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一門一代出三位畫家者,唯有馬家,即馬云章、馬云卿、馬云漢三兄弟。馬氏三兄弟為介休(今屬山西)人氏,其表字皆以“云”為首字,均業(yè)儒,他們活動于金末到元初,都擅長畫人物和佛像,更以肖像為最,馬云章還擅長塑像,馬云卿則有《維摩演教圖》卷傳世(故宮博物院藏)。他們的繪畫、雕塑活動和文人畫的藝術(shù)特性,以及尊孔的政治態(tài)度與中庸隨和的處事原則,在13世紀從戰(zhàn)亂到和平的京畿地區(qū)具有特殊的文化意義。
馬氏三兄弟活動時期的歷史文化背景
1208年,金章宗駕崩前后,金國漸漸陷入了頹勢,朝野繪畫的高潮態(tài)勢已經(jīng)一去不返,貞祐二年(1214),金宣宗完顏珣承受不住蒙古鐵騎的圍攻和欺凌,在登基后的第二年從中都(今北京)遷都到開封(今屬河南),茍延二十年后,在宋金夾擊中,末帝哀宗完顏守緒自縊,金亡。
馬氏三兄弟就是在從遷都到亡國等接踵而至的離亂之中,固守和傳承了中原文化的根基。在他們的前一代中,金代在朝文人畫家中的翹楚王庭筠已經(jīng)過世,擅畫風雨或米家山水的李公佐、李仲略等文人畫家均無聲息,在野的文人畫家如《赤壁圖》卷(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作者武元直也不再活躍,宮廷畫家李早、李山、張瑀等相繼離世。
接替王庭筠藝術(shù)地位的是兼善文人畫的趙秉文(曾官戶部尚書),時人皆以趙秉文的褒貶之語作為評判畫藝高下的首要依據(jù)。他在《春云出谷圖》題詩里抨擊了金代后期文人畫呈現(xiàn)的泥古不化的形式主義傾向和浮于蘇、米筆墨的迂腐之風:“今人重古不知畫,但愛屋漏煤煙污。”此時文人畫的景況不及章宗朝,并日趨衰落,以趙秉文為軸心的文人畫家群仍有活動,其中完顏璹、麻九疇、龐鑄、李遹等在宣宗遷汴后尚在朝中,且常與趙秉文切磋畫藝。
完顏璹(1172-1232)是當時頗有影響的女真宗室文人畫家,其字仲玉,號樗軒居士。少時,“學詩于朱巨觀,學書于任詢,遂有出藍之譽”。曾通讀《資治通鑒》三十余遍,著有《如庵小稿》。人謂見其面,儼然同漢儒一般。他以畫墨竹見長,更以收藏鳴世,“家藏法書名畫,幾與中秘等”。完顏璹隨宣宗南渡入汴后,其寓所成了當時鑒賞書畫的中心,元好問、雷淵等名士皆為座上賓。
李遹也是南渡后飲譽中原的文人畫家,字平甫,自號寄庵老人,欒城(今河北欒縣)人,明昌二年(1191)進士,以東平府治中致仕。他“為人滑稽多智,不欲表自見,工畫山水,得前輩不傳之妙,龍虎亦入妙品,然皆其余事也”。他與元好問友善,為其作《系舟山圖》以表山林之志。
何澄系大都(今北京)人,金哀宗正大末年官秘書少監(jiān)。他的《歸莊圖》卷(吉林省博物院藏)表現(xiàn)了陶淵明歸莊后的各種隱逸生活,暗喻了畫家中晚年的心態(tài)。此作雖繪于元初,但延續(xù)了金代山水畫的發(fā)展軌跡,樹石以李、郭為宗,更多地運用了干筆皴擦,開啟了元代盛行的枯筆淡墨山水畫風的先聲。
此外還有王庭筠之子王曼慶(官至行省左右司郎中),擅畫青綠山水的隱士趙滋等,后者有《山外寒云圖》軸(上海劉海粟美術(shù)館藏)傳世。
晉中的馬氏三兄弟就是在這樣一群文人畫家中脫穎而出的。其藝術(shù)淵源可追溯到北宋中后期的晉中南,當?shù)孛耖g的一批佛像畫被稱為“馬家佛像”,其作者以家族為群體,在當?shù)厥只钴S,晉中南遂成為佛教繪畫的中心,平陽(今山西臨汾)還成為了刻印版畫的重鎮(zhèn),發(fā)展到金代更為興盛,增強了佛像藝術(shù)的傳播力度。一些進入到宮廷的山西籍馬姓畫家即與此“馬家佛像”有關(guān),據(jù)薄松年先生研究,河中(今山西永濟)的“馬賁能畫花鳥、佛像、山水,尤長于小景,北宋哲宗元祐時已著名,最晚在徽宗時期供職于宣和畫院,曾作百雁、百鹿、百猿、百馬、百羊、百牛等圖”。其子馬興祖南渡后為高宗朝宮廷待詔,工花鳥雜畫,并精于鑒定,其孫馬世榮,曾孫馬遠、馬逵,玄孫馬麟,來孫馬公顯等都供職于宮廷或從事繪畫。留在北方的馬家畫家還有許多,一直活動到元代,如永樂宮三清殿壁畫是洛陽馬君祥與其長子馬七待詔領(lǐng)眾工繪制的,這些畫家有可能是“馬家佛像”百年之后的藝術(shù)傳人,并影響到道教壁畫。
來自山西介休的馬氏三兄弟畫家家世難考,尚未發(fā)現(xiàn)直接材料證明其與“佛像馬家”有直接關(guān)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都是從晉中南的藝術(shù)土壤里孕育出來的金代中后期畫家。尚不知其父之名諱,商挺曾云馬家之父號“了了居士”,曾藏有李公麟《維摩不二圖》,可知其父系文人收藏家,且家藏不凡。馬家兄弟或科舉入仕、或業(yè)儒的生活道路,想必與崇儒的家庭環(huán)境有關(guān)。
馬天來
馬天來(1172-1232),字云章,當時或稱他為“元章”。其名除了劉祁《歸潛志》作天采、夏文彥《圖繪寶鑒》作天騋之外,元好問《中州集》及《(成化)山西通志》《全金詩》等絕大多數(shù)文獻都作天來。經(jīng)考元好問(1190-1257)在金內(nèi)府的翰林機構(gòu)里任編修、知制誥時曾與馬天來共事,其地位高于馬天來,而劉祁(1203-1250)早年很可能與馬天來在太學同窗,“采”可能是后世傳抄之誤。
馬天來的生平文獻主要集中在元好問《中州集》里的《馬編修天來》:
天來字云章,人止謂之元章,介休人。黃裳榜經(jīng)義進士,博學多技能,畫入神品,百年以來無出其右者。屏山常言天下辯士有三:王仲澤、馬元章,純甫其一也。元章住太學十九年,貧苦之極,人所不能堪,然其談笑自若也。大安(1209-1211)初,調(diào)潁州司候、靈壁簿,召為國史院編修官。正大九年病歿于京師,年六十一。
此外,還知馬天來早年艱辛無比,“昔年遭亂離,流落向武昌,孟氏授館粲,游戲翰墨場”,明昌五年(1194,時年二十三歲),他在中都(今北京)入太學,隨當朝名師袁從義學《易》,十九年后的至寧元年(1213)登進士第,次年調(diào)穎州司候,遷都開封后,馬天來進京任國史院編修官,他于“正大九年病歿與京師,年六十一”。正大年號用了八年多一點,正大八年為1231年,次年(1232)三月,時任翰林學士的趙秉文起草《開興改元詔》,當年四月又改元天興。元好問在1231年奉調(diào)到朝廷任尚書省令史,后官至翰林知制誥,他是金朝1232年兩次改元的見證者,是不可能弄錯年號的,由此可證馬天來卒于1232年三月之前,那么他的生年可上推至大定十二年(1172),其大弟馬云卿的生年當在此后。
劉祁評馬天來“為人詭怪好異,又喜為驚世駭俗之行,人莫測焉”。結(jié)合前文元好問之評,可知馬天來個性鮮明,有辯才,隨性通達,言行常驚世駭俗,詩風尖新,別具一格。他“博學多技能,畫入神品”,“能畫,作小竹石,瀟灑可喜”。他以水墨畫美女,實為新罕,元代耶律鑄《雙溪醉隱集》卷六錄有他的《水墨美人圖》。馬天來擅長水墨人物、竹石,屬于文人畫的脈系,他能用水墨畫美人,可見其造型功力不同一般。他的繪畫定位與“業(yè)儒”經(jīng)歷,自然會影響到兩弟的審美取向。他還長于“雜學,通太玄數(shù),又善繪畫及塑像,雖居官,輒為人塑像自神”。馬天來是古代少有留下雕塑之名的文人,這是民間藝術(shù)家塑畫一體的創(chuàng)作觀念對他的影響,更顯其人物造型能力之不凡。
馬天章
馬天章,字云卿,后多以字行,天來大弟,據(jù)上文考證,他的生年應(yīng)在大定十三年(1173)以后,他擅畫人物,兼作山水、竹石。
馬云卿也曾入金國太學,他在太學期間,曾為《孔氏祖庭廣記》卷首作圖,孔子五十代孫、衍圣公孔元措在《孔氏祖庭廣記引》卷首有簽署:“太學生介山馬天章畫像?!彼R過唐代吳道子的《轉(zhuǎn)山北斗圖》,得吳道子筆法,還曾作《紙衣道者像》等。
金將亡,馬云卿到鄧州(今屬河南)金大將移剌瑗帳下為差,移剌瑗系契丹貴族后裔,字廷玉,累遷鄧州節(jié)度使,兼行樞密院事。興定三年(1219),他與元帥完顏承裔領(lǐng)兵攻宋。天興二年(1233),宋蒙南北夾擊,金國失利,鄧州前線大勢已去,守將移剌瑗派他的部曲馬云卿帶著降書向宋荊湖制置司孟珙請降,孟珙入鄧州城,納降禮之,馬云卿隨之入南宋,其后,不見有活動記載。
馬云卿是馬家三兄弟中藝術(shù)影響最大的一位,緣由是他的《維摩演教圖》卷在仁宗朝入藏于元內(nèi)府。
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有元代王振鵬臨的《維摩不二圖》卷,王振鵬在長跋中曰:“至大戊申(1308)二月,仁宗皇帝在春宮出張子有平章所進故金馬云卿繭紙畫《維摩不二圖》……”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無款之作《維摩演教圖》卷恰系繭紙本,舊作李公麟筆,方聞、金維諾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斷定此圖的作者即馬云卿,此論誠可信矣。
該圖畫維摩詰變相中的“文殊師利問疾品”,畫中的文殊菩薩奉佛陀旨意正在探望稱病在家的維摩詰,維摩詰在對談中表現(xiàn)出“清羸示病之容,隱幾忘言之狀”,其神情及須眉眼目極為生動細膩,為金代白描之冠,這是馬云卿留下的唯一作品,該圖直接受到其家藏李公麟《維摩演教圖》卷的影響,畫中的人物透露出一些遼金時期的服飾樣式,如護法神身系始于遼代的捍腰,侍女披著女真人始用的云肩等,可知該圖不是全部臨摹自李公麟之作,而是有作者自創(chuàng)的部分。畫中的線條得李公麟清新雅致的風韻,以至于長期被誤認為李公麟之作,足見李公麟白描在北方畫壇的藝術(shù)影響。畫中維摩詰和文殊菩薩的神情刻畫入微,與顧愷之一樣,馬云卿也畫出了維摩詰的“清羸示病之容,隱幾忘言之狀”,文殊的虔敬之態(tài)亦十分感人,此為南宋人物畫壇里的文人畫家所不及。該圖還另有一獨到的藝術(shù)特性,畫中的坐榻、臥榻、踏床子、香爐、高幾等家具,雖用散點透視法繪出,但表現(xiàn)出極其工致細密、精準如實的界畫功底,甚至通過描繪家具上不同密度的紋飾,有節(jié)奏地表現(xiàn)出家具深淺不一的灰色調(diào),卻無繁瑣之弊,突出了榻上的人物。這幅畫的價值在于遠承東晉顧愷之首創(chuàng)的維摩詰像,上接北宋李公麟的白描藝術(shù)的特色,并將其在北方傳揚,對元代宮廷繪畫及北方畫壇具有積極的影響,如該圖曾被元代宮廷畫家王振鵬臨摹,王振鵬的《姨母育佛圖》卷〔圖一〕受到《維摩演教圖》卷的影響,特別是其中的界畫更是如此,足見馬云卿藝術(shù)生命之旺。
〔圖一〕元王振鵬《姨母育佛圖》卷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
馬云卿《維摩演教圖》卷的藝術(shù)影響,不僅僅存在于1308年王振鵬臨的馬云卿的本色畫風,在此前近半個世紀里就影響了中原繪畫及元代宮廷繪畫,如劉貫道的《消夏圖》卷〔圖二〕以白描淡設(shè)色的手法展現(xiàn)了文人學士的閑情逸致。劉貫道,字仲賢,中山(今河北定州)人,至元五年(1268),他因畫《裕宗像》稱旨,補御衣局使。劉貫道成長于冀中,活動于元初忽必烈朝,傳承了北宋、金代的筆墨風格。比較馬云卿之作與劉貫道《消夏圖》卷,二者的線條韻律頗為相近,只是后者的線條更為硬朗、粗放,《元世祖出獵圖》軸〔圖三〕線條亦是如此。在元代中后期,張渥、衛(wèi)九鼎等人的線描的硬度和密度已不似李公麟,而與馬云卿《維摩演教圖》相差無幾,或許有馬云卿畫作混入李公麟作品、并間接影響元代中后期江南地區(qū)的白描的可能。
〔圖二〕元劉貫道《消夏圖》卷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圖三〕元劉貫道《元世祖出獵圖》軸(局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馬云卿還兼作山水畫,作有《廬山清曉圖》,畫中的氣象有“萬疊蒼煙彭蠡曲”“暖翠濃嵐氣多郁”“特為千峰濯秋骨”。
馬云漢
馬云漢,馬天來小弟,金亡后入蒙古人統(tǒng)治,不見有仕宦記錄,他善畫人物、山水,更以寫生肖像名世。在金代滅亡(1234)至忽必烈定國號為元(1271)的三十七年間,畫壇少有畫家被記述,馬云漢是難得的一個,由他的事跡,可以窺見這個時期肖像畫家的基本生活狀態(tài)。
鑒于馬家在戰(zhàn)亂期間恪守的中庸思想和務(wù)實態(tài)度,馬云漢對北投蒙古朝廷的漢族官員并不介意,不像周密不滿方回仕元那樣,而是與他們結(jié)下了友情,如馬云漢曾畫《孔子像》贈與即將北行應(yīng)聘蒙古人的舊友內(nèi)翰王文康,馬云漢還為應(yīng)詔北上的張德輝(字耀卿,后為元朝名宦)畫肖像。文人官員在官場遇到人生節(jié)點時,往往會請畫家畫肖像,這在金末是一種時尚,在元代北方則更是不絕。如趙秉文“北渡”(即隨朝遷都到汴),元好問曾延請趙滋為他畫肖像,元好問為此題贊于上。元好問曾稱頌馬云漢為仲晦甫畫的寫真像:“燕坐蕭然,六籍在旁,目曰《讀經(jīng)圖》,欣然有會心于予心者,為作贊云?!瘪R云漢的這些肖像畫被帶到了蒙古官場,對元初宮廷內(nèi)外的肖像畫有一定的影響。馬云漢還曾作山水畫《溪山蕭寺》橫軸,上有詩云:“石磴云松百八盤,東峰日上海波寒;老來丘壑風流減,卻見禪房覓書看?!笨芍嬜鳉庀蟛环病qR云漢雅好收藏銅鏡,藏有一面四寸許的四方鏡,背面有飛魚,這種造型圖案的銅鏡很可能是遼代的,他曾到長安含元殿撿拾瓦片,磨制硯臺。
馬云漢至少活到七十歲,元代胡祗遹作有《慶馬云漢七十》七律詩,概括了他的一生:
葛巾藤杖曳長裙,擾擾雞群老鶴孤;神貫陽清宜炯粹,骨無陰滓更清臞;白衣蒼狗從渠變,茗椀棋枰足自娛;兆入非熊十年事,休將金鑷洗雙鬢。
可以看出晚年的馬云漢在無奈中找到了自在,他不曾仕元,而是在金末與蒙古統(tǒng)治時期的歷史大動蕩中做一名散仙,保持著個人精神世界的清澈和自如。
結(jié)語
從金末到元朝建立之前的蒙古統(tǒng)治期間,除了少部分金代遺民之外,大部分文人畫家并不像宋遺民如鄭思肖、龔開那樣要經(jīng)歷一段煉獄般的思舊過程。北方的許多文人沒有自認為是金朝遺民,對他們來說,仕金、仕宋、仕元只是時間先后的問題,金世宗完顏雍就早就看透了這一點:“燕人自古忠直者鮮,遼兵至則從遼,宋人至則從宋,本朝至則從本朝,其俗詭隨,有自來矣?!痹谶@種政治環(huán)境和民族融合的氛圍下,北方的繪畫藝術(shù)容易突破地域和民族的界限,在中原漢文化的主導下,形成民族藝術(shù)的大融合。馬家三兄弟的人生經(jīng)歷和繪畫藝術(shù)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和民族意識中展開的,他們把家族性的宗教繪畫演化成家族性的文人畫,在擴展藝術(shù)影響的同時,保留了深厚的寫實傳統(tǒng)。
(本文首刊于《故宮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8期,原題為《金代馬氏三兄弟繪事小考》,作者余輝為故宮博物院研究室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