、家眾之孽、前生孽、冤孽、宿孽等等。這兩個字構(gòu)成的詞語頻頻出現(xiàn)在日記中,既與恩光現(xiàn)實處境有關(guān),也是他虔誠信佛帶來思想觀念的認識所致。
宣統(tǒng)年間,恩光已經(jīng)債臺高筑,甚至不惜挪用公款補貼家用。饒是如此,仍然收支難以相抵。每年年底都是“虧累過甚”。如1911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日記所云:“家業(yè)已罄,負債累累,心力已竭,尚須支持措籌,只求速死,宿債即償?!比沼浿械谝淮纬霈F(xiàn)嗟窮嘆命在宣統(tǒng)元年二月二十二日,“連日煩悶抑郁,自傷認命而已?!嗽霰藫p,永不留馀,自是貧賤之兆,奈何呼天?!贝稳杖沼浻质?,“煩悶之至。惡婦偷當(dāng)衣服數(shù)件,抽筋贖出,合銀二十兩二八,傾家蕩產(chǎn)甚矣!冤孽可嘆可恨!……可憐?!庇捎诩彝ナ杖肴氩环蟪觯踔吝B妻子開始偷當(dāng)東西,而恩光致力于支撐整個家族不至于徹底頹敗,只能忍耐負重。沉重的家累和不斷的債務(wù)危機,促使恩光不斷使用“債”、“孽債”等詞語。連同財務(wù)危機所造成的“債”還有妻兒家眷逼迫的債務(wù),童仆偷竊欺瞞的債務(wù)。此外,“債”與“孽”還是佛教思維方式的體現(xiàn)。恩光虔誠信佛,宣統(tǒng)元年一月初三日,“每日默誦佛經(jīng)五遍。(永遠如是)”日記中常常有禱佛的記載?!斗ㄔ分榱帧分袠I(yè)已指明“債負”是一種罪業(yè)。而恩光不僅將窮困視作一種罪業(yè),也將妻子的逼迫看作必須承擔(dān)的罪業(yè),此外,他個人與李成的情感被眾人厭惡,也被他視作一種必須背負的罪業(yè)。他在日記中反復(fù)使用“債”、“孽”等詞語 ,并希望早早死去,以便一了所有孽債,即是這種思維方式方式外化。
于是,日記中遇到夫妻關(guān)系、債務(wù)危機事,常云“孽債何日償清耶?”至于外放直隸州為官,也是“家孽所迫,萬難忍受”。“孽”與“債”在恩光不斷的書寫下,成為他抵御外來侵害的心理防御機制。一旦遭受委屈和逼迫,他便將之視作前生命定的“孽”與“債”,故此內(nèi)心盡管煩悶恨極,也能有效化解。如1911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日記云:“支各種孽債,前世今償,不死不已。”十二月廿六日日記又云:“人生之苦命孤獨若我者甚鮮,不即死,宿債孽未償清也。何罪若是!”雖說欲一死謝之,卻終于能頑強地活下去?!澳酢迸c“債”的熟練使用也令恩光能夠小心翼翼呵護他的小眾情趣,而不去管外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甚至,在李成變心之后,恩光也可以憑借這兩個字求得自我安慰。不管世路如何淡薄,恩光已認定自己為背負罪業(yè)之人,故而生活中的風(fēng)浪可令他受傷,卻終不能將他擊垮。
自然,恩光也時時冒出逃避的想法。對他而言,最好的出口似乎就是逃離此處的苦海,無論是現(xiàn)實的搬遷離家,還是祈求佛陀庇佑,似乎只要離開家中的是非煩擾,他的心就能獲得平和。如宣統(tǒng)二年三月十五日日記云,“家孽所迫,萬難忍受,惟愿早離苦海,逃生遠飏,永感佛天憐佑無極?!毙y(tǒng)二年四月日記:“遭此家眾之孽,早早得以逃往他方,以免悒郁而斃,幸甚禱甚。”宣統(tǒng)二年五月初六日,“予近數(shù)月食不飽,寢不安,惟日夜默祝逃生,誰憐苦衷?!彪m然他曾從家中搬離,最終卻難免回歸家庭。他終于無法徹底擺脫給他帶來無窮煩惱的家,于是只能在苦海中自傷自憐。
從《恩光日記》所述來看,家人是恩光情感世界中重要的一端,盡管這條感情線充滿苦楚,恩光卻不能不仰賴這條情感線。在某種程度上,正是由于這條情感線出現(xiàn)問題,恩光才轉(zhuǎn)而尋求情感世界中的第二條感情線:與同性戀人之愛。除此之外,由于恩光年事已高,與仆人的情感關(guān)系也在他生活中也顯得特別重要。這三條感情線在恩光情感世界中占據(jù)主要位置,其間的波動與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令他的日記情意滿滿,跌宕起伏。充滿感情色彩的詞語也因此在這部日記中構(gòu)成一股股涌動的情緒流。
恩光與妻子等家人關(guān)系似乎相當(dāng)不睦。在這個家中,似乎是恩光一個人在悉心經(jīng)營。他在日記中自述,家中“一草一木,余一人慘淡經(jīng)營,未有一協(xié)助者。數(shù)十年節(jié)儉整理,而毀于家人輩眾,此或前生所負,今世償還耶?”苦心經(jīng)營家庭生計之累且不說,家中人還時時令他不快。1910年六月十三日日記,“在家逐日無一言,孤寂何堪!荊棘尤復(fù)悖逆,令人氣結(jié)?!睂τ谄拮?,恩光似乎從未有好言好語。他將妻子稱為“獅吼”、“惡婦”、“孽婦”。有時看詞曲《獅吼記》,他也別有感慨。他送妻子錢,是供奉孽婦銀錢;和妻子吵架,是“惡婦無故取鬧”,是“惡婦無意間嘔氣,此孽何日了”;他為妻子置辦飲食,則是“午后起,為婦置饌,忍心”。總之,他和妻子的關(guān)系頗有些“前世造的孽,今世作夫妻”的意味。家中的瑣瑣屑屑均令他不滿,而他的家人似乎對他只有無盡的索取,絲毫不關(guān)心恩光的情感需求。恩光在日記中憤而說家人“無一稍具天理人心者”。家庭生活的重重危機,可能使恩光將小小的情感出口視作逃離苦海的孤筏,故而這位六旬老翁的日記才那么濃情熱意。
恩光與李成的關(guān)系前文已經(jīng)述說較多,此處專論他與仆人的關(guān)系。李成原來也是仆人,離家后,主仆關(guān)系方才一變而為情人關(guān)系。看來在恩光的情感線上,一些情感線是可以互相轉(zhuǎn)化的,惟此處專要論述的是普通的主仆關(guān)系。由于年老體弱,恩光對仆人十分倚重,且投入相當(dāng)多情感。然而他先后雇傭的三個仆人長齡、葉翔、鴻都最終被證明為不可靠。他的仆人總是背著他偷竊財物當(dāng)賣。如1911年八月十九日日記,“翔取回偷竊朝珠當(dāng)票十兩一紙。狼心狗肺,實令人憤恨?!奔慈缋畛?,最令恩光傷心,1911年十月廿七日日記記載:“成僮畜養(yǎng)三年,無一不周,以為親近可靠。旅居在外,左右有人,處之若家人父子,蓋亦由有所激之耳。孰意無行無恥,殊屬異常?!薄芭尤~子祥豢養(yǎng)八年,已偷竊七年矣?!?911年十月二十日日記,“回廟寓,爐冷無煤,已早著三小子買煤,逾時未回,而長齡近加疲玩疏懈,此二役直比畜生尤加倍。命蹇運乖,何致遭遇如是。活地獄幾時逃出耶?躬自升火想炊,更為畜輩預(yù)計。人生至此,……苦況訴誰?長嘆而已。”辛亥鼎革以后,恩光這樣的旗人仍維持一個大家族,然而收入不敷,而童仆早已難以管束。變賣家產(chǎn),對主人不聞不問,甚至于恩光需要自己生火做飯。種種情形,令恩光和奴仆的情感線也逐步走向終結(jié)。
易代之際的窮愁與“心病”
辛亥革命是中國近代史上翻天覆地的大事件。對恩光而言,辛亥鼎革,民國肇始,他依然選擇效忠滿清。日記中標(biāo)記年號依然是“宣統(tǒng)四年”、“宣統(tǒng)五年”,始終不肯使用民國年號。他把革命黨人改元慶祝元旦的活動認為是“兒戲”,認為“不值識者一噱”。他也認真考慮從學(xué)部辭職,1912年三月初五日日記云,“動止焦灼,思欲亟日交代告退,免受偽名,猶疑未能即決”。最終恩光離職,生活水準(zhǔn)大受影響。1912年八月初九日日記:“貧無聊賴,強忍混時,待死而已。晚食白菜包,窮饞購毒,浪費三圓,可恨可恨。”曾經(jīng)家中每月開銷將近二百兩的恩光,此時因為嘴饞購買白菜包當(dāng)晚飯,已經(jīng)覺得是極大浪費,連呼“可恨”。辛亥鼎革對恩光這類滿人生活的影響,已經(jīng)至于如斯地步。
恩光拒絕使用民國紀(jì)元
又如,1911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日記云,“聞眷屬疾病,窮愁交迫,運際可嘆。借錢,托人為媳孫購藥。當(dāng)此國家岌岌危殆,連遭盜罄,死期近矣”。他的整個家族貧病交加,與王朝的命運一脈相連。難怪聽聞清帝遜位,恩光搶呼長嘆,以為“至是待死而已”。此后的日子他自稱為“殘生”,每年歲末年初他都祈禱大清“中興”。然而現(xiàn)實的困窮令他感到氣餒,他形容自己的處境是“不死不生,幽囚窮斃而已”。在窮愁中,他典衣物,抄錄舊日詩冊,回味過去,販賣過去,借過去度日。他迫切想回到那早已回不去的大清。故有時憤懣不已,大罵王公大臣“遁跡夷界,以為護符,茍延殘喘,置國家不顧,忝然不以為恥辱,偷生茍活,不知肝肺良心何物!”有時大罵岑春煊等人“豬犬耳,不足齒。……將見若輩自殘自滅,終期于盡”。恩光越發(fā)懷念起過去的一切。這位喜歡閱讀《品花寶鑒》等小說的官員,此后在日記中的落款處常常寫著下某月某日于“太學(xué)韓文公祠內(nèi)寄廬”,這種清晰的地點意識,在慨嘆世道衰壞之際,或許寄托了他對韓愈“衛(wèi)道”精神的推崇。
1913年七月,連日懊悶欲絕的恩光聽聞鐘樓鐘聲,想起1910年底與李成在廣化寺居住快樂時光,內(nèi)心被壓抑的情感再度爆發(fā)。1913年七月初三日日記寫道:“連日頗想少時相契某等,皆物故矣。后雖閱千萬人,無與倫比。甚矣,人才之難得也?!彼_始朝思暮想一生所遇心愛之人,至于當(dāng)年七月初七日,“夜間瞢騰。……曩在太學(xué),小庖某健壯精神,前年曾詣住宿公所請安,言話許久,已在某部當(dāng)役。詳審其身勢,似擬重喜,不易得也。惜在署中,未曾招致役使,后當(dāng)再為用也。數(shù)夜屢夢相從,亦或有所思想而致之與?姑似某來。嘗憶通州監(jiān)西倉時,斛金斗萬,精神充健,豐姿壯偉,氣體豐足,身勢英特,較比喜壽有過之無不及,洵千百萬人無與匹儔。人材之難得,暨遇合交投,殆有前定與?”至此之后數(shù)日,恩光心思恍惚,全在想念這位庖廚身上。他自知是“心病”,是“心魔”。然而,他并不能遏制這種思念。他自知“暮氣將至,更思念往日雙魚,尤似追恨不已?!彼麜r而想要彌補年輕時的缺憾,時而又覺得這是造孽。如七月初九日日記云:“動輒仍想小庖不已,何孽情之深耶!抑將辭世,或因追憶已往之事。”這種熾熱的情感灼燒著恩光,令他時而覺得這是一段孽情,時而懷疑這是生命回光返照之際追憶的幻影。恰恰在這一天,他在街上和小庖擦肩而過,失之交臂,日記中不免又悵恨不已。
這段同性之愛的“魔障”既然無法擺脫,恩光索性大膽思念。于是七月初十日日記是,“展轉(zhuǎn)不能熟睡,蒙朧迷夢,極想小庖,仿佛如在左右,而精神健壯,靄然婉順,大有過人之勢,而膊掔壯勁可握,更非他人可及于萬一,惟時事未便,姑暫忍待”。此后數(shù)天他外出訪尋小庖廚,然而均未果。七月十三日日記云:“夜間,猛想壯庖,極熱,強眠?!彪S后恩光一面自己尋找,一面委托他人代為尋訪。功夫不負有心人!七月十四日晚間,恩光在甕城偶然遇見小庖廚。日記寫道:“行至甕城,猛見,數(shù)年來無時或釋,極有前因,心懷刻念之。某遇于道,呼語之,甚親近熟馴,詢其年歲,屬戊子,少余三輪……訂期會晤,結(jié)此數(shù)年以來夢想心馳、情義相得之知己。……惟愿早日相聚,依倚如腹心手足,三生之緣幸也。”
這位小庖廚年方27歲,與恩光相差36歲。但在灼熱的情感面前,恩光早把他們的相遇定為命定的緣分。在他們相遇那天早上,恩光曾經(jīng)抄錄一首詩,里頭有“猛來一夜”四個字,而小庖廚的名字恰是李猛。這種文字上的讖緯意味,加深了恩光的宿命意識。他將這一切歸為神靈庇佑,默默祈禱早日團圓相聚,共結(jié)三生之緣。他不斷希望兩人“終身親切,永遠相依,福緣共之”,認為如果真能如此,這一生也就不算虛度了。
恩光日記中思念至極的文字
重新結(jié)緣令恩光歡暢無比,然而回到現(xiàn)實,他卻只能“極想謀生之道”。于是他加快所承包工程的進度,他希望“佛天默佑,成全此事,得到酬金,以謀生理,以救貧困,生世感頌,永遠不忘?!慈障嗑酃蔡帲叶\切?!保?913年七月二十二日)他希望盡快結(jié)束貧困狀態(tài),和庖廚李猛早日團聚,生死相依。
恩光的日記重新回到他和李成戀愛的狀態(tài)。他在日記中不稱呼李猛,也很少言“猛”,而是稱李猛為“心”、“心第(弟)”、“同心”。他們相會的時候,欣喜非常;他們離別的時候,依依不舍。從七月初十四日相遇,到七月二十二日李猛預(yù)備還鄉(xiāng),兩人情感日密。不見才兩天,恩光就覺得分別似有半月。短暫的離別中,恩光寂寞時,“想心第此刻作何排遣,代覺寂寞”。他寂寞,便代李猛也覺得寂寞。他在羊肉胡同小飯鋪吃鍋貼,便“極想心第同桌飲食”(七月二十四日)。這等癡情,非熱戀中人不能辦到,恩光重又陷入“少年維特的煩惱”里。在李猛回鄉(xiāng)的日子,恩光每晚都是“念心”、“想心第”、“極想同心不已”。此時的恩光到處舉債,“生計毫無,囊空如洗”,時常想要速死,李猛恰如一顆救星,令他念想不止,使他仍覺得生活還有盼頭。許多時候,他“匆匆又茍挨一日,覺活在斯世甚無味”,夜晚卻仍“念心”。他白天在肉鋪“賒脂油二斤及肉八千三百”,晚上對著孤燈,異常焦迫時,仍然“念心”。李猛成為他情感的寄托,成為辛亥鼎革之后他苦海生涯里的救命良藥。
1913年十二月初四日生日那天,李猛突然造訪,令恩光喜出望外,日記再度表達,“自后只愿永久相處,堅固不移”。此后,恩光依舊夜以繼日地思念李猛。在每一個晚上,他都在日記中寫下“念心”(“念佛”)二字,從七月相遇起,150多天沒有間斷。現(xiàn)存恩光日記只記到1913年除夕,我們對他對李猛的思念的了解,也至此為止。我們無從知曉恩光與李猛此后的情感走向,然從恩光此時的經(jīng)濟條件與生活狀況來看,這一對亂世兒女的感情此后恐怕仍是兇多吉少。然而,假定恩光1914年仍然在寫日記,那么,可以推測,“念心”等字眼斷然不會在1914年元旦即告消失。
恩光的生日與北京鐘樓的聲點
我們已經(jīng)見識了恩光的情感世界,見識了恩光對于整個世界無窮無盡的抱怨?;蛟S我們已經(jīng)在厭惡這樣一位情感充沛卻又黯然神傷的老人。然而這位老人自己的心里話,他的家人不曾細味,他的情人不曾觸摸,他只能日記中自言自語,細訴自己的孤獨與無奈。1911年十月廿七日日記記載:“余羈旅孑身,愁黯無聊,家無可家,業(yè)無可業(yè),投無所投,止無所止,窮困艱辛,無人過問,尤須努力掙持,藉少薪金以奉闔家坐食之供用。”一片哀嘆,令人三復(fù)嘆息。
恩光是一個注重過生日的人。當(dāng)他和李成感情甜蜜時,日記中鄭重記下李成的生日。宣統(tǒng)元年十二月初二日日記“成誕(丁亥)”,那時他和李成情好日密,且未被家人識破。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初二日,恩光經(jīng)過諸多努力,總算和李成住在一起,這天的日記寫道:“九鐘起。緣誕,食煮白肉,行禮?!壥淘缢?,極倦?!北M管十分疲倦,但對李成的生日,他念念不忘,筆之日記。等到他們情感淡薄,恢復(fù)主仆關(guān)系之后,1912、1913年的十二月初二日,日記中再無關(guān)于李成生日的記載。
生日是一個人生命的重要節(jié)點,在日記中書與不書,是恩光對于人情好惡微妙的透露。他對李成的生日如此書寫,對自己生日的言說也就更能見出他對人情和世味的體會。
十二月初四日是恩光的生日,1909年這一天的日記寫道:“誕辰。時年五十又九矣,虛度浮生,毫無建樹,風(fēng)塵奔走,曷勝嘆哉。……小窗靜坐,晴明自賞?!毙心杲亩鞴飧袊@一生風(fēng)塵仆仆,毫無建樹,煢煢孑立,風(fēng)景也只能自賞。這天的日記照見的是孤獨的恩光,是回首一生頗有遺憾的老人。1910年所記則是,“賤降,六十歲?!缗P。聽樓頭鐘點,望天邊月鉤,蕭寺寂靜,寒窗影幽,此境此時,老年人能不感系之耶?匆匆花甲,值此運步,惟太息而已。二鼓又識?!边@一天,恩光原本計劃早睡,日記也早早寫完,無奈寒夜早眠而睡不著,乃在二鼓又起來,聽鐘樓聲響,望窗外明月與寒寺,孤獨中不禁執(zhí)筆再書日記。
至于1911年的生日當(dāng)天,日記中連生日這個詞匯也不再提起:“九鐘起。午前,自作飯食。老史來,還煤油水報等費,自籌誰憐,命苦可知。晚,復(fù)自作蒸食及餅餌菜蔬,胡嚼一陣,無味甚矣。煩悶,早睡?!倍潭涛迨畟€字的日記中,恩光使用了三個“自”,孤獨感溢于言表?!白宰鳌钡娘埐耍云饋頍o味;煤油等費用尚需自己籌措,他的命運著實可憐。生日當(dāng)天的孤獨感吞噬了恩光,令他倍覺煩悶,故而又是早睡。
1912年這天的日記仍是舊模樣,“十鐘起。勞役一切,日逐瑣屑。午間晴窗凈案,寫唐段成式《牡丹》詩、唐楊巨源、楊凝《唐昌觀玉蕊花》詩。天氣晴明,已覺回暖,實蒼生之福。余花甲歷周。是日賊降。匆匆半世,奔波已老,饑寒漸至,無以為生活計,雖想終老牖下,恐不可得,天乎!何生于斯世,國破家落,拯拔皆無,孽障罪愆,何時解脫耶?午餐,闔家尚食面,亦幸。閑坐小室,煮茗焚香。家蓄梅花含苞將放,置之幾案,向日曬照,老干綠條,橫斜掩映,頗有畫意。向坐靜觀,殊覺心清,暫釋窮迫之苦,強為一時之寬。晚,赴茶肆閑蕩。歸,誦《脈訣》,聱牙難記,此亦出不得已也。夜深,展衾,偎抱熱石,隨轉(zhuǎn)卷曲”。
恩光六十歲生日的感觸
這一天算是恩光這些年度過較為順心的生日。日記展示日常的瑣碎生活,也揭示這一天由于天氣晴明,恩光通過書寫古人詩句,暫時舒緩心情。他在回首一生時,仍免不了窮迫饑寒的嘆息,對于老年生活,不敢抱過多期待。由于辛亥鼎革,他將個人命運的遭際的原因部分轉(zhuǎn)移到時代上,“國破家落”,國與家一體皆不如意,恩光將這一切視作罪孽,惟一的希望是早日解脫。然而,中午全家人一塊吃面慶祝生日,令他稍感慰藉。于是下午的焚香煮茗,就不再是枯坐,而是“閑坐”。家中的梅花也一變而具有詩情畫意。生日當(dāng)天的下午茶,暫時釋放了恩光的窮愁,以致于他在晚間少有地奔赴茶肆。然而夜間誦《脈訣》及夜深方睡等事,似乎表明后半天的閑適只是一種短暫的偷歡。一天之中,恩光心緒幾經(jīng)變化,從瑣屑勞作,到家國窮愁之嘆,在稍感慰藉之后,再度走向閑適,而終歸于夜深睡覺“隨轉(zhuǎn)卷曲”。一日之中,情緒幾度跌宕流轉(zhuǎn),再度展示了恩光豐富的情緒與敏感的神經(jīng)。
1913年生日當(dāng)天日記則是,“初四日,賤降之期。十一鐘起。勞役一切。午前后分,力疾強錄字四頁。早晚,媳備大鍋餛飩二餐,甚難能也。正擬郵致信函,于午刻忽聞猛來,即時相晤,少敘闊別,相話三時。因出城有事,便著于詹大有處代購兼毫筆,自后只愿永久相處,堅固不移,甘苦供之,忻慰感應(yīng),喜出望外也。初鼓,念念念佛,自是苦詣至誠,效果如響。夜,抱石臥”。這天生日,恩光仍頗為勞累,然而兒媳兩餐為他準(zhǔn)備餛飩,心情為之少舒。尤其午后,他的老情人“猛”的到訪,互訴衷腸,令他喜出望外。當(dāng)日日記記載“念念念佛”,足見心情之激動,而恩光確乎也將這份情人的慰藉視作精誠禱佛所致。
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初四日的鐘聲成為恩光的“記憶之鑰”
人們在論述晚清男女社會角色時,常常想起女性的艱辛與不易。然而,高壓的社會氛圍下,許多男性也并不輕松。對于人生的勞碌,許多男性作者都曾發(fā)出嗟嘆。道光二十九年(1849),疲于教館生涯的王韜(1828-1897),在新年第一天便發(fā)出感慨:“噫!人生不幸作男子,跋涉險阻,蒙犯霜露,何在蔑然?予不禁為之感慨?!蓖蹴w已經(jīng)從性別角度對人生的艱辛發(fā)出無奈的感喟,他沒有說他希望自己是女兒身,但他確乎在抱怨男性社會責(zé)任之重。對恩光而言,在必須肩負的社會角色之外,還須為自己特殊的情感旨趣承受沉重的包袱。
對艱辛備嘗的恩光而言,一些溫馨的事物由此成為他懷戀舊時光、獲得片刻安寧的觸發(fā)點,北京鐘樓的聲音便是恩光屢屢回味的聲響。1910年十二月初四日,恩光生日,這一天他和李成居住在京師廣化寺(彼時學(xué)部圖書館藏書于此),過六十歲生日。那天明月如鉤,遠處鐘樓的鐘點敲打著他的心。他在日記中寫下:“早臥。聽樓頭鐘點,望天邊月鉤,蕭寺寂靜,寒窗影幽。此境此時,老年人能不感系之耶?”那年冬天,他和李成度過許多這樣的夜晚。寫下這些話的恩光,彼時肯定不會想到此后他會經(jīng)常想起這個月色如鉤的夜晚。1912年十一月初九日晚上,又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饑寒交迫的恩光躺在床上,望著明月,想起去歲生日的那些鐘聲。日記寫道:“連日初鼓聞厚載門外鐘聲,錚錚在耳,恍如前年庚戌東,假榻后河廣化寺僧寮,攜成童避囂。時謬充總辦,就近差次。去歲遷太學(xué)監(jiān)督工程后,未常聽也。今忽聞此鐘聲,直如身在僧舍。五更初醒,枕上猶帶余音,瞥眼流陰,恍然如昨,若夢初覺也。今昔不能無感,回憶不禁泣下?!边@一夜,恩光仿佛錢塘江畔聽潮的魯智深,光陰流逝令他唏噓,而剎那之間,去年與今年卻在鐘聲中無縫銜接。鐘聲依舊,點點敲擊,如佛門禪悟,使人驚覺人事早非,恩光只有流淚。
北京的鐘樓與鼓樓。圖片來源:《燕京勝跡》Peking The Beautiful,By Herbert C. White,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7年。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在恩光窮愁落魄之際,午夜的鐘聲不斷敲開他記憶的閘門。透過這道記憶的閘門,孤獨的恩光一次次回到1910年的冬天,那時候他不是一個人,而是與李成同居在廣化寺。他們曾獲得短暫的安寧與歡聚。這是他晚年為數(shù)不多的黃金般的日子,值得一次次懷念。1912年十二月十四日,“午夜,聞鐘樓聲送,直是前歲攜成童僑居廣化寺僧舍?;叵膑鋈弧?。隨著他的處境愈發(fā)窘迫,鐘聲敲開他記憶閘門的次數(shù)越發(fā)增多。不僅在冬日,也不僅在有月亮的晚上,似乎只要鐘聲在夜晚響起,他的思緒就飛向1910年冬天的廣化寺。
1913年五月的一天,他又“夜間不寐,嘗聞鐘聲,恍若辛亥際攜成僮居廣化寺僧舍,耳邊只尺間也。每當(dāng)觸憶,不勝感嘆,轉(zhuǎn)瞬變遷,一至如此。”1913年七月初三日,“初鼓,聞鐘樓聲點,直送耳際,宛如前歲攜成僮寓廣化寺僧寮時也。曷勝感慨。”即便在1913年秋天,他重新和李猛建立感情,在深夜聞見鐘聲,也仍然回想起那些夜晚。1913年八月二十三日,“回家冷寂,追憶庚戌、辛亥二年間,攜成僮等在廟在署充總辦監(jiān)督時,恍如昨日,實若霄壤,不無今昔之念?!爆F(xiàn)實越糟糕,往日之時光就越發(fā)令恩光懷念。在鐘聲的敲擊下,恩光一次次回到過往,一遍遍咀嚼燦爛的舊時光。
恩光的生日和鐘樓的鐘聲是《恩光日記》中多次再現(xiàn)的事物,也是記憶之門不斷打開的時間之鑰。生日是每年一度時間之神的提醒,這種固定的時間設(shè)置提醒每一位過生日的人想起以往的生日。而即便他自己不再記得,人們也可以通過疊加他生日那天的遭遇,探測他生命的變化。至于鐘樓的聲點,則因為偶然的嵌入,成為恩光生命里黃金般歲月的標(biāo)志物。在恩光不斷的追憶中,鐘樓的聲點成為他進入往昔歲月的孔道,藉此,他得以暫時擺脫亂糟糟的當(dāng)下,而穿梭到那令他心安的所在。無論是生日,還是鐘樓的聲點,都是時間的指征。這似乎表明,通過時間的指征物,去窺探日記作者的情感寄托,是一種可行的辦法。
日記的情感深度
在討論日記包羅萬象的材料時,人們普遍注意到日記作為私人材料的重要性,然而關(guān)于其中情感素材的運用,卻很難取得令人滿意的成績。王汎森對明清日譜著述的考慮,提醒人們注意理學(xué)家生活踐履與思想變化的痕跡,其中最為重要的材料就是一系列修身日記。拋卻理學(xué)家的面紗,而將這些日記視作情感表達的載體,對討論日記能否言情、如何言情、所言何情等問題,可能有新的認識。可惜,在嚴格要求記錄“內(nèi)在心靈的全部活動”的修身日記中,一些隱秘的情感仍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而在一般的日記中,許多日記作者甚至杜絕在日記中發(fā)表感性的話語。然而,不管日記作者如何隱藏真實的自我情感,它總是會留下蛛絲馬跡。史華羅在分析明清時期人的心理表現(xiàn)時認為,“個人對部分或全部形象的苦心經(jīng)營通過以下兩個途徑:一是通過價值階梯自我堅持, 另一個是對被描述主體的情感態(tài)度?!保ā吨貥?gòu)明清時期中國人的情感生活——史華羅教授訪談錄》)前者似乎對應(yīng)修身日記,而后者在許多日記中均有或多或少的流露。于是,窺探日記作者的情感深度,并非一個遙不可及的研究設(shè)想。
意大利學(xué)者史華羅(Paolo Santangelo)教授
日記自身充滿壁壘,趣味和情感并不自動呈現(xiàn)。從閱讀《恩光日記》的經(jīng)歷來看,每一部日記的閱讀或許可劃分為三個階段。首先,翻開一部日記似乎打開一個“盲盒”,在未完整閱讀之前,你永遠不知道這個盒子里裝了什么。誠然,一些日記已有前人寫過提要或?qū)а?,然而日記的豐富性使得每一部日記的提要或?qū)а运芴峁┑男畔⑦h遠不夠。它們僅僅提示日記時間的起止、重要的事件等信息,只能令人對日記有模糊的感覺。要真正理解一部日記,必須認真翻閱這一部日記,最好不放過它的每一個字眼。
當(dāng)你認真翻閱完一部日記時,或許已經(jīng)進入日記閱讀的第二個階段:對日記所載的人、事、物有初步的了解,從而獲得對這部日記和作者的整體思考。然而這些看得見的材料往往是一些客觀的流水賬,盡管可以提供有價值的材料,但或許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那一部分。如果想要窺探日記中隱秘的部分,尤其挖掘其中深層的東西,勢必要進入日記情感世界的挖掘。如果日記提供諸多情感的詞語和表達,譬如《恩光日記》所示,那么這種情感世界的進入是較為輕松的。令人感到困難的是那些平靜如水的日記,是那些作者努力克制情緒表達的日記。太多的清代和近代日記的作者都在日記中努力將自己塑造成一位控制情感的完美角色,偶爾的情感爆發(fā),很快就被一種中庸的思緒抹平,取而代之是一位各方面看起來都屬正常的反省。喜怒哀樂偶獲一現(xiàn),即被他們消解,日記復(fù)歸于平靜。喜怒哀樂是人之常情,在每時每刻不斷變化,而許多日記竟能對此視若無睹,或是有意消解,這究竟是為什么?日記對于人之常情的有意抵觸,并不記載,或是適可而止,究其原因,固然可以說是作者對日記有著無限的自由裁量權(quán),他可以決定日記記什么,或者不記載什么。然而對于讀者而言,在閱讀中恐怕不能止步于此。對日記所載時間長河里的人、事、物,固然要投入諸多關(guān)注,但當(dāng)我們記起日記作為人生備忘錄的功能時,我們有理由相信,日記不僅備份了作者的人生與思考,它同時也備份了作者的喜怒哀樂。換言之,日記不僅“排日記事”,它同樣“排日記情”。
閱讀日記有必要進入第三階段,即應(yīng)當(dāng)進入日記的情感世界。若非如此,日記仍舊只是人事的鋪陳,是冰冷的史料,而非呈現(xiàn)它作為一種私密而體己寫作的產(chǎn)物。重新建立日記研究的情感維度是必須的,它有助于窺探日記記載的時代里的個體的生命世界。這當(dāng)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正如史華羅《明清文學(xué)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詞語研究》“前言”開篇轉(zhuǎn)引列斐伏爾(L. Febvre)所言:“重新建立某個時代情感生活的目標(biāo)確實極具魅力,但同時也很艱難。然而,我們別無選擇,歷史學(xué)者無權(quán)對此視而不見。”對日記研究而言,重建日記所載時代的情感生活不僅極具吸引力,同時也有助于重新確立每一部日記的獨特性。
將日記視作材料的慣常做法,容易使日記均質(zhì)化為材料庫,由此,材料價值的高低決定日記價值的高低。無論軍國大事,還是個體生活,由于研究者處理材料主題的相似性,那些材料價值處于低階位的日記,顯而易見地被拋棄。如果回歸情感維度觀照日記,則每一部日記都是獨特的,都燭照每一個個體的情感世界。在此,無論政治、經(jīng)濟、社會或其他方面的材料,都不是為一個特定的政治研究、經(jīng)濟研究或社會研究的目的而服務(wù),這些材料回歸它們本身,是日記作者或其他主人公生活世界的基礎(chǔ),承載他們的情感與思維?;貧w個體生命與情感的維度對待日記,則日記所映照的個體方是鮮活的,而一部部日記也不至因其史料價值的高低而被劃歸三六九等。惟其如此,日記才能部分回歸它的本來面目,即它首先是屬于個人的,既是個體生活事務(wù)的備忘錄,同樣也是個體情感的“存儲器”。
借用勃蘭兌斯在《十九世紀(jì)文學(xué)主潮》中的宣告:“文學(xué)史,就其最深刻的意義來說,是一種心理學(xué),研究人的靈魂,是靈魂的歷史?!辈环链竽戭A(yù)言,日記研究,即便它并非“文學(xué)的”,也應(yīng)當(dāng)致力于研究人的靈魂,研究人的情感,研究日常生活文字冰山下或緩慢或急速波動的情感流。那斑斕而多彩的、一方方深不可測的情感世界,多么令人著迷!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近代日記文獻敘錄、整理與研究”(18ZDA25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