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夏洛克是我的名字》,(英) 霍華德·雅各布森 著,齊彥婧 譯,2017年6月
又是一個讓人感到生不如死的日子,英格蘭北部二月間常有的那種,天地把光線擠在投信口般逼仄的縫隙中,天色蒼白乏味,不可捉摸。這樣的舞臺不宜上演悲劇,即便是在這個死者安息之所。墓地里有兩個男人,心事重重,兩人都沒有抬眼。在這些地區(qū),人要不想淪為一出滑稽戲,就得向天氣宣戰(zhàn)。
這種抗?fàn)幍暮圹E就寫在第一位哀悼者的臉上。他人到中年,姿勢古怪,時而傲慢地高昂起頭,時而又生怕被看見似的貓著腰。他的嘴也同樣痙攣著,令人困惑,嘴唇一會兒擰成一抹冷笑,一會兒又軟巴巴地張著,上面青一塊紫一塊的,就像夏天滿是壓痕的水果。
他名叫西蒙?斯特魯洛維奇——一位富有、暴躁、敏感的慈善家。他對事物抱有時斷時續(xù)的熱忱,收藏了一批20世紀(jì)杰出英國猶太裔畫家的作品和古籍《圣經(jīng)》。他熱愛莎士比亞(他曾認(rèn)為,莎翁之所以天才蓋世,又生著一副冒險家式的塞法迪人 相貌,唯有其祖上改姓自夏皮羅 一說解釋得通,不過現(xiàn)在他不那么有把握了)。他取得過幾個榮譽博士學(xué)位,由倫敦、曼徹斯特和特拉維夫各大學(xué)頒發(fā)(特拉維夫的學(xué)位是另一件他不敢打包票的事情),還有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女兒。
西蒙?斯特魯洛維奇來這里是為了查看母親墳塋上新立的墓碑,為母服喪的十二個月業(yè)已過去。服喪期間,他的哀悼算不上盡心竭力——他忙著購置和出借畫作,忙著基金會和捐贈事務(wù),忙著在腦袋里算賬,忙著應(yīng)付女兒——但他有意彌補(bǔ),或像他母親說過的忙著“博施濟(jì)眾”,這曾令她驕傲又憂慮(她不想看到他因散盡錢財而自尋短見)。好在他總有時間做個更好的兒子。
或者做個更好的父親。會不會女兒才是他真正準(zhǔn)備悼念的人?這種事情可是代代相傳的。他父親就曾短暫地悼念過他:“我就當(dāng)你死了!”為什么呢?還不是因為他新婚妻子的信仰問題,盡管他父親壓根就不信教。
“我寧愿你死在我的腳下 ……”
那樣真的更好嗎?我們對死亡真是樂此不疲,他一邊在湮滅的墓碑間拖著步子,一邊這樣想著。對于“我們”這個劃群歸類的概念,他時而認(rèn)同,時而反感。我們來到世上,有幸活著,用一根棍子挑著我們的細(xì)軟,然后立刻就得找個地方,好把我們的不肖子女埋葬。
也許正因為下葬前總有種種憤懣,此地才缺乏美帶來的那種安慰吧。在斯特魯洛維奇的學(xué)生時代,他尚未將“我們”一詞收入私人字典時,他曾就斯坦利?斯賓塞的《于庫克姆的復(fù)活》 寫過一篇論文,盛贊了斯賓塞筆下那種墓園的喧囂:死者帶著熱切的活力,翹首企盼著接下來即將發(fā)生的事??蛇@里并不是伯克郡 的鄉(xiāng)村教堂墓園,而是曼徹斯特南部的加特利的一處連救世主都不會光顧的墓地,這里接下來什么也不會發(fā)生,這里的一切都已終結(jié)。
地上的殘雪變得黢黑,骯臟地卡在墓穴的花崗巖縫中。初夏前,它都會留在那里。如果夏天還來的話。
墓地中的第二個人來得比斯特魯洛維奇早得多,此刻他正柔聲跟一座墳?zāi)沟闹魅苏f話,那塊墓碑經(jīng)年累月,已破敗不堪。他是夏洛克,另一位易怒又暴躁的猶太人,不過他憤怒的方式更接近冷嘲熱諷而非喜怒無常,而且只要能陪著長眠地下的妻子莉婭,他的暴躁就會平息不少。他的個性不像斯特魯洛維奇那樣分裂,可能正因如此,他才更容易制造分歧——沒有任何兩個人對他的看法是一致的。即使是那些完全瞧不上他的人,也各有瞧不上他的理由。與斯特魯洛維奇不同,錢對夏洛克來說是個問題。他不收藏畫作或《圣經(jīng)》,覺得既然別人對他并不慷慨,那他也就沒必要樂善好施?;蛟S會有人說,他這么做頗得慈善的精髓。至于他女兒,還是少說為妙。
夏洛克可不是斯特魯洛維奇那種偶爾為之的吊唁者,他做不到抽身他顧。他既不是個健忘的人,也不是個寬容的人,因此他不曾也不會為別的東西分心。
斯特魯洛維奇從思緒中回過神來,還未見其人,就先感覺到了夏洛克的存在——一絲氣息掠過他的后頸,仿佛某個膽大妄為的人在墓地里扔了個雪球。
“我最親愛的莉婭”,這話音如祝詞般落入冰冷的墓穴,鉆進(jìn)了斯特魯洛維奇的耳朵。想必此地長眠著不少莉婭吧,斯特魯洛維奇的母親就是一位。但莉婭的名字,在剛開始體嘗身為人夫之惆悵、身為人父之震怒的斯特魯洛維奇身上,準(zhǔn)確地喚起了一種雋永的憐憫。
莉婭,是給夏洛克買定情戒指的女人。莉婭,杰西卡的母親,杰西卡為了換一只猴子,偷去了那枚戒指。杰西卡,這個叛逆的表率。即使有人拿一群猴子來交換,夏洛克也斷然不會把那戒指給人。
斯特魯洛維奇也不會。
這么說來,在斯特魯洛維奇那里,“我們”這個字眼終究還是有點意義的。杰西卡違背的,也是他的信仰。
不管怎么說,斯特魯洛維奇僅憑這點就已認(rèn)出了對方,他對此確信不疑。夏洛克當(dāng)然會在這兒,與死人為伍,他何曾離去?
十一歲時的一天,早熟地蓄起小胡子又聰穎過人的他,和母親逛百貨商店時,母親突然瞅見希特勒在買須后水。
“快,西蒙!”她吩咐道,“快去叫警察,我在這兒看著,免得他跑了。”
但沒有一個警察肯相信希特勒就在商店里,最后,那個人還是從斯特魯洛維奇母親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斯特魯洛維奇也根本不信希特勒會在商店里?;丶液螅堰@事當(dāng)笑話講給父親聽。
“別拿你母親開涮,”父親說,“她說看見希特勒,就是看見了。你安妮姑姑去年還在斯托克波特的集市上撞見過斯大林呢。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還見過摩西 在希頓公園的湖上劃船呢。”
“不可能,”斯特魯洛維奇說,“要是摩西的話,他應(yīng)該會把湖水分開?!?/p>
因為這番高見,他被罰關(guān)禁閉。
“諾亞 還差不多!”斯特魯洛維奇從樓梯上大喊。
“還敢說,”他父親道,“你什么也別想吃了?!?/p>
后來,母親偷偷給他送上來一個三明治,像利百加會為雅各做的那樣 。
長大后,斯特魯洛維奇對猶太式的幻想更理解了些——為什么它能不拘泥于時間與空間的桎梏,為什么它從不聽?wèi){往日逝去,以及為什么他母親說不定真的看見過希特勒。雖然他并不是《塔木德》 學(xué)者,但時不時也會拿出一本私人出版的選集冊子,翻上一頁箴言、金句。讀《塔木德》的意義在于,他這樣一個暴脾氣的反叛者,能在其中與另一些早已入土的暴脾氣反叛者面對面地爭論。
你想什么呢,拉巴赫?巴?納馬尼 ?去你的吧!
那到底有沒有來世?你倒說說看啊,拉比 ?
拉巴赫?巴?納馬尼簡直要抖掉裹尸布,起來回敬斯特魯洛維奇一個中指了。
往昔即此刻,別處即此處。至于莉婭怎么會被葬在加特利的死人中間這個問題,沒有人會傻到去問夏洛克,惹他不痛快。葬禮的細(xì)節(jié)——時間、地點等等——對他而言根本無關(guān)緊要。她長眠于此,這就夠了。她活著的時候,無時無刻不陪伴在他的身邊。所以他早就下定決心,她死后也將一如既往。她會隨著這星球一同旋轉(zhuǎn),化為永恒,不論他去哪里,她都不會遠(yuǎn)離。
斯特魯洛維奇暗中觀察,警覺而熱切,渾身緊繃,活像一件縮小版的樂器。必要的話,他能在這兒站上一整天。從夏洛克的舉手投足之中——他頷首點頭的姿態(tài)、游移而空洞的目光、蛇一般側(cè)目的神情——他能看出,對方正全神貫注、一心一意地同莉婭交談,兩人的談話超然物外,而非傷痛欲絕——這是一場深情款款而又不失輕快的對話,甚至不啻為一種雙向交流。
夏洛克且聽且說,像是在思考著妻子的話,盡管這些話他過去一定曾聽她說過無數(shù)次了。他一只手上攥著本書,把它像法律文書或黑幫鈔票那樣卷起,不時匆匆翻開,那架勢就像要從上面扯下一頁似的。隨后,他會一邊輕聲讀給她聽,一邊掩著嘴,好似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試圖按捺笑意。
即便他真的在笑,斯特魯洛維奇尋思到,那笑也得穿越重重阻隔——他是用意念在笑。他想起了卡夫卡(怎么又有個憂郁的家伙站上了他倆的擂臺?)的一句話:“像嘴里沒有舌頭發(fā)出的笑。 ”也許卡夫卡自己就是這樣笑的吧?那我呢?斯特魯洛維奇思忖到。是不是因為這笑發(fā)自肺腑,舌頭才起不了什么作用呢?至于那些玩笑話,即便真有什么好笑,也都是極其私密的,甚至可能還有那么點兒不得體。
他在這兒倒樂得自在,而我恰恰相反,斯特魯洛維奇想,他在墓碑間泰然自若,想必在婚姻中也是怡然自得。
夏洛克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境遇令斯特魯特維奇感慨萬千。他自己的婚史可謂乏善可陳。他與第一任妻子聯(lián)手,把日子過成了地獄。難不成就因為她是個基督徒嗎?(“Gaiin Drerd !”得知兒子打算外娶時,他父親咆哮道。這個“下地獄去吧!”說的還不是一般的地獄,而是指火燒得最旺的那層,專門關(guān)押外娶者。并且,就在婚禮前夜,做父親的還在電話中更直截了當(dāng)?shù)亓粞哉f:“我就當(dāng)你死了。”)第二次,他娶了一位亞伯拉罕的女兒 ,于是他父親收回了先前的詛咒,在電話里稱呼他是拉撒路 。然而,這段婚姻卻陷入了驟?!拮釉谒麄兣畠菏臍q生日那天中風(fēng),喪失了大部分語言能力和記憶。而他也順理成章地再無心去扮演丈夫的角色了。這一切發(fā)生得突如其來,所有的情感戛然而止,那滋味就像你再也得不到符合自己期望的消息了,令人麻木。
婚姻哪,它不是讓人失去父親,就是讓人失去妻子!
斯特魯特維奇早已習(xí)慣了自怨自艾。莉婭在夏洛克心里,是那么鮮活,可比我眼中可憐的凱有生氣多了,他這么想著,一天之中頭一次感到寒意。
作品簡介
《夏洛克是我的名字》,(英) 霍華德·雅各布森 著,齊彥婧 譯,2017年6月
西蒙?斯特魯洛維奇,一位猶太裔藝術(shù)品經(jīng)銷商,富有卻吝嗇,眾叛親離。在祭拜母親的墓園中偶遇夏洛克,并將其請回家中做客。之后像是觸發(fā)了什么按鈕般,斯特魯洛維奇的生活一下子全亂了:女兒私奔,生意變故,和德?安東——所有人都夸贊他的慷慨——的關(guān)系劍拔弩張。
夏洛克理智旁觀斯特魯洛維奇的困窘不斷發(fā)酵至爆發(fā)頂點,像魔鬼又像神明,當(dāng)他說“你先看見了殘酷本身,然后給它安了一張猶太人的面孔”時,眾人以財富、名望,以愛之名的偽裝瞬間崩壞……
現(xiàn)代背景下,霍華德?雅各布森用俯瞰的視角,挑釁的文字,以及極具思辨性的內(nèi)心獨白,解構(gòu)斯特魯洛維奇扮演不同人生角色時的多個側(cè)面,以此回應(yīng)莎士比亞:“外觀往往和事物的本身完全不符,世人卻容易為表面的裝飾所欺騙?!保ㄕZ自《威尼斯商人》)
霍華德·雅各布森,英國猶太裔小說家、專欄作家。在劍橋大學(xué)塞爾文學(xué)院任教,自詡為 “猶太裔簡?奧斯汀”。他的主要作品包括:《強(qiáng)大的華爾澤》《此刻誰抱歉?》《卡魯奇之夜》(入圍2006年布克獎長名單)、《愛情迫害狂》等。2010年憑喜劇小說《芬克勒問題》摘得布克獎。
霍華德?雅各布森最擅長描寫人們在自我身份認(rèn)同問題上的掙扎,文風(fēng)幽默睿智,卻力道十足,辛辣諷刺。選定改寫《威尼斯商人》后遭友人嘲笑,覺得他會自砸招牌。但他堅持,并表示一定要獨辟蹊徑,讓劇中的猶太人夏洛克發(fā)出不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