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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的曠達:先天的性情加后天的自省

長恨此身非我有——《臨江仙》之覺悟說到東坡,我們往往會想起他的曠達胸襟,而曠達的胸襟源于先天的性情與后天的反省、領悟。

長恨此身非我有——《臨江仙》之覺悟

說到東坡,我們往往會想起他的曠達胸襟,而曠達的胸襟源于先天的性情與后天的反省、領悟。年輕時的東坡雖然不免任性自負,但他也是一位自省力極強、悟性很高的人,加上具有溫厚的人格和開朗的個性,使得他隨著年歲的增長、生活的歷練、學識的涵養(yǎng)以及個人的修持,逐漸地形成了較為圓融的自我觀照,得以透視生命的本質,以更平和的心境來面對生命的困境。

寫于元豐六年(1083)的《臨江仙·夜歸臨皋》,就充分呈現(xiàn)了這樣一種自我觀照的精神: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關于這闋詞,俞平伯《唐宋詞選釋》有一段說明:“東坡本是黃州的地名,作者在那邊筑雪堂,準備躬耕。唐白居易在忠州時亦有東坡,蘇軾仰慕前賢,即引來作為自己的別號。這里寫從雪堂夜歸臨皋,行蹤正和《后赤壁賦》所云相同。”臨皋是指臨皋亭,為東坡貶謫黃州時的住所。雪堂則蓋在他的耕地“東坡”那里,是他耕種之余休憩讀書寫作、偶與朋友聚會之處。

《唐宋詞選釋》

《唐宋詞選釋》

換言之,雪堂是他靜心沉潛、暫時脫離凡塵瑣事的地方,而臨皋則是他的人間情意責任牽絆處。從雪堂回到臨皋,在這首詞里面,東坡其實賦予了它一種象征意義:從精神的、心靈的世界回到現(xiàn)實的人間世——這過程可能有些波折、有些觸發(fā),進而有令人尋思和體悟的地方。

從表面的字義看此詞上片,只是一段平實的記事,記錄了東坡夜飲東坡(雪堂),直到更深人靜才獨自回到住家臨皋亭,不料家中童仆早已熟睡,他敲了許久的門,卻無人回應,只有鼾聲傳來。進不了家門的東坡只好倚著拐杖,站在門外,靜聽不遠處的江水聲……然而,就在這一段簡單的敘述里,東坡的時間推移、空間幽隔、難得自由之感,已自然地流貫其間。

“夜飲東坡醒復醉”,似寫這一次聚會之暢飲,因此才會晚歸??墒?,這“醒復醉”三字,何嘗不也道盡東坡在現(xiàn)實人生里的種種挫折?東坡文學中,“醉”如同“夢”,都代表了生命的虛妄、無?!松缆飞系膱?zhí)著追求、癡迷眷戀,就好像喝醉酒的人一樣,跌入幻象,茫茫然而不自覺。“醒復醉”無疑是東坡在現(xiàn)實中的形跡:屢仆屢起,醒悟之后卻又割舍不了對人世的關懷,于是就再一次跌入了情感與理想的矛盾掙扎中。

醒醒又醉醉,醉醉又醒醒,東坡的寂寞盡在其間。三更歸來,敲門不應,流露的是理想與現(xiàn)實不能協(xié)調之后,無依無靠的寂寞。當此際,沉沉夜色中歸不得家門的東坡如何自處呢?“倚杖聽江聲”,我們看到的是凄然孤獨自傷的身影?!耙姓取?,是人老的事實,是無法躲避的意識。而在意識到自己年華逐漸老去的同時,又聽著江水在寂靜的夜里不停地流逝??鬃游羧赵鴮χ咸辖袊@:“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斷地流過眼前流向他方的滾滾江水,本來就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驚覺時間的消逝,更何況值此夜深人靜,聚會已散,孤身酒醒卻有家歸不得的時刻,其感慨焉能不深?

下片所寫便是“倚杖聽江聲”的感慨與體悟?!伴L恨此身非我有”,意思是指身不由己。此處化用了《莊子·知北游》的一則寓言。舜問老師丞:“我的身體不屬于我所有,那究竟是屬于誰所有呢?”老師回答他:“是天地暫時借給你的形體?!币虼?,若從軀殼來看,生命是短暫的,且不是能由人來自主的。然而,許多人拼命從這軀殼起念,為口腹之欲、名利之望而奔波勞碌,為滿足根本不屬于自己的軀體之樂而惶惶不安。此刻,東坡無限感觸,不禁自問:“何時忘卻營營?”

人寓形宇宙,生死無由,對自己有形的身體尚且無法自主,那么,汲汲營營于各種追求,眷戀執(zhí)著所謂意義、抱負等等,又何嘗不是鏡花水月,終究成空?“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是東坡反身觀照后的感嘆,深沉而蒼茫。然而,除了江水流逝的聲音之外,沉思中的東坡也看到了、感受到了——“夜闌風靜縠紋平”,夜色寂寂,晚風止歇,江水平靜無波紋。這是實景,也像是大自然給予他的回應。天地無言,在一片寂靜之中,情緒慢慢地沉淀下來,心靈也漸趨平靜……西方有一哲諺說:“我們無法在湍急的水流中,照見我們真正的容顏?!钡拇_,唯有當我們心平氣靜時,我們才有可能面對自己,照見自己的內在,進而真正地認識自己。

東坡從“醒復醉”“敲門都不應”到“倚杖聽江聲”,然后有“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慨嘆,面對著“夜闌風靜縠紋平”,他心中的波濤漸漸平和,他內在的情思亦隨之清澄明凈,從而興發(fā)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體悟。這體悟就如同孔子在《論語·公冶長》所說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崩硐爰热粺o法在現(xiàn)世里實踐,那就放下一切,駕著小船,遠離擾攘的塵世,自由自在地浮沉在江海之間,逍遙地度過余生吧!結筆兩句,與其說是消極的隱退思想,不如說是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寬和心境,與《后赤壁賦》里貼近老莊思想的“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的自適心境結合,正仿若陶淵明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境界。

東坡曠達的胸襟,事實上正是儒釋道思想圓融合一的呈現(xiàn)——儒家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及莊子的無待、佛家的空諸一切,這些修為使精神得到真正的自由,自然不再受限于涓涓時間之流,而是能夠縱身于廣闊的江海。前人臨流興嘆,東坡此詞則是臨江而得道——《臨江仙》之作,就是敘述一段釋放身軀達到心靈自由的歷程。而《臨江仙》一名正有“臨江得道”的意思,東坡選用這個詞牌,何嘗不是借此表明心意?

東坡說:“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痹S五年(1082)之前,東坡實際上是“閑而不適”,無法游心于物;元豐五年之后,東坡文學才出現(xiàn)真正的閑情。這首《臨江仙》是重要的關鍵,因為它揭示了由“身閑”到“心閑”的秘訣:“忘卻營營?!蹦堋巴辈拍堋坝巍?,身心才能得“閑”;能“閑”才能觀照萬物,無入而不自得。

我亦是行人——時空限制中的自由

之前我一再提到,“人生有別,歲月飄忽”之感始終困擾著東坡,縱然他在詞作里不至于表現(xiàn)為像柳永那種“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雨霖鈴》)的傷痛悲切,或者是秦觀那種“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滿庭芳》)的凄婉無奈,但東坡重情,與親友離別時,總有著依依惜別之感,難以坦然釋懷,甚至引申為“此生飄蕩何時歇”的深沉感嘆。如果一生皆在飄蕩,到處奔波,怎不令人凄惶?而不知何時止歇的飄蕩,豈不也意味著家鄉(xiāng)將更加遙不可及?家,是讓人心安的原鄉(xiāng),但長期漂泊在外的人,不斷地客中送客、別中有別,更增無家之感,心神當然也更是不得安寧,身體則仿若游魂一般,終日如夢如醉。如何在時空流變中尋得身心的安定,一直是東坡努力的方向。

《蘇軾詞集》

《蘇軾詞集》

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東坡五十六歲,任杭州知州。此時他的好友錢勰(穆父)從越州(浙江紹興)知州調派為瀛州(治所在河北河間)知州,赴任所的旅途上經(jīng)過杭州,特地與他相會。東坡作了一首《臨江仙·送錢穆父》,寫出了和前期送別詞很不一樣的意境: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jié)是秋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fā),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東坡和錢穆父大約是在宋神宗熙寧末年結識,東坡《送穆越州》詩中說“江海相忘十五年”,可見兩人之深交。元祐初年,兩人同在京師為官,詩酒唱酬,交往更密切。其后,錢穆父不見容于宗室貴戚,出守越州。東坡也因反對舊黨一味廢除新法,兼且得罪程頤理學之門,遂令當權的舊黨人士難以容忍他,程門弟子也抨擊他,于是,隨錢穆父之后,東坡亦自請離京,出知杭州。

歲月如流,兩人當日京城一別,此次杭州重聚,竟然已是別后的第三個寒食節(jié)了。這三年里,錢穆父離京,奔波于吳越之間,現(xiàn)在又要遠赴瀛州,真可說是“天涯踏盡紅塵”??v然時空一再變換,始終不變的是他坦然無礙的心境:“依然一笑作春溫?!卞X穆父并未因這些遷徙而露出愁苦的神態(tài),他依然面帶笑容,散發(fā)出春日般的溫暖神韻。這何嘗不也是東坡自己面對逆境的態(tài)度?

然而能有此外在的表現(xiàn),是由于有著充盈于內的精神意志。東坡化用白居易《贈元稹》的兩句詩“無波古井水,有節(jié)秋竹竿”,贊揚錢穆父以道自守,保持耿介風節(jié)的特質。所謂“無波真古井,有節(jié)是秋筠”,說的是錢穆父不為升遷浮沉而憂喜,心情平靜無波瀾如古井之水,而其風骨更如秋竹有節(jié),堅毅挺拔,不易摧折。

一般的送別詞,寫的多是行者因難留而寡歡、送者為惜別而傷感的情景況味,如我們在前面篇章讀過的東坡前期送別詞亦復如此。東坡這闋《臨江仙》作品卻有不一樣的書寫角度。他不渲染負面情緒,反而是以積極肯定的話語作別,以操守風節(jié)自勉勉人,展現(xiàn)了他的胸襟。這樣的氣節(jié),正是抵御人生橫逆的重要力量。

他們倆之離開汴京,都是由于在朝好議論政事,遂招致言官抨擊而不得不做出的選擇。錢穆父先離京,出任越州知州,任上內修德行,外治州務,政績頗受贊頌。而東坡自請出知杭州,一則是為了息波瀾、存名節(jié),不讓自己陷在政治爭斗的泥沼之中;一則也是認為居朝徒增紛爭,無益蒼生,不如治理地方,更能為天下百姓做事。因此,他深自認為自己的信念、操守與錢穆父是完全一樣的。所以詞中引用元白詩句作喻,恰恰切合兩人關系,所謂“德不孤,必有鄰”,元白二人以此自許相勉,蘇錢兩人亦當如是。

下片寫月夜送別情事。錢穆父要去的瀛州在河北,屬于比較偏僻的郡縣,繁華不如越州。尤其自熙寧以來,瀛州先后遭遇旱災、地震等,赤地千里,五谷不收,百姓逃荒,情況越發(fā)凄慘,到元祐年間仍未恢復元氣。因此,東坡深知好友此去瀛州,將要面臨的是頗為艱辛的工作,但士大夫秉持“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理應勇往直前,不應畏難而懼。所以縱然不舍,東坡也還是用更積極的態(tài)度為朋友打氣,真誠地為他餞別。

當東坡在筵席上勸歌女“尊前不用翠眉顰”,同時也表明了他個人面對離愁的態(tài)度:一是不要為離別而傷感蹙眉,徒然增加離人的愁緒;二是世間離別本是尋常事,自是無須過度哀傷。

詞末兩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彼^人生如寄,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也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既然人生在世,就像是旅行者短暫停留在旅舍一般,每個人都是時空中的過客,行色匆促;那么,從這一角度來看,我們都是客中送客——你是即將離去的行人,而我又何嘗能夠久留于此?和你一樣,我也是行人,有一天也終將離此而去。所謂行與留,只是相對的情況,其實又有什么分別呢?又何必計較人聚人散、時間久暫和江南江北、空間遠近呢?

詩詞的結語,往往最能看出境界。東坡寫給錢穆父的這首送別詞,表現(xiàn)了之前沒有的豁達,也揭示了一種精神力量,肯定人生的正面價值。而秉持著這樣的一種信念和操守,便能忘情于升沉得失,雖遠行亦能安之若素,雖送別也能釋慮忘憂。

歸去來兮——回到人情安心之處

借由東坡離開黃州時所寫的一闋《滿庭芳》,我們可以進一步了解東坡詞“曠”的意義,體會他以情為依歸的生命意境。東坡的思鄉(xiāng)情懷相當深濃。他的著名詩篇《游金山寺》最后幾句說:“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此水?!薄饺绱嗣篮?,我卻久戀塵俗不肯歸隱,江神想必要責怪我,且為我的頑冥不靈感到驚訝。于是,思歸故鄉(xiāng)的東坡對著江神發(fā)下誓言:我向江神致歉意,我之所以遠離故鄉(xiāng)山水,出外為官,實非得已;要是故鄉(xiāng)有田可耕,可解饑寒,我卻仍眷戀仕途,遲遲不歸隱,那么,就讓我如這江水一般,一去而不返——諸如此類的想法心境,在東坡詩詞中經(jīng)常可以讀到。雖然,東坡與弟弟子由有“夜雨對床”的盟約,和楊元素也有“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xiāng),醉笑陪公三萬場”的祈愿,但終究身不由己,不但功名未就,還反遭貶謫,離家愈遠,則鄉(xiāng)愁愈深,乃有“望斷故園心眼”的悲慨。更沒想到,《游金山寺》詩中所言,竟一語成讖,東坡真的就如長江水,自蜀地出三峽,滔滔東流去,再也不可能逆流回歸……如何化解鄉(xiāng)愁?怎樣覓得生命的歸宿?這是東坡最要思索的人生課題。

東坡謫居黃州四年又兩個月,元豐七年(1084)四月,終于得到朝廷的新任命:量移汝州——由黃州團練副使移為汝州團練副使、本州島安置。汝州比黃州繁榮,又接近政治中心汴京,對貶謫的人來說,這無疑暗示著懲罰將要結束;而量移之后,緊接著往往就是“任便居所”,自由選擇居住地方,至此,也就代表罪官身份消失。所以,“量移”和“任便居所”可以說是即將再被朝廷起用的前奏,是政治生命重新開始的起點。

對用世之心仍在的東坡而言,“去黃移汝”無疑是個好消息。可是,“桑下豈無三宿戀”(《別黃州》詩),在這四年多的歲月里,黃州的山水田野、鄉(xiāng)民士紳,早已成為東坡生活中的一部度過生命的困境,而他也相對地付出了真摯的情誼?,F(xiàn)在,在理想與田園閑情之間,東坡必須有所選擇,如同當年他割舍鄉(xiāng)情、踏上仕途一般?!稘M庭芳》一詞寫下的就是這復雜的情緒。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生命意義的追尋,是一條漫漫長路,一旦踏上,再難回頭。雖自許“淵明前身”,但東坡終究不是陶淵明,他的性情決定了他云水飛鴻般的一生。開頭幾句的悲涼凄惻,正是來自東坡自我省察后的無奈。陶淵明昔日處于亂世,自認“性剛才拙,與世多忤”“欲有為而不能”,為了忠于自己,他做出了自由意志的選擇,舍棄官職,歸隱田園。而東坡呢?縱使有心效法,卻也不可能做到。因為他可不是自由來去的小小彭澤令,此時,他仍是戴罪之身,是被迫居于鄉(xiāng)野的謫宦之人,罪責未除,行動受限于黃州一處,來去只能聽憑朝廷決定。而他自幼成長的眉山老家,更遠在萬里之外,遙不可及,如何歸去?

被拘限的身體,無限遼闊的空間距離,使得時間推移的壓力更加沉重?!鞍倌陱姲耄瑏砣湛酂o多”,四十九歲的東坡,若說人生百年,那么差不多已經(jīng)過半,算算余年,則繼來的日子其實也是所剩不多——詞寫到這里,作者、讀者莫不感到生命的無可奈何……更無奈的是面對不斷流逝的時間卻一無所成?!白婞S州再閏”,無所事事地廢居黃州,眼睜睜地看著歲月更迭,轉眼間在此地竟已度過了兩個閏年(元豐三年閏九月、元豐六年閏六月)。而就在這四年多的日子里,家中的孩子慢慢長大,他們說的話、唱的曲子都是這兒的吳楚方言,黃州,已成了他們人親土親的成長處,四川眉山反倒只是個遙遠、陌生的地方??v然是東坡自己,四年多的時間里,由寓居定慧院到定居臨皋亭,躬耕東坡地,搭建雪堂,結交父老,他不也適應了這里嗎?甚至安之若素、怡然于此處質樸的山水人情。“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此刻,這些樸實的朋友準備了雞豬酒菜,既為我罪責減輕而歡喜,也依依不舍、殷勤地勸我終老黃州莫離去——然則,不論東坡心意為何,留不留黃州,又豈是他能夠做主的?

《蘇軾文集》

《蘇軾文集》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痹谶@離開的時刻,還能說些什么呢?人生到底是為了何事,總是來去匆匆,無法停下腳步!詞篇至此,東坡筆下充滿了人生無常的感慨。隨即筆鋒一轉,他說的卻是:“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卑策m閑情本在一心一念,不在一時一地,雪堂、赤壁固然令人留戀,但洛水清波不也是傳頌已久、詩人喜歡歌詠的地方嗎?昔往我因貶謫黃州,而有幸親炙此處的美好風光人情,那么,離開這里,我亦可懷抱著閑適心境,好好地欣賞另一片山光水色——心念一轉,遂覺海闊天空。生命縱然無常,卻也有無窮希望,若能隨緣自適,又何來憂懼?說不定他年功成名遂了,東坡雪堂又是歸老之處??!所以詞末幾句,東坡要殷殷叮嚀:“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雪堂前我親手栽種的幾株細柳生機盎然,愿鄰里諸君都能因此記著我,不要剪去它柔嫩的枝條;而我也會惦記著大家,不時仍會傳話給各位,請你們常常代為晾曬我留下的漁蓑,說不定哪一天,我又能夠歸來與大家相聚。曾有的事物、曾有的情意,是不會因為離別便不復存在。也許,我們無法掌控生命里無常的境遇,但我們可以珍惜生命里許多美好的相遇,那是人事物之間溫暖的情意交流,因為真摯遂化為永恒的存念,不因無常離散而消失。

元祐四年(1089),五十四歲的東坡重到杭州,擔任知州,兩年后,奉調回京出任翰林學士承旨。東坡與杭州有著深厚的緣分,三十余歲、五十余歲兩度治理此處,安家于此,對這兒的感情是不同于別處的。我們曾在第二講、第三講里讀過多首東坡初任杭州通判時期的送別詞,充滿了“人生有別,歲月飄忽”的無奈感傷。而二度告別杭州,走過泰半人生,經(jīng)歷生命中的晴陽風雨的東坡有了不一樣的心境。這一次離杭,他寫了一首《八聲甘州》送給方外好友參寥子: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參寥子是由秦少游引薦,于東坡徐州任上初次拜訪。兩人同為性情中人,遂一見如故,此后交往密切,情誼深厚,唱和頗多。元祐五年(1090)參寥子應東坡之邀,自於潛天目山來到杭州孤山主持智果精舍,如今,邀人者反倒要離去了。離開湖光山色、人文風物皆美的杭州,告別性情相投的知心好友,這一次,東坡又有不同以往的體悟。

《八聲甘州》以錢塘江潮水之來去起興,寫大自然亙古不變的變化(潮來潮往,日升日落),而面對這樣的尋常自然現(xiàn)象,我們不免容易生出“時光易逝、好景不?!钡母惺埽@也是昔往東坡常有的時間憂慮?,F(xiàn)在東坡說:“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古往今來,在不斷流動的時間長河里,萬事萬物總在變化,就在我們一低頭一抬頭的瞬間,原本存在的不見了,未曾有過的卻出現(xiàn)在眼前;“古”曾經(jīng)是“今”,“今”亦終必成“古”,所謂“今古”,如何思量?對時間任何一刻的執(zhí)著,無論長短遠近,都會使我們陷入相對的困局中,于是舊歡新怨不斷,頓生許多無謂的煩惱。若能參透這點,放下執(zhí)著,泯除相對心,不再費神苦苦思慮,那么,生活也就自在多了。五十六歲的東坡進一步說:“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闭l像我這東坡老居士,以年歲經(jīng)驗換來了人生的智慧,能隨緣自適,泯滅機心,把種種謀慮都忘卻呢?能忘得失,超然物外,自然無懼于時間的變化,不再患得患失,而能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行止之間來去自如。這一次離杭返京,東坡的內心是怡然自在的——這是他想要告訴好友的一點。

而他更想說的是,即使人生短暫無常,也有值得珍惜的事物;行跡離合間,也自有不變的情分在。“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贝喝瘴骱彰髑啻洹熡牿纳剿?,將是永恒的記憶;更令人珍惜的是我們永恒的情誼,由古至今,詩人能夠成為知己好友、親密無間如你我一般的,實在是非常少見的呀!曾經(jīng)用心用情地對待人事物,記取人間相遇的美好,此情此景也就長存心中,永恒不渝。

同樣長存心中的是四川的老家。一步踏出,從此已成天涯,在東坡的詩詞里常見他的思鄉(xiāng)之情,然而現(xiàn)實中他深知,眉山故居恐怕只能是埋藏內心、永遠珍貴的年少記憶,而“歸鄉(xiāng)”“返家”的真正意義,其實是為自己尋得心靈的安居處。他自黃州重返朝廷,在汴京時為柔奴而寫的《定風波》,借由柔奴所說的“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看到了單純的生命依循情感而行,安于所愛,遂不論身在哪里,自能歡愉踏實。故鄉(xiāng)、家園從來不在遠方,當我們忠于自己無愧于人,坦然的心自然帶來安定平和的情緒,于是,不論外在環(huán)境、現(xiàn)實際遇如何,心靈總能感受到人情的溫馨美好,安然于自在的天地間。

對東坡而言,出仕與隱退始終并存在他的心中,前者是他身為知識分子期許自我的人間職志,后者是他本然自由的心性,也是和弟弟、家人共同期待的幸福藍圖。而進退之間,或許不免身不由己,無可否認的是也有東坡的自我抉擇。如何在面對現(xiàn)實,有所抉擇,并接受命運的不完美之際,仍能保有內心的坦然自在?我們不妨來看看東坡的兩首《如夢令》:

其一

為向東坡傳語,人在玉堂深處。別后有誰來,雪壓小橋無路。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

其二

手種堂前桃李,無限綠陰青子。簾外百舌兒,驚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橋流水。

由于用世之心仍在,“烏臺詩案”的重挫不曾熄滅他的熱情,因此,返歸朝廷,東坡一如既往,誠懇以赴。但現(xiàn)實的政治狀況并不理想,他雖受到重用,卻又屢屢與司馬光等舊黨人士政見不合,也遭到程頤等理學之士的排擠,心情不免郁悶,對京官生涯頗為厭倦,不時浮起“不如歸去”的想法。這兩首《如夢令》便是寫于他擔任翰林大學士時期,抒發(fā)了他對昔日黃州歲月的懷念,表達了歸耕東坡之意。“玉堂”就是翰林院,“人在玉堂深處”不只說自己身在翰林院,更借“深處”二字強化了其中的幽深與精神上的不自由,那是一種身居要職卻有志難伸的窒礙感。這位處于玉堂深處的大學士想起了那片自己一鋤一鋤整理出來的東坡地,貶謫生活中自食其力的躬耕生活,反而讓心靈充實自在。當他在翰林院感到孤獨的同時,少了他耕讀其間的東坡故地是否也凄冷荒涼?如同對故人說話,先問別后無伴的清冷寂寥,再溫馨傳去自己的心聲:歸去吧!歸去吧!江上春雨降下,正是犁地耕種的好時節(jié)——走出寒冬,迎接春光,東坡意欲翻動的是心田的覆土,期盼生命的苗芽得以滋養(yǎng)生長……

順著歸去東坡的想象,第二首《如夢令》寫的是東坡雪堂等地春末夏初的景物情事,既是舊日生活的回憶,也是今日現(xiàn)實苦悶生活中的憧憬。那如在目前的正是他心之所向的美好景象:暮春時節(jié),親手種下的桃李綠葉成蔭,尚未成熟的青色果子掛滿枝頭,簾外百舌兒鳥輕快地啼叫,一夜好眠的人兒方從酣睡中驚醒。這四句有聲有色,意象鮮明,自然而生動,也寫出了一種恬靜快適的心情。這些感官意識在回憶中一一被喚起,同時也喚起了那經(jīng)過一番歷練而認識的真實自我:“居士,居士,莫忘小橋流水。”雖然選擇回到朝廷,雖然又陷入了紛紛擾擾的政局中,但東坡在心靈深處仍保留著黃州自然恬淡的景致、悠閑純樸的時光,更深深記憶著那經(jīng)歷苦難、躬耕自省、終而安然自適的自己。

雖然自許“淵明前身”,但東坡一直沒有毅然決然辭官歸故里。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對于儒家“以天下為己任”的理想、“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始終無法全然否定,信念也未嘗動搖,而他所處的時代,相較于陶淵明,也更為穩(wěn)定,且能讓讀書人有所作為。另一方面,身為蘇家長子、長兄,在簡樸、溫暖、平實的家庭中長大,東坡是責任心重、十分愛家的人,因此,追求夢想、堅持自我的同時,他自然無法罔顧現(xiàn)實處境與經(jīng)濟狀況,任性行事。東坡確曾萌生辭退的念頭,也有著身不由己的悵然,回顧黃州歲月,本是獲罪謫居,沒想到最后成了心靈安歇的鄉(xiāng)居時光。只是,如今那一切也是“如夢”一場,難以重續(xù)……

若從正面來看,“黃州”“東坡”成了一種象征,對于這個地方的思念與呼喚,正是對理想世界的永志不忘,借此便能指引心靈一個向往的歸宿,人生也就不至于彷徨無著,更可在接受現(xiàn)實之際,提醒自己時時保持“入其內又能出其外”的超脫—心境,維護住靈明的心境。如果夢想不能脫離現(xiàn)實,何不將夢想帶入現(xiàn)實生活中,變成支撐自己的生命力量?在朝廷或在地方上任官的蘇軾,和在貶謫時以東坡為號的自己,其實可以彼此兼容,并存于一個軀體中而互不矛盾沖突。當處于玉堂深處的蘇軾頻頻呼喚著“居士,居士,莫忘小橋流水”時,那質性自然、不受拘束的自我便在不知不覺中被喚醒了。于是,懷著閑適的心,面對現(xiàn)實的一切,即使必須在苦難中前進,也將會因為未嘗背棄自己,不曾忘記理想,因而內心充實歡愉,遂亦坦然自在,仿佛就在“小橋流水”的世界——這不是形體遠離塵囂便能尋得,這是白居易“中隱”所言“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的精神,也如陶淵明所體會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意境。東坡往后依舊在人生的旅途中行行重行行,但他始終都沒忘記,也一直勉力讓自己安住心中這寬闊自在的天地里。

本文選自《蘇軾詞八講》(劉少雄 著,林玟玲 整理,中信出版社,2021年6月),現(xiàn)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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