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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是香菱的正傳,寶釵帶她去大觀園住。
來到園里,香菱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寶釵教自己寫詩。寶釵說:你真是得隴望蜀了!應(yīng)該先去老太太那兒問候一下,再去園里姑娘們那里串串門,才是正理。寶釵總是那么忙,她的世界擠滿了人,人情世故比詩重要。
黛玉則一口答應(yīng):學詩?好啊,那就拜我為師,我教你。不自謙不推脫,立馬就給香菱開參考書。
看,大觀園的文青隊伍,要壯大了。
看黛玉這樣當老師:作詩,格律規(guī)矩和詞句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立意。如有真意趣,不用修飾辭藻,就好,這叫“不以詞害意”。給了參考書又劃了重點,香菱喜出望外。
她很快讀完一本,黛玉讓她談感想,她說:‘長河落日圓’,煙怎么是直的呢?日當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但仔細一想,還真找不到更貼切的字來形容。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看著沒道理,但念在嘴里倒象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用得真好呵。
寶玉贊香菱已得詩之“三昧”,正是學詩之才。“香菱學詩”,可與“黛玉葬花”、“晴雯補裘”、“湘云醉臥”、“探春理家”媲美,是園里最美的風景,彼時,也正是大觀園的極盛時期。
香菱接著說:“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做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這應(yīng)該是薛蟠打死馮淵后,帶香菱上京的路上。經(jīng)歷了這么多,所遇皆無一個好人,身邊還有一個“呆霸王”,但她,能看見鄉(xiāng)村夜幕下的炊煙,那煙,碧青,連云直上。
香菱真是天生的詩人。
眾人贊嘆香菱好學,探春更要補一個柬,正式邀請香菱入詩社。黛玉看她得趣,便以“月”為題,十四寒的韻,讓她做首詩。
香菱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寫出“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姣姣影團團”,黛玉評措辭欠雅。她繼續(xù)苦思冥想,在池邊樹下,或出神,或摳土,一股子癡勁兒。最后她寫:“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大家齊聲喝彩。原來她苦志學詩,日間沒有做出,竟是在夢里得了八句。
塔西佗說:當你能夠感覺你愿意感覺的東西,能夠說出你所感覺到的東西的時候,是非常幸福的。內(nèi)心深藏的詩意,終于化為文字,此時,香菱是幸福的吧。而她晦暗的人生,就這樣被詩照亮了。
詩是什么?詩是暗夜里的微光,是生命的覺解,詩能照見生命,救贖自我。這點光,足以讓生不再卑微,讓死不再冰冷。
梁文道介紹過一本叫《被淹沒和被拯救的》的書,寫二戰(zhàn)集中營。普萊默跟朋友聊天,聊到詩人但丁,情不自禁背誦《神曲》的結(jié)尾,但卻怎么也記不起最后幾行。他著急,便跟獄友說,“你們有誰記得,請告訴我,我把我今天這份湯給你們喝,也就是我的血液,讓我多活一天的這份血液,我要記起那幾行詩”。
要記起那幾行詩!詩太重要了,詩讓他在“失去文明的世界”里,活得更像一個人,而不是一個待宰的羔羊,一個囚犯。
曹公懂得。他讓大觀園有詩社:海棠社、菊花社,寫梅花詩,桃花行,詠柳絮詞,他讓那些美好而纖弱的女兒,一次次歡聚,一次次寫詩……他讓她們成為詩人,詩讓她們閃閃發(fā)光,精神世界豐盈而獨立,世界從此不同。而大觀園,也從地上的樂園,升華為靈魂的居所。
為了讓香菱住進大觀園,成為詩人,曹公頗費筆墨:先安排薛蟠對柳湘蓮起邪心,后者憤怒,狠狠打他一頓。薛蟠又狼狽又羞慚,在家呆不住,跑南方做生意去了。
看香菱如此學詩,寶玉最激動:呀,這樣的人原該不俗!老天生人不會虛賦情性的,可見天地至公!
毫無疑問,這是香菱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她本來是甄英蓮,《紅樓夢》開篇第一回就是她。父親甄士隱乃鄉(xiāng)宦望族,秉性恬淡,對她愛若珍寶,本現(xiàn)世安穩(wěn),一眼望見未來。但命運似乎專跟甄家作對,先是元宵節(jié)英蓮被拐,再因隔壁葫蘆廟著火自家房子被燒光。雖有幾畝薄田,因水旱不收,鼠盜蜂起,遂投奔老丈人,卻被嫌棄。到后來,“暮年之人,貧病交加,竟?jié)u漸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如果甄士隱不讓仆人帶英蓮去看燈,如果廟里的和尚炸供時小心點,如果老丈人為人寬厚……未出事前,甄士隱夢見了一僧一道,他們是命運的使者。甄士隱遇見癩頭僧,就如寶玉來到太虛幻境,是開啟命運,我們讀者明白,但他們不明白,即使與命運狹路相逢,也懵然無知。命運總是這樣,不是太早,就是太晚。
當癩頭僧說:“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里做甚?”甄士隱覺得這真是瘋話!僧又念道:“慣養(yǎng)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p>
這就是命運,并不因甄士隱恬淡英蓮可愛就格外溫柔,它沒有任何理由,只是擊中他們,再摧毀他們。
整部《紅樓夢》,其實是命運的故事,也是人與命運如何相遇的故事。
英蓮長大后,被拐子賣給馮淵,卻又被同時賣給薛蟠,前者不讓,后者強搶。馮淵本來是她的希望,卻被薛蟠打死,遇到賈雨村,又胡亂結(jié)了案。
薛蟠也不是大惡人。他只是一個任性的富二代,欲望至上,情感粗陋,是《紅樓夢》里的西門慶。不,竟還不如西門慶,至少后者還秉性剛強,也能取悅女性。在馮紫英家的酒席上,他把唐寅念成“庚黃”。寶玉提議行酒令以女兒的“悲愁喜樂”為題,他說“女兒愁,繡房里鉆出個大馬猴”,“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簡單粗暴,毫無審美,仿佛李逵闖進了大觀園。
英蓮再出場,是在第7回。在周瑞家的眼里,她是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好模樣,竟有些像東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兒!可卿乳名兼美,既有寶釵的鮮艷嫵媚,又有黛玉的風流裊娜,可見其美。
這時候她叫香菱,沒有故鄉(xiāng)沒有記憶,只有殘酷的命運。
連王熙鳳也為她可惜:這個薛呆子,搶來香菱也就新鮮了幾天,很快也就馬棚風一般了。
但她的厄運還沒走到頭,因為薛蟠娶了夏金桂。
曹公寫夏金桂:“秉花柳之資,卻有風雷之性,自視甚高,把別人視若糞土”,平時斗紙牌擲骰子,最喜啃油炸骨頭下酒。一心轄制薛蟠,折挫香菱。她設(shè)下圈套,讓香菱撞見薛蟠和丫鬟寶蟾偷情,薛蟠攆著打香菱。二人折磨之下,香菱氣怒傷感,竟成干血之癥。
判詞說她:“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按拆字法,是夏金桂來后,香菱被虐待致死。至于后40回高鶚所續(xù):夏金桂下藥暗算香菱不成,反把自己毒死,香菱后來被扶正,難產(chǎn)而死,給薛家遺下一子……這是拍案驚奇,是善惡有報的世情劇,與曹公初衷相差甚遠。
當厄運來臨之時,香菱依然那么天真。迎春出嫁,紫菱洲軒窗寂寞一片寥落,寶玉正黯然神傷,她笑嘻嘻地來了,拍著手興奮地告訴寶玉:你二哥哥要娶桂花夏家的姑娘。這下可好了,咱們又多了一個作詩的人。
她以為夏金桂也該是大觀園里的人。
倒是寶玉,為香菱擔心不已。70回以后,大觀園已經(jīng)風雨飄搖,桃花社不能成,大觀園被抄檢了,寶釵搬走了,司棋入畫被攆了,晴雯死了,芳官們出家了,迎春嫁給中山狼,探春也將要遠嫁……“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大觀園就要風流云散了。到“美香菱屈受貪夫棒”,已經(jīng)是第80回,賈府也大廈將傾。
對夏金桂,寶玉充滿了疑惑:也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一樣,何以如此性情?女兒本是水做的骨肉,清凈潔白。然而,夏金桂的出現(xiàn)超出了他的經(jīng)驗,撕裂了他的世界。他還向王道士求妒婦方,哪里有啊?人心和命運,豈是膏藥能貼好的?
那個紅著臉微笑著“情解石榴裙”的香菱,那個在書中第一回出現(xiàn)的女孩,跟晴雯一起,早早被拋棄被碾碎。她那么美,那么無辜。愈美好愈脆弱,曹公就這樣,把美好寫到極致,然后再親手打破。
魯迅說寶玉“愛博而心勞”,王國維說他想擔荷所有苦難,日日憂心。是的,他時時刻刻想分擔別人的痛苦,正如薔薇花下,劃薔的齡官默默哭泣,一旁的他焦慮滿懷。要命的是,他眼睜睜看她們受苦,卻無能為力,從金釧到齡官到晴雯到香菱……身為情僧,卻承受了最豐富的痛苦,這就是他的命運。
《紅樓夢》是生命之書,也是命運之書,浩瀚無邊。黛玉、寶釵、探春、王熙鳳、迎春、晴雯……都有自己的愛與夢,痛與癡,也都被命運的洪流無情裹挾。
問題來了,如果人終其一生要服從命運,被無名力量決定,人存在的理由又是什么?
要有自由意志!看《伊利亞特》里的英雄,面臨早被神靈決定的命運,他們還要舉起投槍,死都要做“最勇敢最杰出的人”。是的,生而為人,依然可以在命運的陰影下,活出自由、尊嚴與美。
所以,在喑啞的時代里,有人敞開了去愛,有人要學詩,看見了美。
夏金桂找茬,嫌香菱這名字不通:哼,菱角又有什么香味?香菱說:菱角花有香味的。還有荷葉蓮蓬,也有清香的。雖然不比花香,但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細去領(lǐng)略,那香味比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子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
這是怎樣的詩意,怎樣的情懷!這就是香菱的詩與遠方。整個世界都充滿惡意,她還能擁有如此豐富的審美與感受力,香菱真讓人心碎。
有的人,順風順水,活得卻無比粗糙,對美視而不見。
她是最不起眼的菱角、葦葉和蘆根,低到塵埃里,從不曾進入恢弘的文學世界。但在曹公筆下,她是高貴潔白的女兒,連名字都極尊貴、極清凈。
曹公在開篇說:我這書里,不過“幾個異樣的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并無班姑、蔡女之德能”。他念念不忘的女兒,沒有偉大的事跡,也不是道德模范。她們就是她們,已足夠美好。這個世界已有太多豐功偉績,有太多腌臜氣味,唯獨沒有美,沒有靈魂。
劉姥姥講“雪地抽柴”的故事,說小姐茗玉,18歲就死了。后來成了精,梳著溜油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裙子,夜里在雪地抽柴……寶玉說:這樣的人,是雖死而不死的。
是的,《紅樓夢》告訴我們:所有美好的女兒都是不死的。(文/ 劉曉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