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朱門酒肉臭”中的“臭”字怎么讀

我最早讀到的杜詩注本，對“朱門酒肉臭”一句中的“臭”字都沒加注。既然不加注，就意味著取其本義，就是“穢惡之氣”，當(dāng)然也就讀作chòu。幾十年來我一直這樣讀，從沒想到還有其他的讀法。近年來才聽到不同的議論，有人說這個“臭”字應(yīng)該讀xiù，意即“氣味”。也有人說仍可讀chòu，意思卻是指“香氣”。他們從而把這句杜詩解作“富貴人家的酒肉發(fā)出香氣”，而不是說富貴人家的酒肉多得腐敗變臭了。幾種不同的讀法，到底孰是孰非呢？

單純從字義來看，幾種讀法都有根據(jù)?！对姟ご笱拧の耐酢罚骸吧咸熘d，無聲無臭。”鄭玄注：“耳不聞聲音，鼻不聞香臭。”此句詩經(jīng)中的“臭”字顯然泛指“氣味”?！兑住は缔o上》：“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孔穎達(dá)疏：“氤氳臭氣，香馥如蘭也。”此處的“臭”字顯然專指“香氣”。但是我們理解詩句中的字義，必須把它放在具體的語境中，也就是必須注意其上下文的語意。這句杜詩見于《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作于唐玄宗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正是安史之亂爆發(fā)的前夕。杜甫離開長安前往奉先探望家人，途經(jīng)驪山，此時玄宗等人正在山上的華清宮里尋歡作樂，宮外的百姓卻饑寒交迫。于是詩人寫道：“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刑梦枭裣桑瑹熿F蒙玉質(zhì)。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蹦纤喂_(dá)《九家集注杜詩》卷二中引《孟子·梁惠王》中“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以及“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fā)”兩段話作注。從批判貧富不均的社會現(xiàn)象這個旨意來說，杜詩確實與《孟子》一脈相承，郭注可從。但是如論字句的淵源，郭注仍不夠精確。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三改引宋人黃庭堅之言：“《孫子新書》：‘楚莊攻宋，廚有臭肉，尊有敗酒，而三軍有饑色?！逼渚_程度遠(yuǎn)勝郭注，但引文不夠完整，出處亦有微誤。今人鄧魁英、聶石樵先生《杜甫選集》則據(jù)《藝文類聚·人部八》引王孫子《新書》：“楚莊王攻宋，廚有臭肉，尊有敗酒。將軍子重諫曰：‘今君廚肉臭而不可食，尊酒敗而不可飲，而三軍之士皆有饑色?！薄端囄念惥邸肥浅跆迫怂庮悤凶钪囊环N，正如聞一多先生《類書與詩》一文所言，類書對唐詩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杜甫本是一位“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詩人，他對《藝文類聚》一定爛熟于胸，對楚莊王攻宋的故事一定十分熟悉。當(dāng)他想揭露當(dāng)時社會的貧富不均現(xiàn)象時，這個典故自會浮上心頭，并現(xiàn)于筆端。杜甫晚年所作的《驅(qū)豎子摘蒼耳》中說：“富家廚肉臭，戰(zhàn)地骸骨白?！币彩沁\用同一個典故?！缎聲访餮浴皬N肉臭而不可食”，這個“臭”字只能解作“穢惡之氣”。所以我覺得從用典的角度來看，“朱門酒肉臭”中的“臭”字還是解作“發(fā)出臭氣”較為妥當(dāng)。

那么，說富貴人家的酒肉發(fā)臭是否夸張過度、不合情理呢？并非如此。杜詩對唐玄宗君臣在華清宮中的享樂情景有淋漓盡致的揭露：歲暮嚴(yán)寒之時，行走在驪山腳下的詩人感到“霜嚴(yán)衣帶斷，指直不得結(jié)”，宮中的舞女卻穿著薄如煙霧的羅衣，高官貴戚則享用著鮮如初摘的果品。窮奢極欲，莫此為甚！當(dāng)時的達(dá)官貴人，除了貪婪金錢以外，對生活資料同樣貪得無厭。試看歷仕玄宗、肅宗、代宗三朝的大臣元載，據(jù)《新唐書》本傳記載，從他家抄出的財物竟有“胡椒八百斛，它物稱是?！焙肥钦{(diào)味的佐料，即使是數(shù)十口之家，日用銖兩足矣。連胡椒都要積儲八百斛（合八萬升）之多，家有酒池肉林何足為奇！酒池肉林一時享用不盡，變酸變臭又何足為奇！

杜甫寫詩，向有“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的精神。清人趙翼評杜甫說：“蓋其思力沉厚，他人不過說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說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筆力之豪勁，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無淺語?！保ā懂T北詩話》卷二）后面所舉的例句即包括“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在內(nèi)。如果杜甫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時是想用“臭”字表達(dá)“氣味”或“香氣”，那只能算是“說到七八分者”。只有用“臭”字表達(dá)腐敗發(fā)臭，才是“說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這兩句詩才是驚心動魄的警句。顯然后者更符合杜甫的創(chuàng)作實際。

所以我認(rèn)為，對“朱門酒肉臭”中的“臭”字，不必追求新異的解讀，取其最常用的義項，更為合理?！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兩句詩，是詩圣杜甫對貧富懸殊的社會現(xiàn)象入木三分的諷刺，是對大唐王朝命運的深重憂慮，也是對千秋萬代的社會隱患的深刻警示。在我們對基尼系數(shù)保持高度警惕的當(dāng)下，更應(yīng)時時傾聽從歷史深處傳來的這兩聲警鐘。（文/莫礪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