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練習告別》,【英】瑪麗安·庫茨 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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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過很多有關死神的描寫,但我預想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fā)生。死神是誰?首先他是一個男人:衰老、骨瘦如柴、扛著大鐮刀、表情兇惡、黑暗之王、小偷、影子。我們對他的想象過于簡單幼稚了:可悲、幻覺、總是失敗。那個光天化日出沒、清清楚楚可見的死神在哪里?官員,那些對我們發(fā)號施令、頤指氣使的人,那些自私自利的人,我們的對稱性,還有被我們稱為自然的東西?生很容易,死才艱難。因為死亡是完成了從0到1的過程,世間沒有任何事情與之相似。但是,死亡中所包含的任何內容又不無與這個世界相似。
我曾經(jīng)把死亡當作是一個離我很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它的確是,只不過現(xiàn)在它將我們的領地包圍了。由于我們對這片領地是如此熟悉和親密,我們可以把死亡當盟友,繼續(xù)在這片疆土上生活。因此,當死亡來臨時,我們需要了解的東西都能在已知的經(jīng)驗范圍之內。
星期二,湯姆睡了。他的呼吸自然且有節(jié)奏,他的面部表情看上去很放松。我像往常一樣坐在床邊,其他人陸續(xù)過來。床邊說的那些陳詞濫調就像至理名言一樣從我們嘴里滔滔不絕地說出。我們就像是中世紀的天使,不厭其煩地重復著分配給我們的臺詞。我們也沒辦法讓自己住嘴。他看上去好平靜??此X的樣子。如果他還能做出反應,這會兒他肯定會轉動眼珠,呻吟著請求我們趕緊閉嘴。他醒了。沒想到真是應驗了,他的臉看上去有血色。奇怪。真是符合他的風格。
近距離地觀察死亡,親密地觀察死亡,你會發(fā)現(xiàn)死亡其實很正常。它是人們多多少少知道的必然過程。就像有人睡過去再也不會醒來。他的呼吸依然穩(wěn)定。一,二,一,二。我輕拍著他的肚皮,搜索著這條曲線的起伏。我對它再熟悉不過。這條曲線比原來更彎了。在那兒,在那兒。
像現(xiàn)在這樣凝視他不可能持續(xù)下去,它超越了我的能力范圍。很快這變成了一個道德問題,讓我進退兩難。集中注意!你沒剩多少時間了。集中注意??墒?,我的思維還是不斷受到干擾:我需要下單的新窗戶、最近過來的一個人、我現(xiàn)在很餓、昨天晚上的回憶、正在流淚的右眼、艾弗跑哪兒去了、音樂的音量……或許是音樂選得不對,難道我該去換一首?
音樂?;蛟S,當湯姆從這個世界離開的時候,他的伴奏音樂會違反操作手冊。琴弓撩過繃緊的琴弦,摩擦、振動,空氣穿過小孔和琴管。他的氣管關閉又打開,嘴唇放松又收縮,每一件樂器都經(jīng)過精準的校對和調試。金屬和金屬相接,木片和金屬相接,皮質和木片相接,在金屬上安裝襯墊,音高、音調、音色,氣筒和線圈,所有的樂器都在共振。上升又下降,手指,到處都是手指,所有人肺部同時起伏的溫暖、屁股在椅子上嘎吱作響的聲音、空氣輕微釋放的聲音、胃頂著皮帶的聲音、擁抱聲、手指相扣的聲音、裙子的摩擦聲、紙張移動的聲音、掌心干燥的肌膚揉搓在一起的聲音,還有鐘聲、快門聲、凳子碰撞聲、肋骨發(fā)出的聲音,演唱會上的所有骨頭都被感知到了,被表面上的皮膚覆蓋包裹起來。
我在凳子上不安地挪動。我希望一切可以持續(xù),所以一直在動。我已經(jīng)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太久了,失敗是我最好的解脫。我像一個刻在石頭上的怪獸:表情厭倦、輕浮、孤獨。我在完成那些交到我手里的事情:吃一個培根三明治、喝一杯咖啡、坐在湯姆身邊、傾聽。一,二,一,二,吸氣,呼氣,吸氣,呼氣。我喜歡就這樣坐著,這里實在是太完美了,這是我應該待的地方??墒俏蚁胱屗臀以谝黄稹A粝?,請再多停留一會兒吧。
當房間里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湯姆在睡覺,我對著湯姆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非??侦`,像是從天外飄來的聲音。有那么一天時間,也可能是一天半的時間,湯姆醒過來之后什么話都沒說。是和不是都不見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們的溝通渠道依然暢通。語言再次分裂、折疊、異化,形成一種獨有的嘆氣和呻吟。我們置身于音調和觸摸最豐富復雜的疆界。通過手指在皮膚上輕輕的按壓,或者用手指對著臉畫個圓,就可以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
現(xiàn)在,睡眠來了。睡覺。沒有是,也沒有不是。沒有啊,也沒有噢,上帝。的確——確——啊,他總是會拖著很長的夸張的啊音。這都沒關系。這里,是或者不是都是一樣。
我聽上去很不自然,聲音都不像自己的,就像搞不清對方身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一樣。我和自己對話的時候總是有種尷尬,唯恐我并不是真的在和自己講話,唯恐被人聽見。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么組織語言,我找不到更多話語,它們像是已經(jīng)預感到我最重要的傾聽者即將離我而去。我失去了曾經(jīng)給我力量的第二意識,失去了我的聲音板、我的回音、我的經(jīng)濟依靠、我的一生摯愛。我變成了一個人。
湯姆曾經(jīng)說過,尸體可能是一種滑稽的生物,因為它同時是主動和被動的對象,是介于人和東西之間的不穩(wěn)定混合體。那么,一個連續(xù)睡了三天的人該是多么滑稽可笑?他的呼吸非常友善,我不介意它就這樣繼續(xù)下去。吸氣,呼氣,吸氣,呼氣。我的思緒在奔跑?;蛟S我們可以就這樣生活下去,我們可以管理好,我可以永久地搬到這里來住。這是個非??蓯鄣姆块g。艾弗會慢慢長大,長成一個活潑的青少年,他可以把朋友們帶過來和他做伴,讓房間里的噪音分貝高一點,或者純粹是出于好奇過來檢查還在睡覺的爸爸——這個躺在床上的男人。
我的眼睛非常貪婪,它們搜索著一切可見的東西,但是,眼前如此密集的景象,我卻并不認識。我非常了解這個房間,但是我并不是在看房間。我眼前有他的臉,我看到了什么?我看見胡子上的每一根毛發(fā),有堅硬的白色胡須,還有柔軟一點的灰色胡須,它們刺進皮膚的方式并不完全一樣。然后是絲綢一般的棕色和黑色的頭發(fā),眼睛和眉毛之間略帶淤青的皮肉,眉毛就像是給它增加了一塊遮陽篷。然后是臉頰上的毛孔和毛孔粗大的鼻子。然后是寬闊額頭下面正在休息的眼睫毛??雌饋砗檬煜ぁN疫€在凝視。我已經(jīng)習慣了觀察、思考,再審視、再觀察。我就這樣看了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一天接著一天。這就是我做的事情,可是,我原來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凝視過。
這里是永遠燃燒的火焰。我們是狂熱的,同時又很安靜,沒有動作,在靜靜等待那件大事發(fā)生。我們所有的能量都開始燃燒起來,聚集到一個點上。我們不關注也不在意這個細節(jié)。所有的標示、標記、興奮、拜訪、工作、旅行、展覽、圣誕節(jié)、生日、新年,所有這一切都出現(xiàn)了,它們逐漸輕柔地聚集起來,聚集到那條縫有我們名字的毛毯之下。今天,和昨天一樣,沒有任何特殊事件。但是,未來會有一件特殊事件。
……
作品簡介
《練習告別》,【英】瑪麗安·庫茨 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5月
每一個被懷念的生命,都從未離開過。
這是一本從妻子的角度記述絕癥病人最后時光的情感類佳作。2008年,《獨立報》首席藝術評論員湯姆·盧布蘭其被診斷為腦腫瘤,他的妻子瑪麗安·庫茨記錄了他從確診到病逝的兩年時光。
瑪麗安以動人心弦的文字記述了這段令她倍感煎熬的經(jīng)歷。其間,他們的兒子艾弗正在學習說話,而湯姆的語言能力卻在逐漸喪失。面對生死別離,瑪麗恩和湯姆選擇用愛共渡難關,用勇氣和堅強面對人生中一個個不得不面對的困境……
瑪麗安·庫茨,藝術家,作家。她的作品在英國及世界各地均有展出,包括華沙佛科賽爾畫廊、倫敦約克郡雕塑公園以及威爾克姆收藏中心,曾獲得劍橋泰特利物浦藝術館獎學金。庫茨是拉伯克詩選集《英文圖形》的編輯,同時也是格爾德史密斯學院的藝術講師。
本書是瑪麗安出版的第一本書,她用女性細膩的文筆記述了丈夫從患病到過世兩年多時間里的經(jīng)歷和思想變化,極具情感共鳴,其間不乏對生命與死亡的叩問,讓人落淚的同時更啟發(fā)讀者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和生活的方式,在英國一經(jīng)推出即名列各大圖書暢銷榜,并榮獲多項大獎,受到讀者和評論界的一致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