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古典文學的人,不時會有一種擔心,就是隨著時代變遷、歷史語境的變化,古代作品中寫到的內容,與現(xiàn)代讀者產生了隔膜,而其蘊含的深意,也就難以被現(xiàn)代讀者所理解。
比如最近一位著名的古典詩詞學者在編一本給孩子的詩選集時,沒有收入唐代詩人杜牧的名作《過華清宮》(其一),雖然她也坦言很喜歡這篇作品,但同時認為,“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樣頗具諷刺意味的描寫,只有在交通不發(fā)達、運輸不便捷的古代社會中,才能產生特別強烈的效果。而到了交通發(fā)達的現(xiàn)代語境中,其中的諷刺意蘊,就會被大大弱化,她甚至擔心這樣的作品還能否被孩子所理解。
無獨有偶,幾年前,我參加高考語文上海卷的命題工作,關于古詩詞賞析題,要求學生從生活情趣這一角度來賞析唐代詩人白居易《早興》詩中“新脫冬衣體乍輕”的描寫。盡管這種以脫下冬衣暗示春天的到來,使身體的輕松和心理的輕快不露痕跡結合在一起的書寫非常巧妙,且那種突然間才有的短暫感覺常常是我們生活中較易忽視的,但恰恰是要求學生對這種瞬間感覺的細膩把握,卻也引來不少人的質疑。在他們看來,現(xiàn)代學生過冬時,早已經用羽絨服代替了老棉襖,或者總是呆在暖氣間里,整個冬天都不會有身穿厚重衣服的感覺,那種冬去春來而換上春裝的輕松感,也就無從體驗,更談不上理解詩中描寫生活情趣的精微之處了。
類似的擔心或者質疑貌似在理,其實還是說明了我們有些人對文學本質的理解,產生了偏差。
不論是孩子還是成人,有限的經驗給他們理解文學帶來一定的困難是不可避免的。但閱讀文學的意義不僅僅是為了喚醒他們生活的記憶,不僅僅是為了加固他們的生活經驗。恰恰是有些文學作品表現(xiàn)的內容是他們陌生的、甚至是難以理解的,才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他們的體驗,豐富了他們在生活中沒有經歷過的感受。當他們慢慢沉浸在其中,讓這樣的陌生經驗內化于他們的心靈世界時,他們的視野就變得更為開闊,他們的胸懷也就變得更具有包容性了。
這里的問題是,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性,不是要拒絕一個超越自身經驗的更廣闊的文學世界,也不是以自己的狹隘經驗來遮蔽、掩蓋或者同化掉一個差異化的文學世界(現(xiàn)在的穿越劇常常習慣于把歷史作同質化處理,結果把文學天地弄得比經驗還要狹隘),而是尊重文學與自己世界的差異,在尋找兩者局部的可能融合、或者互相印證中,保留各自的差異,這樣的文學閱讀,就有可能成為一種理想的文學閱讀。因為這樣的閱讀,是文學和生活的相得益彰。
即如那位古典文學研究者所說的古代交通不發(fā)達而帶來的理解難題,非但不構成文學理解的真正問題,而恰恰成為理解文學、進入文學特定場域的契機。有一位母親就向自己的孩子聊到古詩詞里有很多關于離別的主題,其原因就是因為古代交通不發(fā)達,人們分開之后重聚很難,所以對他們來說,每一場離別都是大事,都需要借助文學作品來加以充分渲染。她的孩子很順利地理解了這一點。但它的意義還不止于此。恰恰是這種理解的達成,把一個立足于當下的孩子帶到歷史的氛圍中,從而在現(xiàn)實與歷史間,發(fā)現(xiàn)了不同時期人的生活方式的差異甚至斷裂,一種多元的、豐富的世界,才有可能敞開在孩子的面前。
雖然立足于當下,文學經驗相對于生活的陌生性,在古典作品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但除此之外,地域性的差異、生活經歷的不同,或者同處現(xiàn)代而又是不同的時間段落,哪怕是生活中一些相對陌生的細節(jié),在文學作品中呈現(xiàn)時,也會給封閉在自身生活圈子里的人帶來理解的困惑。在當代作家梅子涵小說《飯票》中,寫了經濟困難時期,一個小孩子半個月里就把一個月的飯票配額用完而不得不向母親撒謊的故事。梅子涵以敘述者的口吻安慰他的小讀者說,“我知道你們可能不知道什么是飯票。不知道沒有關系,多聽聽不知道的事情很有趣。小說有的時候是告訴你知道的事情,有的時候是告訴你不知道的事情。既有你知道的事情,又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小說就可能格外像小說了?!边@種經驗意義上的知道與不知道的摻雜(且不論經驗與幻想的互為轉換),其實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原則,正視這一原則,理解這一原則,是全面而不是片面地認可文學書寫意義的應有態(tài)度。(文/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