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我為你灑下月光》,簡媜 著,九州出版社,2017年6月
原標題:幽靈花
我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直到窗簾下飄來一道霧色天光,才驚覺已是清晨。
顯然,在無意中找到對肩膀較友善的姿勢,才能在輾轉(zhuǎn)整夜之后,擁被移坐書桌前,獲贈一小段還算有香味的小盹。
按亮桌燈,堆疊的信件、札記映入眼簾,像野地里被遺忘的殘墓斷碑。嘆口氣,熄燈,重歸黑暗。但那道霧色天光又亮了幾分,被拭銀布擦過,且是被從殘墓里爬出來的鬼主動拭亮的樣子,越發(fā)顯示不管我愿不愿意,這疊具有時間苔痕的字碑,與我同時在清晨醒了過來。
是該做決定的時候了。
一年多前,上一本書出版之后兩個月,一件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陷入詭異的暮氣里。仿佛世間旅程即將結(jié)束,負責任的旅客應(yīng)該開始整理行囊、清除垃圾。這股忽隱忽現(xiàn)的情緒使我興起自我整頓的念頭——倘若來自遙遠國度的使者忽焉降臨,偕我之手踏上歸途,我希望家人不必摸索,只需拆開一只信封即能掌握一切。然而,寫得出賬號、密碼之物都是簡單的,難的是好龐大一座人生劇場里還留著的遺跡。故事已了,主角星散,但那燈光、道具、戲服、紀念品還堆在角落。一出又一出動人肺腑的戲,于浩瀚長河中云消霧散,留著的物件,是有情的,也是無情的,是有意義的,也是無意義的,系乎一念之間。
忽濃忽淡的暮靄情緒讓我時而像持帚的書童因賞玩舊物而起了歡顏——此物可留,轉(zhuǎn)贈可愛之人另成一樁美事,時而是揮舞十字鎬的莽夫——此物徒增傷感,毀之可也!不知不覺竟也清掉泰半。
唯獨有一大包用細繩牢牢捆綁的文件,令我傷神。包覆的牛皮紙上寫了幾個大字:“不知如何處理,暫存”,當然是我的筆跡。不記得是哪一次搬家清理舊物時標示的,顯然當時的心態(tài)是留給來年的自己處理。問題是,如今的我還能將它繼續(xù)交棒給來年的自己嗎?我還有多少個理智健全、情感鮮嫩的來年?未來的我比現(xiàn)在的我更擅長處理嗎?
傷神之中也有容易取舍的:有一袋信件,乃行走江湖數(shù)十年積下的,不管是基于公誼或私情,皆已是如煙往事,不必留戀。還有一袋殘稿、信件、資料,屬于不及三十歲即病逝的詩人。關(guān)于這人的情節(jié)已化成文字藏著,想必那閃亮卻早夭的文采已隨著乘愿再來的意念正在人世某個角落萌發(fā)。三十多年逝水滔滔,這人活著的時候無依無靠無家無眷無恩無怨,我留著的是他已遺忘的前世,殘稿也該讓它化塵了。
另一袋屬于不及四十歲即病逝的評論者。二十多年了,關(guān)于他的紀念集早已付梓,也仍有肝膽相照的朋友還數(shù)著指頭算他離開了多少年,繼續(xù)有人想他。那些信件、文稿影本,像浮萍飄蕩于荒涼的河渠,不必再留。
還有一袋信件、卡片、論文抽印本,來自一位醫(yī)者朋友,跨過知天命之年沒多久即猝逝,想必已在天堂另辟實驗室繼續(xù)其未竟志業(yè),焉會掛念友人對他的思念或忘卻,也不必再留。
前述的都好處理,苦惱的是數(shù)本厚薄不一的札記、信件、文稿。
一年多來,這疊札記殘稿困擾著我,打開又收起,收起又攤開,只看幾行又合上,心煩意亂不能靜讀。毀,或留?留,或拉雜棄之?文字是粗糠,也可能是未發(fā)芽的種子,提起放下之間豈是易事,我竟恨起自己當年多事,接收一簍燙山芋做什么?
任何事物,最便捷的方式是物歸原主。這確實是我最初的想法,也費了一番心力打聽。但當我終于來到原主面前,卻被一股難以抵擋的苦澀淹沒,感慨萬千幾乎不能自抑,以致無功而返。
為什么沒想到下山時將提袋從車窗拋向山坳呢?芒草與雨水擅長收拾殘局?,F(xiàn)在想,也來不及了。然而,我當時若下得了手,必定不是有血有淚的人。既然下不了手,當作是命中注定吧。
接下來,就是這張桌子上的亂法,每天刺激我的眼睛,竟也刺激一年多了。
猶如不愈的肩痛提醒我暗傷是年歲的贈禮,只能笑納無法退還。跟著我數(shù)度播遷從年輕到霜發(fā)的這些札記,或許也藏著我尚未領(lǐng)略的深意。
傳說花與葉永不相見的紅花石蒜,綻放時宛如一條猩紅小徑,引魂入冥界,故稱幽靈花?;ň吣悖钣位昵娜蛔窇浨吧?,不禁霎時流連低回。這批文字,或許就是飄浮的幽靈花籽,當年書寫者與被寫的人均不知在尋常的兒女情長之中挾帶了種子,留了一線花開的可能。
幽靈花,又稱彼岸之花。流連追憶,終須歸籍彼岸。
字如種子,讓它綻放?讓它枯干?決定在我。然而,浪漫之情接近干涸的我,需要一個征兆,一絲心動,一種忽焉襲來的芬芳情懷,讓我恢復(fù)柔軟,不至于像個酷吏在下一次垃圾車來時把它們掃入垃圾袋。
天色已亮,喝完晨起第一杯咖啡。我隨意抽一本手縫札記,到對面小山丘欒樹下坐著。
晨風微微。封面點點斑痕的小札像落葉裝幀成冊,翻開首頁,寫著二十多年前的日期。我暗想,如果它的主人記的是柴米油鹽、瞋恨怨憎、資產(chǎn)損益,我就要狠心毀棄。
如果,如果是沾了華采的靈思?
鳥聲啁啾。翻開,文字撲面而來:
聽到第一聲春雷,雨瀝瀝而落。在神學(xué)院。
林蔭蒼翠,一叢杜鵑開得如泣如訴,其他早開的都凋謝了。因為清晨的緣故,宿霧未散,帶著雨中的清寂。有一叢不知名的灌木花,枝椏瘦長,結(jié)一球球白花,十分寫意。昨日來時發(fā)現(xiàn)的含笑樹,高枝的地方有幾朵花開了,攀不著,也不想再摘,花留在枝頭甚好,不應(yīng)獨享。這寧謐庭院里的花樹,已是一篇完整的福音。
我現(xiàn)在坐的位置,是教堂左側(cè)的樓梯。眼前這棵大樹,挺拔遒勁,薄綠的新葉及細碎小花,成就今晨的豐姿。剛剛雨急,打掉幾片老葉,在半空翻飛而下,非常優(yōu)美。在樹的宇宙里,離別也必須用優(yōu)雅的姿勢。
這樣安靜的晨光之所以可能,乃因為眾樹、繁花及不被眷念的雜草都依循著同一套自然律則,一起聽聞春雷,一起沐浴雨水,一起承受陽光的布施,也一起在嚴冬遭受寒流吹襲。它們各屬不同族群,卻安分地閱讀同一版本的典律,在春天那一章盡情繁茂,在冬盡時同聲嘆息。
靜極了,只有雨聲。我閉目感受這份寧靜。鳥是訪客,我也是訪客。
這美好如上帝之吻的早晨,如果你也在多好。
嘆口氣,群樹作證,我決定保留。
為了這句宛如呼喚的話,“如果你也在多好?!?/p>
作品簡介
《我為你灑下月光》,簡媜 著,九州出版社,2017年6月
到底,兩情相悅的情愫怎么萌生?
在第一本書《水問》出版三十年之際,簡媜用飽含古典文學(xué)風情的文字逆風獨行,干干凈凈拼出一條紙上情路,寫下這本《我為你灑下月光》。
詩、散文、小說都用上,建構(gòu)出真實與虛擬交錯的世界,安放某些只對作者及她盼望卻永遠不在的唯一讀者才有意義的情懷。
這書既是懺情秘錄,也是青春挽歌,既是拜謝古典風華,也是感恩文學(xué)繆斯之垂愛。
愿這書是一朵玫瑰,帶著清晨的朝露,去尋找與她印合的心。愿她走上一條愛與美的旅程,沉浸在有情人似水柔波的感發(fā)里,無論他們的因緣系上月老的紅繩還是像斷線風箏,無論相知相惜的能否同行,這書都能見證有情人成眷屬,無緣者存高誼。
人生浮云,善美光影。愿善男與信女,在愛神統(tǒng)治的國度,修得不朽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