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當權(quán)的第三帝國》：他們?yōu)樽约旱牟怀墒旄冻隽舜鷥r

一

起初，納粹抓共產(chǎn)黨人，

我沒說話，因為我不是共產(chǎn)黨人。

隨后他們抓社會民主人，

我沒說話，因為我不是社會民主黨人。

接著他們抓工會成員，

我沒說話，因為我不是工會成員。

然后他們抓猶太人，

我沒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

最后他們來抓我，

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

這首詩到如今近乎人人耳熟能詳了，但我以前從來沒有留意過其作者，在我原先猜來，他/她似乎應(yīng)該是一個納粹統(tǒng)治時期的普通德國人，有點牢騷，但委曲求全。直到我在翻閱理查德·埃文斯所著《當權(quán)的第三帝國》的時候，才猛地一怔：原來是這樣。

《當權(quán)的第三帝國》，九州出版社2020年2月

這首詩的作者是馬丁·尼莫拉（Martin Niem?ller），一位柏林牧師。但他并不是一位普通的牧師。尼莫拉出身于一位新教牧師家庭，長大之后成為德意志帝國的一位帝國海軍軍官，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末期，指揮一艘德國潛艇。1918年11月底，當他的潛艇從作戰(zhàn)中歸航，他聽到的是戰(zhàn)爭失敗與王朝瓦解的消息，這個國家登時陌生起來，他深感屈辱，隨即辭去了艦長職務(wù)。

很自然地，他對新生的共和國持反對態(tài)度。他加入了極右翼軍事組織，同左派戰(zhàn)斗。之后他當了一陣子鐵路工人領(lǐng)班，又加入聯(lián)合福音教會，成為一名牧師。在他的教區(qū)內(nèi)，他既關(guān)心本地的下層民眾，又跟富人精英階層關(guān)系良好。于是，他的聲望日隆。

在那時，福音教會和天主教會都是政治上的保守派，天主教會對德國的忠誠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時候曾經(jīng)遭到過俾斯麥的質(zhì)疑，從那之后它就一直急于證明自己的愛國之情。而新教教會在德意志帝國時期是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武器，被視為德國民族主義的重要標志。它們害怕布爾什維克主義與革命，在蘇聯(lián)發(fā)生的一切都讓它們害怕。而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先是惡性通貨膨脹，后是經(jīng)濟大蕭條的沖擊，德國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犯罪浪潮、道德淪喪和街頭斗爭，教會人士看在眼里，痛心疾首。向前看，回到德意志帝國那個秩序時代，是他們的一致心愿。

在納粹興起的時代，教會很自然地站在了納粹的一邊（他們認為，納粹的崛起是扭轉(zhuǎn)德國無神論化、無秩序化的最后機會）。1931年的時候，尼莫拉在就在一次廣播講話中呼吁一位新的民族領(lǐng)袖出來結(jié)束魏瑪民主制度，重整山河。1933年的時候，他認為這位領(lǐng)袖已經(jīng)出現(xiàn)，那就是阿道夫·希特勒。這自然使他受到納粹的熱烈歡迎，他的自傳頓時成為暢銷書籍。

在納粹當政之后，新教教會與納粹進入了一段蜜月期（納粹自稱，納粹運動是“積極的基督教”運動，旨在保護德國的傳統(tǒng)社會價值）。但是很快，隨著納粹打垮了共產(chǎn)黨、社會民主黨之后，開始對保守勢力下手，這包括民族黨、人民黨和天主教、新教會本身。納粹想建立的社會，是一個一體化的社會，德意志國家社會主義領(lǐng)導(dǎo)一切，控制一切。對過去的新教盟友，希特勒的打算是改造之。這意味著用聽命于納粹政府的帝國教會取代獨立自主的地方教會，用“適合日耳曼種族的基督信仰”來取代“普世基督教精神”。在沖鋒隊的協(xié)助下，帝國主教接管了福音教會總部，解散了該教會之下所有的選舉機構(gòu)，在教堂上懸掛納粹旗幟，將納粹標志刻在教堂的鐘上。他們甚至主張把《舊約》從《圣經(jīng)》中刪去，清理掉《新約》中的“拉比保羅的劣等神學”，廢除十字架這個猶太人的標志，將猶太皈依者開除出教會。

納粹與教會的沖突有多種原因：納粹想要使自己成為國家唯一的思想與政治核心是其中一個。但在更深層，納粹自覺與教會有著根本的目的差異。在1936年納粹學生同盟的一次會議上，一位演講者說道：“一個人要么是忠實的納粹信徒，要么是忠實的基督徒?！痹谒劾铮浇獭按輾Я朔N族紐帶和國家種族共同體……我們必須否定舊約和新約。納粹理念至高無上。對我們來說榜樣只有一個，那就是希特勒，除此之外別無他人”。這樣一些說法并非這位演講家的獨見，而實際上是納粹整體或明或暗的意見。黨衛(wèi)隊的領(lǐng)袖希姆萊認為中世紀的條頓人本來英勇好戰(zhàn)，是南歐衰弱的拉丁人用基督教荼毒他們，才使他們走向腐化。在希特勒青年團里，孩子們唱道：

我們是光榮的希特勒青年團

不需要基督教的誑語謊言

因為我們偉大的領(lǐng)袖希特勒

才是衡量一切真理的準則。

二

當面臨教會被納粹接管危險的時候，尼莫拉是站出來提出抗議的少數(shù)人。盡管他非常欣賞納粹政權(quán)，但是他認為教會的種族主義政治化是一個錯誤。這些反抗者拋棄了帝國教會，成立獨立的認信教會（Confessing Church）與之對抗。這些教會的領(lǐng)導(dǎo)人仍然堅決表示他們忠于第三帝國，他們的行動不帶有政治目的，但是他們反對將猶太皈依者逐出教會。

在1935年，尼莫拉本人公開發(fā)表演講，說猶太人將永世受到詛咒，因為是他們使得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不過他又用這一觀點呼吁第三帝國停止迫害猶太人：既然上帝已經(jīng)審判了猶太人，那么人類就不能再橫加干預(yù)以泄私憤。他說道：“猶太人太為自己的種族身份自豪了，自詡亞伯拉罕的后裔，以致忽視了基督的福音?，F(xiàn)在德國人也滋生了同樣的種族自豪心理，這有可能讓我們和猶太人一樣受到永世詛咒?！睋Q句話說，在他看來，基督教是種族盲目的。

于是，尼莫拉就被抓了起來，上了法庭。在法庭上，尼莫拉本人表示，他絕對沒有在政治上反對納粹主義。他被處以罰款和七個月的監(jiān)禁（由于他被關(guān)押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了刑期，法院將他釋放）。但是當他走出監(jiān)獄的時候，發(fā)現(xiàn)蓋世太保正在監(jiān)獄門口等他。希特勒親自下令將他再次逮捕，送到薩克森豪森集中營關(guān)押。二戰(zhàn)爆發(fā)后，尼莫拉要求再次加入海軍，遭到拒絕。

他沒有逃過集中營警衛(wèi)每天對囚犯的羞辱與毒打。一位獄友回憶道：

警衛(wèi)讓尼莫拉牧師在警衛(wèi)之間用單腳跳來跳去，有時候讓他一蹲一跳，一邊看他跳，一邊打他，讓他動作再靈敏些。有一次他顯然是叫出了上帝兩個字，因為一個警衛(wèi)吼道，“這只蠢豬在叫他那骯臟上帝的名字，我倒想看看上帝能不能幫他出去?！庇袝r候集中營獄長或者其他軍官會停下手中的活兒來看他表演。一旦聽到贊許的笑聲，警衛(wèi)們的虐待行為就會變本加厲。

尼莫拉默默地承受著這些非人待遇，堅持對上帝的信仰，贏得了獄友的尊重。也正是這時，他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一位獄友問他為什么早先會支持納粹黨。他回答道：

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對此感到疑惑，就像我感到后悔一樣。不過，希特勒確實背叛了我。1932年，在他成為總理之前不久，作為新教會的代表，我同他有一次會面。希特勒以他的名譽向我保證，他會保護教會，不頒布任何反教會的法律。他還同意不允許對猶太人進行大屠殺，他向我保證: “德國會對猶太人進行限制，但不會把猶太人圈起來，不會有大屠殺?！?/p>

我真的相信，考慮到當時廣泛存在的反猶太主義，猶太人應(yīng)該避免在國會謀求政府職位。有許多猶太人，尤其是猶太復(fù)國主義者，采取了類似的立場。當時，希特勒的保證使我很滿意。另一方面，我討厭日益壯大的無神論運動，這種運動是由社會民主黨和共產(chǎn)黨扶植和推動的。他們對教會的敵意使我一度把希望寄托在希特勒身上。

我現(xiàn)在正在為那個錯誤付出代價。 不是我一個人，而是成千上萬像我一樣的人。

三

是的，尼莫拉并非納粹運動的旁觀者，毋寧說，他本身就是納粹國家的構(gòu)建者與加害者（從消極的角度來講）。

他、教會和其他的保守主義者（如巴本與施萊謝爾），都將魏瑪共和國制度看成敵人，希望出現(xiàn)一位偉大領(lǐng)袖扭轉(zhuǎn)時局。當納粹興起的時候，他們要么將它看成社會變革的力量，要么將之視作可資操控的手段。面對納粹上臺之前赤裸裸的街頭暴力、好戰(zhàn)與反猶語言，他們至多皺皺眉，當成基層的盲動和群眾一時的宣泄。納粹上臺之后對民主程序與法律的無視、野蠻鎮(zhèn)壓與動輒的暴力威脅，他們將之看成緊急時刻的非常手段，也將之歸咎于納粹組成人員的普遍素質(zhì)低下（而這正是他們要加入納粹運動、調(diào)適它的理由）。我們可以說，他們都為了實現(xiàn)某種社會價值，而對政治共存、民主體制這件事不屑一顧。馬克斯·韋伯曾經(jīng)說，德意志民族在政治上是天真的，或者說不成熟的。這句話在尼莫拉等人身上確實是成立的。他們?yōu)樽约旱牟怀墒旄冻隽舜鷥r。可悲的是，成千上萬的人也付出了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