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16日是文史大家、書法家周退密先生（1914-2020）辭世一周年。
以107歲高齡辭世的周退密先生曾被鄭逸梅稱為“海上寓公”，其詩詞、書法，雙峰并峙。尤其是詩詞見出的氣韻與生命境界，其實對其書法的氣息影響尤大。退老書法無論是形韻與氣質(zhì)，都是有東坡曠達(dá)的氣質(zhì)與影子的，讀其手札行草，平淡自然，隨意而發(fā)，骨子里卻又豪邁縱橫，疏朗峻拔，方寸短札，卻寓千里之勢。
退隱型的獨立人格與文史詩詞的涵養(yǎng)，也使得其書法，全無當(dāng)下那些書協(xié)類書家與展覽類書家的習(xí)氣，尤其是詩稿與信札，純?nèi)巫匀?，一片本色，全然不見一絲一毫的習(xí)氣，這樣的氣息與境界，實在是難而又難的。
退老的為人與詩詞、書法，不僅對當(dāng)下的詩壇與書法界，對當(dāng)下的文化界，都可謂是一面巨大的鏡子。書法是什么呢？詩詞是什么呢？生命的本色到底是什么呢？讀退老詩文書札，常有此問，然而似乎又不需要回答。
周退密先生（1914-2020）
這些天重讀周退密先生多年前賜贈的書籍與陸續(xù)收藏的退老詩稿手札，忽然憶及年少時沉迷于東坡文章的那些往事，黃昏時分，坐于水邊，或長或短，隨翻隨讀，累了，就看看腳下的水，天上的云，覺得離生命很近，充實，曠達(dá)，真有一種人生的詩意悠遠(yuǎn)處。
退老書法無論是形韻與氣質(zhì)，都是有東坡曠達(dá)的氣質(zhì)與影子的，且因用心于金石碑拓間，晚年筆墨間更是一片蒼莽渾融，達(dá)到了極高的書法境界，讀其手札行草，如讀坡文“若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常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平淡自然，隨意而發(fā)，骨子里卻又豪邁縱橫，疏朗峻拔，方寸短札，卻寓千里之勢。
偶爾累了，捧出退老墨跡品讀，身心頓時為之一暢，且又見出骨力，那些塵世的紛繁喧鬧，率皆水洗而去，真有讀南朝吳均《與朱元思書》之感：“風(fēng)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p>
書法是什么呢？詩詞是什么呢？生命的本色到底是什么呢？
讀退老詩文書札，常有此問，然而似乎又不需要回答。
周退密詩稿
周退密詩稿（局部）
有時越來越感受到，對周退密老的認(rèn)識或許要放在百年來中國文脈如何真正傳承的角度來理解，尤其是，詩與書如何成為這樣一位文人安身寄命處，經(jīng)歷一百多年的蒼茫時光，世事變幻，始終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不為這個時代的虛浮之風(fēng)所左右，退藏于密，最后終而卓然成家，在人格、詩詞與書法幾方面，都達(dá)到了一個高度，且成為一個時代隱去的象征。
讀退密老，念及中國文化的過去、現(xiàn)實與未來，能不唏噓感嘆？！
讀退密老，總讓我想起比他長一些的沈曾植先生、馬一浮先生、夏承燾先生，幾乎同輩的孫犁先生、黃裳先生、汪曾祺先生，以及晚一些的章汝奭先生、朱豹卿先生等，這些先生都是我所喜歡的——相似的是，他們都是有著中國文化“道統(tǒng)”的讀書人，無論或是隱是顯，或如鄙文憶章汝奭先生所記：“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因子在他們身上表現(xiàn)得都非常充分，中國本來的文化人應(yīng)該是怎樣的，中國的知識分子應(yīng)該是怎樣的，中國文化的文脈流轉(zhuǎn)，他們幾乎是一個活的標(biāo)本?！庇幸馑嫉氖牵@些讀書人對中外文化一方面有著開放式的胸襟，另一方面又有著一種發(fā)自本心的堅定的中國文化自信，同時又都有著一種“退藏”或“歸隱”之意，反而因此成就了自己，這尤其值得當(dāng)下文化界思考。
退密老平生寄意所在，如他93歲自謙時所言，“曰詩曰書。雖垂老無成，捻髭臨池之情固未嘗稍衰也?！?/p>
就書法而言，與其人格、詩詞等其實是相輔相成，如清代劉熙載《藝概·書概》所言：“書者，如也，如其學(xué)，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p>
（一）
追尋退翁書法之路與書跡之美的緣起，當(dāng)然與其人格、學(xué)養(yǎng)、詩詞等密不可分，然而若論及最初的影響與意象，或許不能不說到水，這從他第一個筆名與兒時的回憶是可以見出的，“其實是有我最早用的筆名‘磯痕’二字是就是唐詩‘石磯西畔問漁船’和蘇軾‘野水參差落漲痕’的兩句詩中各取一字合成而來的。我生長在故鄉(xiāng)寧波城內(nèi)月湖的西岸，故居面臨月湖，遠(yuǎn)處是橫臥在瀲滟湖波上的雙瞳瞳橋，近處是我家石砌的埠頭。每當(dāng)湖水漲落，必在石上有所反映，留有痕跡，歷久不褪。我覺得人生起伏，事物消長，不也是這樣嗎？于是一時有感于斯，就取以為號，還鄭重其事地刻過一枚石章，可惜留在寧波故居，早遺失了。”
那些源于自然的月湖水波與詩意有意無意間其實是影響了周退老的為人與為學(xué)，也影響了他的書跡。
寧波月湖舊影
對于兒時的學(xué)書之路，退老曾說：“我父親從前是科舉出身，最注重的是歐字，用歐陽詢的字打底。”事實上，歐陽詢對其確實影響極巨，即便老來，退老書法中瘦硬平正、峭勁奔放、寓險于正的歐字之風(fēng)格依然清晰可見。
退老家學(xué)淵源，其父親周慎甫，號絜非，在漢口開過保和堂中藥店，淡於名利，不善經(jīng)營，卻喜歡收藏古籍碑帖，一卷在手，揮毫臨帖，怡然自得。
周退密題跋，其父周絜非的遺墨——臨《韭花帖》
這份興趣與愛好極深地影響了兒時的周退密。周退老辭世后，上海市文史研究館舉辦的“周退密書法展”上，曾展出一幅周退密題跋的其父周絜非臨《韭花帖》，用筆清雅，父子兩人翰墨同時呈現(xiàn)于一紙，詩書之好，一脈相承。周退密1982年（壬戌年）跋有：“先君善書法，學(xué)歐趙，尤工臨摹，家富藏書，喜蓄碑帖。生于一八七六年，卒于一九四七年?！睂τ谀晟贂r的學(xué)書，周退老在致友人詩詞中記有：“憶昔趨庭初問業(yè)，宿緣真在臨池。秦碑漢碣辨龍螭。誰知千百載，難越一羲之。妙絕東坡寒食帖，更思丹荔瑰辭。幾回夢到柳侯祠。嬋娟千里共，月下琢新詞?！辈⒆宰⒃疲骸捌屯陮W(xué)書及篆刻，先君為篆‘耽書是夙緣’五字于一竹秘閣上，予即走刀刻之，愛護(hù)逾恆?？箲?zhàn)中失于月湖飯店。同時失去者有《一白堂石刻蘭亭》，端溪綠石大荷葉硯，均疇昔與先室忠源居士共用之物，思之增人琴之痛焉?！?/p>
在其父臨趙松雪《蘭亭跋》，周退密以楷書記有“先君子神清骨秀，風(fēng)姿蕭散，似過江人物。平生熟精乙部，善談枌榆掌故，晚年以醫(yī)活人無數(shù)……憶與大人抵足談藝，忽忽如昨日，可悲矣哉！”“庚寅九秋，男退密并記”。
周絜非臨趙松雪《蘭亭跋》，周退密題跋。
無論熟精乙部還是抵足談藝，從中可以看到父子之間對于文史書法的共同愛好與精賞處，有意味的是，這一跋文記于1950年，分左右書寫，是其父辭世三年后所書，這似乎是筆者目前所見的周退密最早書法——彼時周退密36歲，用筆一絲不茍，法度謹(jǐn)嚴(yán)而意態(tài)生動，溫文儒雅，隋唐間小楷筆意清晰可見，左側(cè)跋文且見出“董美人”的韻味。
事實上，對于書法，彼時的周退密只是一種興趣愛好，或者說是陶醉其間，退老曾自述：“過去老家就有不少碑帖，以后又從上海有正書局、文明書局、商務(wù)印書館買回大量珂羅版、石印的碑帖，凡是他們出版的碑帖，我?guī)缀跏邪司帕?。解放后，我樂此不疲，又購進(jìn)了不少碑帖拓本”，無論是其后從事行醫(yī)、律師，還是教師，他真正的工作與書法從無關(guān)系。1956年他應(yīng)聘往哈爾濱外國語學(xué)院任教，1964年調(diào)回上海外國語學(xué)院從事外語教學(xué)工作，1968年調(diào)至上海外國語學(xué)院法漢詞典組，參與編寫《法漢辭典》，經(jīng)歷多年，直到1981年退休，才真正專注于他最大的愛好——書法碑帖和古典詩詞。
然而，本質(zhì)上來說，這還是一個“退藏”過程，除了參與詩詞協(xié)會，似乎從未見他參加書協(xié)之類的活動，而書法參展大概也是加入上海文史館以后偶爾見之。
換言之，書法與詩詞，其實只是退老的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自娛，所謂“只可自怡悅”，但又是其最見用心與人生寄遠(yuǎn)處，而其背后，則是一種對人生與生命的真正理解：從兒時的湖水漲落，看透浮華，進(jìn)而安素守真，守得自己本心所在，正如程千帆先生與其論觀堂：“竊謂其密旨深衷，乃對于宇宙人生之悲憫，乃叔本華哲學(xué)之韻文講義。真純兒女之情，或者仿佛近之，他皆未可相方也。”
周退密題河南鞏縣石窟拓片
周退密贈唐吟方詩稿
退密老詩詞、書法，雙峰并峙。尤其是詩詞見出的氣韻與生命境界，其實對其書法的氣息影響尤大。
對于周退密先生的詩詞創(chuàng)作，論者頗多，無論是“仁者胸襟與高士品格”，“不求有為而為之，是一個人的聲音而已”等，都可以見出士大夫的憂患意識與非功利性的文人情懷，退老在回憶施蟄存先生時曾記：“‘四兇’垮臺之后，施老多次勸我寫文章，他曾懇切地對我說，詩不要寫了，還是寫寫文章吧!他的用意我可以猜到幾分……但由于我積習(xí)難改，以此自娛，不自休，在退休以后的二十年中居然寫了四千首以上的詩詞?！?/p>
吟方兄憶退密老文中曾稱“他晚年對于詩詞界來說最大的貢獻(xiàn)是‘詩的日常’，用詩記錄日常，用日常的語言寫詩，成為這個時代不多的年高而詩興依然昂揚(yáng)的老詩人。”
這是確實的，然而鄙意將退老之“詩”換成“書法”亦成立，退老以書跡記錄并書寫日常，且又寄意于遠(yuǎn)。退老自己曾說：“退休以后用毛筆的機(jī)會越來越多，抄書、起稿、寫信，多半用是毛筆?！?/p>
退隱型的獨立人格與文史詩詞的涵養(yǎng)，也使得其書法，全無當(dāng)下那些書協(xié)類書家與展覽類書家的習(xí)氣——這樣的習(xí)氣即使修養(yǎng)如啟功老，似乎也依然存在，但就退密老而言，尤其是詩稿與信札，純?nèi)巫匀?，一片本色，全然不見一絲一毫的習(xí)氣，這樣的氣息與境界，實在是難而又難的。
程千帆先生致施蟄存書札中談沉祖棻詩詞付印事又曾言：“想請維昭及退密二兄各題一內(nèi)封面，一書‘涉江詩稿四卷’，一書‘涉江詞稿五卷’，其大小即照《金石百詠》之板框。其式如左：涉江詩稿四卷。退密楷書，子苾所喜。弟則愛微昭之奇逸，故欲轉(zhuǎn)請兄一求耳。（或請退密，作楷，微昭作篆。）”
程千帆先生致施蟄存書札
程千帆先生致施蟄存書札
事實上，現(xiàn)在所見退老最早題簽，即1978年應(yīng)程先生之請的油印本“涉江詩稿四卷”隸書題簽，該本另有陸維釗先生的篆書題簽，程千帆先生彼時欣賞陸維釗的奇逸與周退密的楷書，這從表面上來說并無問題，但現(xiàn)在看，周退老的平實只是表面，在其平實的書風(fēng)之下，則隱藏著深厚的奇逸之境。
這一點大概程千帆后來或許也漸漸感受，在1985年，福建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涉江詩》，則沿用了周退密先生的題簽，從中可見程千帆先生的喜愛。
難怪程千帆先生1997年致信退密老所言：“作書求生最難。啟元白太熟，故不免近俗，顧起潛更不敢放手……妄言不足為人道，惟老兄諦審之耳?！?/p>
其中可以看出對退老書法鑒賞的推重與對當(dāng)時書法名家的犀利之評。
程千帆先生1997年致信周退密信，中有：“作書求生最難。啟元白太熟，故不免近俗，顧起潛更不敢放手……妄言不足為人道，惟老兄諦審之耳?！?/p>
程千帆先生1997年致信周退密信局部
（二）
說來實在汗顏，由于退老的低調(diào)與“退藏”，對退密老之人、詩與書的認(rèn)識，其實經(jīng)歷了一個過程。
第一次讀退老的書法似乎是在十多年前上海文史研究館的一個書畫展上，當(dāng)時展出的是周退密老八九十歲所書的對聯(lián)，大字，隸書，感覺有清代鄭谷口的味道，規(guī)矩了些，見出性情處不多，故當(dāng)時的感受似乎并不深。
直到后來偶然讀到他的一些晚年詩稿手札，筆底雄力，而又自然超邁，見出“二王”以來翰札真意，這才驚嘆不已。
然而當(dāng)時退老已近百歲，自然不敢前往叨擾老人。
去年退密先生辭世后首個由家屬提供作品的書法展——“周退密書法展”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展廳展出，前往觀展兩次，展覽呈現(xiàn)了近60幅周退密的書法作品。其中既有大量退老臨古擬古的作品，包括臨《石門銘》《石門頌》等，更有其自作詩《松江游草》等作品，對退老的書法有了更深的認(rèn)識，然而也印證了自己最初的直覺，即，退老最好的書法作品仍然是晚年詩稿、信札或題簽，而專門為展覽書寫的作品似乎并非其所長。
周退密扇面三幅
周退密自作詩《松江游草》（局部）
退密老富藏碑帖，書法取法極廣，讀退老的書法，如其名字，書法之間正見出“退”與“密”，能進(jìn)方能知退，能退方能知進(jìn)。
在一篇紀(jì)念施蟄存先生的文中，退密老提起自己收藏碑拓的目的：“雖然我們兩人都愛碑拓，但是目的略有不同。施老主要在于通過碑文作為文史研究的一個方面，他的水經(jīng)注碑錄就是一個例子；而我的目的則很單純，只是想通過碑文上不同風(fēng)格的書法作臨摹、參考，使我的書法能夠博采眾長，融會貫通精益多師，為我所用。”
書跡見心跡，從中可見其人生格局與境界，如老人在98歲時所記：“我在九十八年的歷史長河中，在處順境時，是保泰持盈，不敢妄作非為；在處逆境時，是含垢忍辱，耐心待變，聽其自然，不灰心喪氣，終于峰回路轉(zhuǎn)，活到現(xiàn)在?！睆乃囊姵鲂男缘脑姼迨衷校姵銎渫砟甑囊恍南騼?nèi)，內(nèi)在的樸拙古厚，而又瀟散飄逸，如讀東坡書簡，既見出一種澄明之境，又見出人生的歲月蹉跎、世事蹭蹬與放逸曠達(dá)處。
退老書法的另一“密”字——事實上，取法極廣，卻又隱于秘處，極盡自然。退密書法筑基極厚，歐體打底，胎息“二王”，沉迷于東坡《寒食帖》，精鑒金石碑帖，且由取法清代隸書而上溯秦漢，所謂“秦碑漢碣辨龍螭”，從李斯刻石、《秦詔版》，到漢三頌、“二爨”、《華山碑》、《禮器碑》、魏墓志等，直到唐楷、宋四家、晚明諸家，皆有涉獵，清以來的金石考據(jù)之風(fēng)影響亦大，尤其是鄭谷口、沈曾植、馬一浮諸家之書，退老極其喜愛，受益亦無窮。
周退密書法 《臨〈瘞鶴銘〉四條屏》
周退密臨漢簡《王杖詔書令》
周退密書法 對聯(lián)《讀書破萬卷 落筆超群英》
退密老曾言：“金石之學(xué)，自歐、趙著錄以還，上之則以考訂史事，其次則以通古今文字，下之則以尚論書法。得一拓本，賞奇析疑，樂亦靡窮。”對近現(xiàn)代名家又說：“夏癯禪、馬一浮、吳鷺山三先生之書法，同出黃石齋、沈寐叟一源，極為相似。其道德文章，流風(fēng)余韻，實令人傾倒，無任向慕?！?/p>
與當(dāng)下書法界的紛擾喧囂完全不同的，退密老的書法是與他的文人生活是融為一體的，全無隔膜處，且輔之以人格錘煉、詩詞涵養(yǎng)與金石考證，終于成就了其晚年書法的高峰，有意思的是，這樣的書法大家，似乎終其一生都不是書法家協(xié)會的會員。憶想起章汝奭先生生前接受筆者訪談所言的“過去就沒有‘書法家’三個字”，讓人感嘆。
周退密題贈顧村言《退密文存》
周退密先生題《沈曾植年譜長編》
退老的為人與詩詞、書法，不僅對當(dāng)下的詩壇與書法界，對當(dāng)下的文化界，都可謂是一面巨大的鏡子。
鄙意以為，退密老作為文人書法的高度與境界，其實并不須多言，知者自知。隨著時間的推移，只會越來越認(rèn)識到其廣博與意義所在。
讀退密書法，方知中國文人書跡留存于今的巨大意義，正如如與周退老詩詞交往頗多的陳鵬舉先生所言：“好的人間，文化是用來完善自己和澄清周遭的。周退密更是這樣的一個文人。尤其是這位長壽的人，到了他的晚年，猶如百年海上的文脈，留著他散發(fā)余馨?！?/p>
寒齋收藏的退老詩稿與信札，最早的似乎是七十多歲時（1990年庚午年）贈許寶骙先生的詩卷，是退老一貫的風(fēng)格，用筆有歐有蘇，自然曠達(dá)，“蔬筍生涯亦自便，草莓新摘十分鮮，江村風(fēng)物自蕭然，名酒無煩求若下，清茶卻愛試明前，溟蒙細(xì)雨淡和煙……”
周退密詩卷局部：“蔬筍生涯亦自便，草莓新摘十分鮮，江村風(fēng)物自蕭然，名酒無煩求若下，清茶卻愛試明前，溟蒙細(xì)雨淡和煙……”
詩書一體，讀之真滿目清新。
退老的書法，到九十左右更是達(dá)到了一個高度。用筆更加率性蒼莽，且又骨鯁方正，見出奇逸之意，如寒齋所藏的退老辛已年（2001年）贈定一居士詩稿，“萬竹叢中一草窩，群山復(fù)沓好行歌，門前日夜清溪水，匯作桃潭數(shù)尺波?！本攀筚浫题郑ㄍ蹊O先生）詩稿，“別久相逢共笑容，應(yīng)無塵鞅滓吾胸，都因二豎疏賢圣，負(fù)卻旗亭酒數(shù)鐘?！庇钟浽唬骸笆侨?，君以天目山竹根壽星及雨花卵石見贈，暢談移時?！倍伎芍^詩札中的精品之作。
讓人驚嘆的在于，退老一百歲后作為文化界的人瑞，對詩與書的追求卻并未停止——或者說，那就是他生活的本色與一部分，是為“詩書人一體”，書風(fēng)更加老勁自然，高古率意。
周退密書法 《壽》和《如松青不老 比鶴壽同長》
如退老103歲為鄭逸梅遺印集題“珠聯(lián)璧合”四字，如東坡書風(fēng)，而老勁過之；104歲時所題“逸梅遺印”，則古意而紛披，樸厚而清峻，內(nèi)在又有著一種瀟灑超逸處，真讓人迷醉。
周退密103歲為鄭逸梅遺印集題“珠聯(lián)璧合”四字
周退密題《逸梅遺印》
周退密104歲時隸書《金剛般若經(jīng)》
104歲時所書《金剛般若經(jīng)》四字隸書，用筆謹(jǐn)嚴(yán)，筆勁沉著，寬博雄渾，絲毫不見衰意，真讓人驚嘆不已；而晚年的《時光之門》及部分題簽，更是人書俱老，進(jìn)入難得的化境，讀之不知是字耶，抑或是蒼古之意耶，真可視為中國文化史對當(dāng)下的饋贈，也是中國書法史“人書俱老”的奇跡。
《時光之門》
周退密先生106歲時題簽
辛丑清明后五日于云間三柳書屋
（本文原標(biāo)題為《“退藏于密，人書俱老”——淺談周退密先生的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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