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原萬里終于有一本書被譯介到國內(nèi),讓人由衷欣喜,同時也不免有些遺憾:斯人已逝,我們只能從她留下的作品想象其飛揚的思緒和辛辣又諧趣的“毒舌”。
和其他日本作家不同,米原萬里具有日本人當中少見的直接和尖銳,以及不懼怕談“下三路”話題、富有幽默感的辯才。她并非為了吸引眼球才用了這樣的寫作方式,那是她本身的強烈個性直接躍然紙上。
對于任何一名寫作者而言,作品都是其自身經(jīng)歷和記憶的累積與折射,這一點在米原身上體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她有很多特別的頭銜:共產(chǎn)黨人家庭長大的孩子,曾就讀于布拉格的蘇維埃學校,東大俄語系研究生,日本頭號俄語同聲傳譯。乍一看,仿佛是非同一般的經(jīng)歷造就了米原,但在讀過她的若干部作品和他人關于她的文字之后,不得不意識到,米原的特殊性來自經(jīng)歷,更來源于她的性格本身。畢竟,有著和她同樣經(jīng)歷的妹妹井上由里(日本作家井上廈之妻),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學廚藝,開設料理教室,相夫教子。而米原則忙于口譯、寫作和照顧老年癡呆的母親,還有她的數(shù)量眾多的貓狗們,一直未婚,在五十六歲早早離世。她留在身后的,有近二十本雜文和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
米原萬里
跳舞的女孩
米原萬里1950年生于東京,小學的時候,莫斯科大劇院芭蕾舞團赴日演出,父母帶她看了演出,她從此一心要成為舞蹈演員。母親給她報了舞蹈班,小學舉辦演出時,她一個人在舞臺上跳了四十分鐘。老師也哭笑不得,說“下次只跳十五分鐘吧”。那是日本的教育尚未變得僵化的年代,老師和家長都注重孩子的自由發(fā)展。即便以當時的“松弛”標準,米原也是個恣意生長的孩子,她的母親后來讀到《窗邊的小豆豆》,覺得“豆豆是個奇怪的孩子,不過我家萬里更奇怪”。
米原的父親米原昶是當時日本共產(chǎn)黨的高層干部,1959年,也就是米原九歲那年,因為日本國內(nèi)的風潮漸緊,父親被派到捷克斯洛伐克參與編輯共產(chǎn)黨的理論刊物,一家四口前往布拉格。明面上,米原昶是科學學術東洋研究所的研究員,還用了“大山”這個假姓。萬里和由里姐妹沒有上日本人學校,而是入讀蘇聯(lián)大使館附屬的八年制學校,該校采用俄語授課。
那個跳舞不知疲倦的女孩對舞蹈的熱愛持續(xù)著,并將成為她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的基石。也是在布拉格,因為有專業(yè)的老師和更具舞蹈素養(yǎng)的同學,她意識到自己并不適合成為專業(yè)舞者??朔苏Z言障礙之后,米原邂逅了書籍。蘇維埃學校的教育偏重閱讀原文,每個孩子去圖書館還書時,都必須向“可怕的圖書管理員阿姨”復述內(nèi)容并談論感想,不能簡單地只是一句“讀完了”。米原日后回顧,覺得那是非常有意義的訓練。十四歲回到日本后,她仍然保留了每周借閱四本俄語書的習慣。同時,為了彌補五年不在國內(nèi)落下的“語言疏離”,少女米原把圖書館的書從《古事記》一直讀到《伊豆的舞女》,并得出可以說是驚世駭俗的結(jié)論:“以前的日本小說非常有趣,但似乎就是從田山花袋的《棉被》開始,仿佛作者不予余力地想讓作品變得無聊,那大概是和傳統(tǒng)的決裂,但總之就是很無聊。”
同傳年代
米原讀俄語系并非“順理成章”,她原本想念建筑系,與乍看大膽的外表不同,她在重要關頭謹慎到膽小,最后還是出于穩(wěn)妥而念了文科。從俄語系研究生畢業(yè)的米原萬里找不到工作,多少是因為家庭的影響。在日本國內(nèi),日共背景并非值得炫耀的因素。她當時給一本經(jīng)濟窘迫的雜志《現(xiàn)代俄語》擔任編輯,向同傳界大腕德永晴美約稿,因此走上了同傳的道路。
后來活躍在蘇聯(lián)/俄羅斯與日本同聲傳譯的第一線,其口譯內(nèi)容由政界、科學界到商業(yè)無所不涉的米原萬里,第一次的同傳經(jīng)歷卻鬧了笑話。那天是“有稿同傳”,按理她只要照稿子念就行,米原卻緊張得把耳機一扔,沒關麥克風就說:“不行,我做不來,我不適合干這個?!?/p>
德永晴美毫不慌亂地勸阻道:“你不用逐字翻譯,只翻譯你聽到的部分就行?!?/p>
這才有了后來的口譯界傳奇人物米原。據(jù)說她不像其他同傳那樣語速飛快,而是用最精準和巧妙的歸納,將中心思想傳遞,且能夠?qū)蓢鴷勯g偶爾的幽默也巧妙地譯出。
口譯好的人,大多也從事筆譯。然而米原幾乎沒怎么譯書,唯一的譯作是匈牙利翻譯家洛姆布·卡特(Lomb Kató)的《我的外語學習法》。之所以不做筆譯,一方面大約是米原對語言的完美苛求導致的強烈不自信,她曾在和學者沼野充義的對談中說:“我害怕翻譯文學作品,沒有自信能好好表達,所以不太想譯。”
一天讀七本書的人
米原的第一本書是出版于1994年的《不誠實的美女還是賢淑的丑女》,同年獲得了第46屆讀賣文學獎的隨筆·旅行文學獎。光看書名實在很難想象其內(nèi)容,仿佛是會讓女權(quán)主義者憤而抗議的題目。就連那一年的讀賣文學獎評委大江健三郎都開玩笑說;“這大概是我們讀賣文學獎歷史上最糟糕的一個標題?!?/p>
事實上,這是一本關于語言和翻譯的書?!柏懯纭敝傅氖侵矣谠模懊琅眲t是作為譯文的工整性。米原作為口譯者,既指出“口譯和筆譯絕不是一丘之貉”,也提出了驚世駭俗的“口譯就等于是賣春婦”理論,意思是,人們需要口譯的時候,愿意支付巨大的代價,一旦翻譯任務完成,譯者就形同不在了。而譯者面對的不僅是語言之墻,更是文化之墻,尤其口譯必須在極短時間內(nèi)完成思索和反應,這本書便是從方方面面闡釋了口譯之道的艱辛與樂趣。
有很多人不相信米原萬里在隨筆中提到自己一天讀七本書的事,后來由里在紀念姐姐的文章中提到,姐姐去世后,她和丈夫井上廈整理并捐贈了大量的書籍和首飾(熱愛華麗亦是米原的風格)。同傳經(jīng)常需要在會議之前閱讀大量的相關文件和書籍,恐怕是那時積累的速讀能力。米原且讀且分享,在《周刊文春》寫了十年書評,后結(jié)集為《將人打垮的了不起的書籍》。
重返布拉格
1996年,NHK上映了紀錄片《世界,我的心之旅程——布拉格,四個國家的同學》,紀錄片是以米原萬里的視角拍攝的,講述她回到布拉格并赴歐洲其他國家,追尋舊同學的現(xiàn)狀。2001年,角川書店出版了《說謊的安尼亞之鮮紅的真相》,2002年,該書獲大宅狀一非虛構(gòu)獎。
書里寫了三個同學:教大家挑選男友的希臘人麗莎,愛說謊但仍然受到同學喜愛的羅馬尼亞人安尼亞,南斯拉夫的雅思明卡。多年后的重逢,各種物是人非,曾經(jīng)是狂熱愛國主義者的安尼亞遷居英國,聲稱“民族或語言都很無聊,對人的本質(zhì)來說,這些都沒什么大不了的”,以及“祖國如今在我心里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分量”。
米原在書里沒有給出直接的評價,而是將視線投射在三位女性的生活變遷上。她們擁有共同記憶的1960年代的布拉格,以及米原追尋舊友時所見的1990年代的中東歐,都是不可忽略的背景。正因為有國家、時代、民族、語言,人置身其中,才成為了他自身。
她唯一的一部小說《歐莉婭·莫里索布娜的反語法》也是基于同樣的內(nèi)核。歐莉婭實有其人,是米原在布拉格時代的舞蹈老師。故事則是純屬虛構(gòu)的,故事中的“弘世志摩”在成年后難以忘記那個擅用反語毒舌嘲諷的老太太,老師在她心目中是個神秘人物,志摩忍不住利用出訪歐洲的機會去探尋老師的過往。在這一過程中,出乎意料地揭開了蘇聯(lián)的許多往事。厚重的歷史感本來會讓這部小說顯得沉重,而米原的寫法既懸疑又幽默,讀者不覺間便被一步步引入她設下的迷宮。需要提一筆的是,米原的父親早年從事地下活動期間用的假名為“弘世哲夫”。
不誠實的“魔女”
米原的雜文寫作當中偶爾有些夸張的成分,不太符合當下“非虛構(gòu)寫作”的標準。對此,井上由里在追念文集《姐姐·米原萬里》中偶爾糾正過一兩件,就連“師父”德永晴美也難免成為被“小說化”的主角。諸如米原在《俄羅斯今天也是荒蕪模樣》書中插入了一個段子:時間大約是蘇聯(lián)解體后不久,俄羅斯到處涌現(xiàn)收費停車場。德永作為《朝日新聞》的特派員,有一天驅(qū)車前往莫斯科市政府開會,被路邊一位貌似停車場管理員的收了六千盧布。德永納悶市政府怎么也來這一套,因趕時間,交錢了事,沒想到開會出來一看,車沒了。米原寫道,體制交替的時期,各種詐騙案也層出不窮,此為一例。
然而德永本人則聲稱:不管在日本還是俄羅斯,我從來都沒有駕照。
很可能丟車事件是有過的,只不過未必是市政府,當事人也不是常上電視、認知度高的德永。也許是感染了俄羅斯人愛開玩笑的性格,米原把這些半真半假的“材料”編進了自己的雜文寫作。對她來說,那就和文中層出不窮的俄式笑話一樣,是為了讓背后尖銳的論題顯得不那么咄咄逼人的一種技巧。
在這里要借用學者多田富雄的話;“米原萬里的黑色幽默當中,有著對弱者、失敗者、被壓抑者、被歧視者的共鳴,和對人類的深厚的愛。背負苦惱的貞女的眼淚,化作了魔女充滿苦澀的哄笑?!?/p>
與那些帶有杜撰性的幽默相對的,是她在小說寫作背后無比繁復和精密的調(diào)查工作?!稓W莉婭·莫里索布娜的反語法》書后附的日文和俄文書目有近百本,讓人嘆為觀止。
“魔女”走了
2003年,米原萬里看護多年的母親去世,同年,米原發(fā)現(xiàn)自己罹患癌癥。三年后,米原離世。
她曾在文章里這樣介紹意大利語同傳田丸公美子:“(田丸的存在是)意大利語口譯界的大橫綱,而且其后沒有大關、關脅和小結(jié)?!辈挥谜f,這話印成白紙黑字,不僅沒給好友立傳,還得罪了意大利語口譯界的一干人。然而不管田丸怎么要求,米原都沒改過口。
另一方面,她總是不斷修改自己的稿件,以求盡善盡美。
“人生無法重來,但稿子可以重寫?!边@是米原萬里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2008年,在藏王山腳下舉辦了“米原萬里展”,其中展示的米原撰寫的書,每本都夾著大量的便簽,那都是她打算在重版的時候再度修改的。(文/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