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知道《射雕英雄傳》，是源于我的爸爸。
那是還能跟他睡下一個被窩的時候。
晚上睡前，電視里播著《射雕》，我就靜靜地躺在他的腳邊，偷偷地半仰著頭看。雖然那時的我還太小，并不能看懂，但是每當(dāng)《鐵血丹心》的片頭曲一響起，我就知道有個叫“靖哥哥”的人要來了。
相比很多人關(guān)注“靖哥哥”，我從很早開始，更注目于黃藥師這個怪老頭。其間不知有多大的分量，緣于他是一個父親。一個總讓我想起自己爸爸的父親。
爸爸也總愛看我寫些東西，所以這篇文章，送給我的爸爸。
1
說黃藥師和黃蓉是金庸武俠小說中塑造最為成功的一對父女關(guān)系，這話大概沒人反對。
于黃蓉而言，黃藥師是她一個人的父親，而黃藥師本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承載了所有父親的隱喻。
“文才武學(xué)，書畫琴棋，算數(shù)韜略，以至醫(yī)卜星象，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這種像神一般的存在，可不就是我們童年時眼中的父親？
藝術(shù)家 Soosh，用水彩細(xì)細(xì)地畫出父親與女兒最純真的呵護(hù)互動
黃蓉小小年紀(jì)就一個人離開桃花島，鬼靈精怪，斗智斗勇，品文弄劍，指點(diǎn)江山，神采飛揚(yáng)，逢兇化吉。若非黃藥師的全能之才，又怎得她這番自由自在如魚得水？
最重要的是，他還愛你，從你生下來就愛。
在描寫黃藥師對于黃蓉的疼愛之情上，金庸當(dāng)真是不惜筆墨。
在介紹二人關(guān)系時，金庸的第一句話便是“原來黃蓉便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獨(dú)生愛女”，接著便是“對女兒愛逾性命”，“從不稍加管束，以致把這個女兒慣的驕縱異?！薄?/p>
有沒有被黃蓉的武功傾倒？
其實(shí)不消多說，誰人不知黃蓉身上的那件桃花島寶物軟猬甲呢？“你是我的軟肋，我是你的鎧甲”，這話倒也聽得多了，此刻作為“軟猬甲”的題解卻很合適。
因?yàn)槭擒浝?，所以幾次離島都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寶貝女兒。其中有一次，他被騙說黃蓉死了，當(dāng)即“雙手發(fā)抖，臉上忽而雪白，忽而緋紅。人人默不作聲的望著他，心中都是充滿畏懼之意，即令是歐陽鋒，也感到惴惴不安，氣凝丹田，全神戒備，甲板上一時寂靜異常。”
“突然聽他哈哈長笑，聲若龍吟，悠然不絕。這一來出其不意，眾人都是一驚，只見他仰天狂笑，越笑越響。笑聲之中卻隱隱然有一陣寒意，眾人越聽越感凄涼，不知不覺之間，笑聲竟已變成了哭聲，但聽他放聲大哭，悲切異常。眾人情不自禁，似乎都要隨著他傷心落淚?！?/p>
后又長歌當(dāng)哭，舉起玉簫擊打船舷，吟唱起曹植的《行女哀辭》：
“伊上帝之降命，
何修短之難哉？
或華發(fā)以終年，
或懷妊而逢災(zāi)。
感前哀之未闋，
復(fù)新殃之重來。
方朝華而晚敷，
比晨露而先晞。
感逝者之不追，
情忽忽而失度，
天蓋高而無階，
懷此恨其誰訴？”
轉(zhuǎn)瞬間又把多年隨身攜帶的玉簫折斷。昔有阮籍喪母，嘔血斗余；子猷失友，靈床摔琴。黃藥師此番集魏晉兩個典故于一身，喪女之痛足見愛女之深。
2
每一位父親這一生同樣會遇到的一個難題，大概是女兒交了男朋友。
黃藥師第一次離島找到黃蓉后，發(fā)現(xiàn)她身邊多了一個叫郭靖的傻小子。金庸是這樣處理這段喜聞樂見的男朋友見家長的橋段的：
“黃藥師本來料想愛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楚，哪知一見之下，卻是嬌艷猶勝往昔，見她與郭靖神態(tài)親密，處處回護(hù)于他，似乎反而與老父生分了，心中頗有妒意，對郭靖更是有氣，當(dāng)下不理女兒……”
......
“黃藥師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向女兒望去，只見她正含情脈脈地凝視郭靖，瞥眼之下，只覺得這愣小子實(shí)是說不出的可厭?！?/p>
靖哥哥，我是蓉兒
這場景，難道不是多數(shù)父親見到女兒男朋友的第一反應(yīng)？
縱是黃蓉機(jī)敏想要化解這尷尬，還是被黃藥師識破?！包S藥師鐵青了臉，冷笑道：‘這種把戲有甚么好看？’也不見他身子晃動，忽地已然欺近，雙手分別抓住了兩人后領(lǐng)向左右擲出。雖是同樣一擲，勁道卻大有不同，擲女兒的左手只是將她甩出，擲郭靖的右手卻運(yùn)力甚強(qiáng)，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
這樣的父親，有些不講理，更多的卻是可愛。此時的他們，更像一個擔(dān)心自己失了寵的小孩子。
一直到歐陽克和郭靖去桃花島求親，黃藥師也是看不上郭靖的：他黃藥師的女婿，必得是聰明絕頂之人，怎么可以是個這般蠢笨的傻小子？
他明白要慢慢接受女兒終有一天要嫁人，要離他而去這個事實(shí)。所以他改口叫“靖兒”，也就是郭靖遲鈍，才不明白這個稱呼的分量。作為讀者的我們，想來都跟著黃蓉一起，暖化了心。
黃蓉問他要韓世忠書跡那幅畫要給郭靖時，他居然笑道：“‘女生外向，那還有甚么說的？’順手交了給她，又在鐵箱上順手拿起一串珍珠，道：‘這串珠兒顆顆一般兒大，當(dāng)真難得?！o女兒掛在頸中。父女相視一笑，心中均感溫馨無限?！?/p>
他見黃蓉對郭靖情根深種，愛之入骨的凄苦模樣，當(dāng)下嘆了一口長氣，吟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是啊，人與萬物在這世上，就如同放在一只大爐子中被熬煉那么苦惱。你愛得悲苦，父親見你這般模樣，同樣煎熬。
故事的結(jié)局我們都知道，郭靖和黃蓉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而黃藥師，也活了很久很久。
如果小兩口吵架，黃藥師的那句“傻小子這么大膽，竟敢欺侮我乖寶貝，你瞧爹爹收拾他”，則是女兒心中永遠(yuǎn)的依靠。黃藥師是真打，卻也打得帥氣，打得巧妙：
“一言甫畢，突然回手出掌，快似電閃，當(dāng)真來無影、去無蹤。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倆的對話，突然啪的一聲，左頰熱辣辣地吃了一記耳光，待要伸手擋架，黃藥師的手掌早已回了黃蓉頭上，輕輕撫摸她秀發(fā)。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勁力卻弱……”
“聲音甚響，勁力卻弱”，這其中的分寸也須得黃藥師這般有心又有能力的人才能拿捏準(zhǔn)確。愛屋及烏，他又怎會真的打疼了郭靖？
所以在第二次華山論劍時，便也有心成全了郭靖的“天下第一”。
3
黃藥師總算沒白疼這個女兒。因?yàn)辄S蓉了解他。
認(rèn)識自己的父母其實(shí)是件難事，其難度不亞于“認(rèn)識你自己”。關(guān)心則亂，親近則迷。
但是黃蓉卻在各個角度詮釋了她的父親。說黃藥師矛盾甚至虛偽的人，不妨從黃蓉的角度去認(rèn)識他。
她知道父親的卓越，所以選了郭靖這樣一個資質(zhì)并不優(yōu)秀但貴在樸實(shí)忠厚的人在一起。要說帥氣，天下誰能帥得過我爸？
她也知道父親的辛酸苦楚。外人只道他一身本領(lǐng)，苦從何來？但他喪妻之后又情志不改，與黃蓉在桃花島上相依為命，從最平凡的人情來看，其實(shí)是個孤苦的可憐人。所以黃蓉出島時會想“留著爹孤零零一人，豈不寂寞難過？”
年輕時的黃藥師（左）與年老時的黃藥師（右）
她還記得數(shù)月之前逃出島去，“后來再與父親見面，見他鬢邊白發(fā)驟增，數(shù)月之間猶如老了十年，心下甚是難過，發(fā)誓以后再不令老父傷心……”
她了解父親的脾氣、習(xí)慣、愛好。所以當(dāng)別人誤會黃藥師殺了江南五怪時，她僅從她娘墓室的情況就斷定兇手不是黃藥師，也知道爹爹不會辯解，凈背黑鍋。
她甚至說出了黃老邪的“邪”之根本所在。在給郭靖解釋“國有道，不變?nèi)?，?qiáng)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qiáng)者矯”的意思后，她說“我爹爹便是‘國無道，至死不變’。那本來是‘強(qiáng)者矯’，可是人家反說他是‘老邪’?！?/p>
在世人都誤會他、不懂他的時候，黃藥師的態(tài)度是不管不顧，黃蓉卻不愿別人說他半點(diǎn)不是。這并不是簡單的護(hù)短，而是從最深處明白她的父親。
黃藥師有女如此，夫復(fù)何求？
我們不如黃蓉，認(rèn)識自己的父親，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而你只要記得，要永遠(yuǎn)愛他。
最后，明天是父親節(jié)，提前預(yù)祝祝天下所有的父親節(jié)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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