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通萬國”為北周靜帝期間所鑄貨幣。錢文“永通”意為永遠(yuǎn)通行,“萬國”寓示天下萬國可用。永通萬國錢幣文字精美,字廓深峻,工藝精湛,形體厚重,錢文和鑄工均臻妙境,達到一個嶄新的高度,堪稱魏晉以來“錢中之冠”。
“永通萬國”各品
在“永通萬國”中,還有一類相當(dāng)特別,錢幣背面有北斗、寶劍和龜蛇的圖案,道教色彩濃厚。這是當(dāng)時民間一種用作吉利品或避邪物的錢幣,被稱作“壓勝錢”。所謂“壓勝”,意為用咒詛制服人物鬼怪,是因古人篤信錢幣可以通神役鬼。壓勝錢脫胎于“冥幣”,始鑄于西漢,通常都帶有星紋,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人們對神、神權(quán)和神力的崇拜。彼時戰(zhàn)爭頻繁,社會動蕩,皇家崇尚讖緯,民間迷信盛行,陰陽五行,天人合一得到推崇,人們?yōu)榱诵腋:蜕?,祈神就成為生活中重要的事情,在自己的日常用品上描繪神的圖案或符號,正是這個時期祈神庇佑的主要做法。
“永通萬國”的星紋比之前代所飾的圖案更為固定,已經(jīng)形成了東南西北的四象配置。我們不禁會問這樣的形制與熟知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究竟有著什么樣的聯(lián)系?星象紋飾背后又還蘊藏了多少秘密?透過一枚錢幣,窺探古人的世界觀與宇宙觀,是一場神秘的冒險。
“永通萬國”壓勝錢拓片
從圓形錢幣上四個符號的排列,以及中間正方形的開口,不難推斷出這種“天圓地方”的規(guī)制正是古代中國宇宙論中天、地、中心概念的另一種表達方式。錢幣的圓形輪廓與北斗、寶劍、蛇、龜一起代表天,中間的正方形則代表地球朝向天心的開口。有神話學(xué)家認(rèn)為,正方形開口象征天上神靈旁觀人間事務(wù)的窗口。雖然天人感應(yīng)可以用來籠統(tǒng)解釋種種現(xiàn)象,但是含糊的說辭并不能幫助我們更加清晰地理解古人的所觀所感所思所想。抽象的解釋遠(yuǎn)不如具體的實證,因此我們要對這枚小小的“永通萬國”開展一點有趣而簡易的實驗研究。
“永通萬國”壓勝錢
鑒于北斗七星明確無誤的表現(xiàn),我們可以把銅幣放置在星圖中考察其他圖像的象征意義。我國古代天文學(xué)使用的是獨特的赤道坐標(biāo)系,天文上的赤道并非地球赤道,它是地球赤道平面向外延伸與天球相交形成的大圓環(huán),叫做天赤道。古人把包括天赤道在內(nèi)的范圍較寬的一條恒星帶由西往東分成28個天區(qū),每個天區(qū)都是一“宿”,這就是二十八宿的來歷。赤道坐標(biāo)系將整圈赤道等分為4等,以天極為中心劃分出東南西北4個固定的方位。
北斗七星是北半球天空的重要星象,由天樞、天璇、天璣、天權(quán)、玉衡、開陽、搖光七顆星組成。從“天璇”通過“天樞”向外延伸一條直線,大約延長5倍遠(yuǎn),能看找到北極星。古代視北極星為天帝的象征,而北斗則是天帝出巡天下所駕的御輦。北極星離北天極很近,幾乎正對著地軸,從地球北半球上看,它的位置幾乎不變,可以靠它來確定正北的方向。于是,我們可以先以北斗七星為參照基準(zhǔn),以北極星為中心點,觀察銅幣上的其他圖像是否也能對應(yīng)于某個星座的輪廓。
銅錢中心置于赤道坐標(biāo)系的北極點
如圖所示,銅幣的中心被放在幾乎與北極星重合的北極點的位置上,此時北斗七星正處于下方。然而,除了北斗七星之外,在與北極點距離差不多的星座中,沒有一個與銅幣上描繪的其他星象具有相似的輪廓外形。初步嘗試表明可能是銅幣的擺放位置存在偏差,然而思路稍微調(diào)整,情況即出現(xiàn)轉(zhuǎn)機。
黃道與赤道
我們將銅幣置于黃道坐標(biāo)系的極點。黃道是地球繞太陽公轉(zhuǎn)的軌道平面在天球上的投影,隨著坐標(biāo)系的改變,星圖自然也發(fā)生天旋地轉(zhuǎn)。此時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銅錢上下左右等距的位置均有星座與圖案完全契合。只不過,星座的形象與圖案的方向不同,仔細(xì)觀察,其實它們互為鏡像倒置的關(guān)系。比如銅錢的寶劍是劍柄在左劍鋒在右,而星座則是劍柄在右劍鋒在右(鏡像)。更加令人震撼的是,銅錢上的寶劍從左到右上傾,星座則是從右往左上傾(倒置)。
銅錢中心置于黃道坐標(biāo)系的北極點
我們不禁要問這些星座具體又是什么呢?答案幾乎躍然紙上。最為明顯的還是北斗七星,大概也能看出星座與抽象圖紋之間互為鏡像倒置的關(guān)系。與寶劍形象對應(yīng)的則是天鵝座(Constellation Cygnus)。天鵝座剛好整個位于銀河帶的中間,主要的幾顆星星排列得很像一個大十字架,所以過去也稱“北十字星”。而在偏東北邊尾巴可見一顆明亮的白色恒星,那就是天鵝座最亮的恒星——天津四。錢幣上的寶劍圖案其實相比天鵝座而言,劍身有所拉長而劍柄有所縮短。
天鵝座
兩旁的龜蛇圖案主體分別大致對應(yīng)武仙座(Constellation Hercules)和仙后座(Constellation Cassiopeia),尤其是纏繞的蛇身與突起的龜殼是最為標(biāo)致的特征,不得不令人嘆服古人磅礴的想象力。比較有意思的是,龜蛇形象早在漢代已經(jīng)合二為一構(gòu)成“玄武”的概念?!渡袝た检`矅》曰:“二十八宿,天元氣萬物之精也。北方斗、牛、女、虛、危、室、壁七宿,其形如龜蛇,曰后玄武。”明確表明玄武形如龜蛇。且在當(dāng)時一些繪有四靈紋樣的畫像磚中,玄武的圖像明確顯示為龜蛇交尾狀。為何反倒在之后的時代里龜蛇分離了呢?
茂陵玄武紋條磚
四靈中僅玄武有蛇的元素,不過眼光放開,以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騰蛇、勾陳組成的六神體系中還有“騰蛇”一神?!俄n非子·難勢》有云:“飛龍乘云,騰蛇游霧,云罷霧霽,龍蛇與螾蟻同矣,則失其所乘也。”《淮南子·主術(shù)》亦云:“夫騰蛇游霧而動,應(yīng)龍乘云而舉,猿得木而捷,魚得水而騖?!笨梢姽湃送鶎Ⅱv蛇認(rèn)為是與龍相似能夠乘云游霧而飛者,自然能在一定情況下與龍的形象互通。如此而言,玄武形象就不再是龜蛇合體而僅是龜形了。這也能夠解釋銅錢上龜蛇分離的現(xiàn)象。
然而,就四靈所在位置,玄武應(yīng)在北方,但是錢幣上的神龜圖案絕非占據(jù)北方。雖然四個星象圖紋能夠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找到直接對應(yīng),我們其實并不知道為何當(dāng)時的人們會舍棄已經(jīng)成熟的四靈體系而使用北斗、寶劍和龜蛇的形象布置在四個方位。而且,神龜究竟是不是玄武,也并不能簡單得出結(jié)論。還有,為何四個星座只有在黃道坐標(biāo)系下才能與紋樣發(fā)生對應(yīng),這種觀天方式的更變會否受到來自西方的影響?這些問題我們就無法三言兩語講清了。
不過,還有一些牽涉古人天文觀念的內(nèi)容需要再做解釋。不論銅錢上四個圖案隱射的意象如何,能毫無疑問確定的就是“北斗七星”,因為它是唯一沒有被完全物象化的星座,其特殊性不言而喻。西漢武帝時期建立了以太一為核心的星官體系,太一就是“帝”,可以理解為眾神之神,而北斗則可與太一并肩。劉向的《九嘆》就有“北斗為我折中兮,太一為余聽之”。如果將天空比視作一個表盤,二十八宿就是刻度,而太一則為機芯,北斗是按照太一意志行動的指針。
《易·系辭上》云:“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钡厣系娜藗兒苤匾曅窍蟮淖兓?,認(rèn)為星象是上天給人類的一種預(yù)示。星象的變化更多與政治聯(lián)系,上天垂象會在現(xiàn)實的政治領(lǐng)域中有所反映,這樣的體系被稱為星政。星政既龐雜又神秘,其中一個重要的根由便在于北斗是旋轉(zhuǎn)的。有大量史料記述了這種變化無常?!痘茨献印吩疲骸暗蹚埶木S,運之以斗,月徒一辰,復(fù)反其所?!薄白蠈m執(zhí)斗而左旋”?!栋谆⑼ā吩疲骸氨倍分髯兓咭病!薄妒闲墙?jīng)》云:“北極星,其一明大者,太一之光,含元氣,以斗布常。”正是因為北斗是上天意志的具象存在,人們便逐漸將關(guān)注從太一轉(zhuǎn)到了北斗?!稘h書·律歷志》便有:“玉衡杓建,天之綱也?!薄稘h書·五行志》亦載:“斗,天之三辰,綱紀(jì)星也?!北倍烦闪寺闪钆c綱紀(jì)。張衡在《靈憲》中解釋:“眾星布列,一居中央,謂之北斗,動變挺占,實司王命?!边@些觀念逐漸發(fā)展為民眾對北斗神祗的直接崇拜。
對于普通百姓而言,北斗主人生死,則更加重要?!端焉裼洝ぞ砣酚涊d:“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凡人受胎,皆從南斗過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北倍芬呀?jīng)從一位天官,被看成具有人格神形態(tài)的大帝。所以,人們可以通過祈求和禮拜北斗,以趨吉避兇。北斗信仰尤其在道教中演變?yōu)楦畹俟痰睦砟?,各種典籍皆言北斗,比如《北斗本命延生真經(jīng)》、《玉清無上靈寶自然北斗本生真經(jīng)》、《北斗治法威武經(jīng)》、《太上北斗二十八章經(jīng)》等等。北斗在道教中成為了元君,道教祛邪避鬼的符箓、法器、法衣上都繪畫北斗圖案。北斗圖案也在歷朝歷代的壓勝錢中不斷出現(xiàn)。
長生保命背北斗神君厭勝錢
在小小銅錢上,古人將崇敬上天、祈愿吉祥的心情小心翼翼鑄造成如實的星紋。這份虔誠,越過千余年,催得今人生發(fā)出實實在在的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