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晞乾2009年發(fā)表的《張愛玲的牙牌簽》一文,第一次披露了張愛玲1950年代用宋淇家的《牙牌靈數(shù)》起課求的簽文。開篇作者便引了宋淇的文章,說這部牙牌簽書深得張愛玲歡心,大凡“出書、出門、求吉兇都要借重它”。即使后來略有變化,還是相信“它究竟有八九成靈驗”。文章將張愛玲求的牙牌簽和前后發(fā)生的事聯(lián)系起來,從占卜的角度談她的心理、性格和人生觀,寫得非常有趣,作者推測簽書是清末流行的岳慶山樵的《新增牙牌靈數(shù)》也很準確。只是關于牙牌起數(shù)(占卜),以及張愛玲和牙牌數(shù)的關系,似乎還有再探究的余地。
《牙牌神數(shù)》或稱《牙牌靈數(shù)》,這書久已消失于現(xiàn)代生活,偶爾能在舊書網(wǎng)站上找到。筆者手頭有的是臺灣地區(qū)竹林書局影印的《牙牌神數(shù)七種》,一共125課,最后有一段:
按數(shù)分五類,每類二十五數(shù)……數(shù)詞四句,事變?nèi)f物,惟在占者誠心求之,則無不應驗。如占得之數(shù)與所問之事語氣未諧,當于字句間玩味詳測之,所謂以意逆志,是為得之也。
說到牙牌,也就是常說的32張骨牌,可能《紅樓夢》中“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這一回最為人熟知,不過賈府是用骨牌組成不同花樣來行酒令,和占卜起課大不相同。而且從書中看,即使在《紅樓夢》作者生活的時代,這種行令方式也不是那么普及,賈府就必須等鴛鴦在場才可以玩這種游戲。到清末,骨牌最盛行的玩兒法是占卜和賭博。
占卜,也就是牙牌取數(shù),后世大多采用俞樾在《右臺仙館筆記》的說法:
牙牌之戲,相傳起于宋宣和時,其來久矣。近世有《牙牌數(shù)》一書,借以占卜,蓋亦古者棋卜樗蒲卜之類也。
他還記下了一則故事:
光緒己卯歲江南鄉(xiāng)試,無錫諸士子于榜前占《牙牌數(shù)》,其辭云:“大開圍場,射鹿得獐。顧盼自喜,中必疊雙?!笔强茻o錫縣中式者二人,一顧姓,一章姓。顧字明見數(shù)中,而“射鹿得獐”句暗影“章”字,尤為巧合也。
這正是《牙牌神數(shù)》里的內(nèi)容。光緒己卯是1879年,《右臺仙館筆記》成書于1880年左右,按照俞樾的說法,此前牙牌占卜就已經(jīng)頗為流行了。
曾國藩日記中有一條記載,咸豐八年(1858)十一月,因為掛念很久沒有來信的九弟曾國荃,他請李笏生占牙牌數(shù),日記沒有記錄這一課的詳情,只說“似尚平安”。曾國藩相信卜算,日記中有大量相關內(nèi)容,之前已有學者指出絕大多數(shù)都是用《周易》卜卦,涉及牙牌數(shù)的筆者似乎只見到這一例。當然這也有原因,根據(jù)他女兒曾紀芬的《崇德老人自訂年譜》記載:
昔文正公惡賭具最甚。嘗至栗諴兄(即曾紀鴻,曾國藩三子)室,見案上有骨牌,遽取以出,語歐陽太夫人,太夫人以牙牌占課對,文正不之信也。
曾國藩極厭惡賭博,對也可以作為賭具的牙牌自然有所忌憚。這一小段文字很能表現(xiàn)出當時骨牌博戲和占卜的盛行程度。曾紀鴻1881年就去世,上文記載的明顯是他青年時期的事,可見俞樾說的不錯,牙牌占卜在光緒之前就已經(jīng)相當流行了?!肚灏揞愨n》中還記有一則嘉慶年間的牙牌占卜,但目前能看到的記載,仍以光緒年間及民國時期最多,文人的詩文日記中也往往有提到牙牌占數(shù)的。如樊增祥詩中所說的,大概比較能代表一般士大夫的態(tài)度:
雞占鏡卜本無靈,蝸角微名況自輕。底學世間兒女態(tài),強持杯珓問平生。
這是他1883年除夕和朋友黃壽平同在北京過年時所作,小注“是日與壽平占牙牌數(shù)”。士大夫?qū)@種占卜的態(tài)度游移于參與和輕藐之間,比較微妙。至于當時流行的通俗小說,則要直白得多。
《官場現(xiàn)形記》第八回寫了山東辦洋務的官員陶子堯奉派到上海購買機器,花天酒地之余,特意對人提出自己平生最相信“牙牌神數(shù)”,大年初一拿骨牌起課,得出的詩句“一帆風順及時揚,穩(wěn)渡鯨川萬里航”,認為應驗了自己官運和到上海辦差?!毒盼昌敗分心兄鹘钦虑锕群图胰肆难琅茢?shù),不以為然,覺得是騙小孩子的,家人相信鬼神的事還是有的。章秋谷就不免認為對方“婦女性質(zhì),迷信甚深”,勸不動,只好算了。《海上繁華夢》的描寫最為詳細生動,起數(shù)時先點好一匣壽字香末,再取出32張牙牌和《牙牌神數(shù)》,第一次16開上上,第二次4開下下,第三次21開上上,于是翻書查看:
成算在胸中,安危道不窮。
淮陰天下士,背水出奇功。
后邊還有四行解語和六句斷語,內(nèi)容大致和筆者手邊的《牙牌神數(shù)》相同,只個別字有異。
《官場現(xiàn)形記》1903年9月開始在報紙上連載,《海上繁華夢》最早有1903年排印本,《九尾龜》的相關部分出版于1909年。這三本小說都是20世紀初風行一時的作品,讀者數(shù)量相當可觀,流行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切近當時的社會和風氣??梢姀南特S光緒年間直到清末,牙牌取數(shù)這種占卜活動在社會上極為普遍。
民國時期也沒有什么變化,試舉幾個例子:吳宓(1894-1978)1910年離家入京之前曾經(jīng)用牙牌占數(shù),問之后去歐美留學的吉兇。他日記中記載卦辭為“海船兩頭高,飛蓬駕六鰲,居中能御馭,何怕涉風濤”,正是書中的內(nèi)容,他多年后還念念不忘這幾句詩。
朱光潛(1897-1986)提到自己幼年的閱讀書單既包括傳統(tǒng)經(jīng)史,也包括《太上感應篇》《牙牌起數(shù)》等雜書。楊絳(1911-2016)寫到過破四舊的時候,她擔心信件和家里藏著的一本《牙牌神數(shù)》,后者“這不是迷信嗎”?
最有意思的是民國有些研究《周易》的學者,在談到卦爻辭或者占筮的時候,常常會用《牙牌神數(shù)》就近取譬,比如楊伯峻有一段話是談論如何看待《周易》的:
《周易》本是占筮書,猶如近代的《牙牌神數(shù)》之類的書。牙牌神數(shù)是用三十二張骨牙牌或者木制牌占卜的。假如你得了個“上上,上上,下下”,自然是先吉后兇,打開《牙牌神數(shù)》便看到四句話:“七十二戰(zhàn),戰(zhàn)無不勝,忽聞楚歌,一敗涂地?!边@是用項羽敗于垓下,自刎烏江的故事作譬,容易懂。而《周易·卦爻辭》,作于周初,便不好懂。
還有如李鏡池(1902-1975),后世研究者引他的《周易探源》,提到有人將《周易》卦爻辭看作簽訣,簽紙上寫著“姜太公八十遇文王”之類的故事,就如同《牙牌數(shù)》中的一條:“三戰(zhàn)三北君莫羞,一匡天下霸諸侯。若經(jīng)溝壑殉小節(jié),蓋世功名盡射鉤。”講的是曹沫和管仲的故事。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但不必多講了,如果說民國時期的《牙牌神數(shù)》照樣盛行,隨處可見,大概還是比較接近事實的。
在馮晞乾關于1950年代張愛玲求牙牌簽的文章之前,似乎沒什么人討論過張愛玲這方面的傾向,當然以上文提到的那些清末以下的社會環(huán)境,張愛玲沒有接觸到這類書的可能性非常小。而20世紀初的那些小說,在張愛玲的早年閱讀經(jīng)驗中也極其熟悉。事實上,張愛玲在更早的作品中就已經(jīng)寫過關于牙牌數(shù)的內(nèi)容了,只是很少為研究者注意。
1947年1月劇本《不了情》完成,電影于4月10日上映,改寫的小說《多少恨》則發(fā)表于5月-6月的《大家》。小說里就有一段關于牙牌數(shù)的描寫:夏宗豫去看望虞家茵,發(fā)現(xiàn)她正在燈下用骨牌起課,桌上有一本“破舊的線裝本的課書”。虞家茵說是從母親那里學來的,夏宗豫雖然“帶著點蔑視的口吻”,但也一樣起了一課問將來。得出的結(jié)果是:上上、中下、下下,查課書上說是“莫歡喜總成空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月鏡花空中樓閣”(原文如此無標點)。男女主角受到這條簽文的影響,都沉默了下來。
這一則也是《牙牌神數(shù)》里的內(nèi)容:
上上 中下 下下
莫歡喜,總成空。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其言近謔,其理無差。
解曰: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月鏡花,空中樓閣。
而在電影里,男女主角共同起課,則明顯是簡化了的版本,推三次骨牌變成一次,演員念的臺詞是:鏡花水月,到底成空。比起小說更加醒豁明白。
電影《不了情》牙牌占數(shù)
如果從光緒年間的江南鄉(xiāng)試故事一直看到1940年代后期的《多少恨》,以至于1950年代以后起課的張愛玲鄺文美,不難看出求簽或許虔誠,但在解簽上,大家還是比較自由的。比如夏宗豫的占數(shù),“莫歡喜,總成空”是提要,“小時了了”四句詩是正文,下面還有解和斷。但是小說里要預示隱約的悲劇結(jié)局,就只選了提要和解的內(nèi)容。而江南鄉(xiāng)試故事,課名下“謀事有成,求財大利”是提要,“大開圍場,射鹿得獐。顧盼自喜,中必疊雙”是正文,由于中式者一姓顧一姓章,正文詩中的“顧盼”和“得獐”當作了證據(jù),其他的內(nèi)容自然也就不重要了。這種解釋的方法倒也和書中最后所說的要“于字句間玩味詳測之”一致。
最后,有一點值得指出,文中提到的所有材料來自目前能見到的文字記錄,從俞樾的不置可否、樊增祥依違于相信與輕藐之間的搖擺、清末小說作者借著章秋谷表達出來的不信任,以及最后夏宗豫看到牙牌取數(shù)時不自覺的蔑視的語氣,在這種差不多盛行了一個世紀的占卜方法面前,相映成趣。
參考文獻
《繪圖六壬金錢課、牙牌神數(shù)、白鶴神數(shù)》,竹林書局1999年
《曾國藩全集》之《日記一》,岳麓書社1994年
《樊山集》,《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第六十一輯,文海出版社1978年
《吳宓日記:1917-1924》,三聯(lián)書店1998年
《經(jīng)書淺談》,中華書局1984年
金景芳:《<周易>的兩個問題》,《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1995年第1期
馮晞乾:《張愛玲的牙牌簽》,《南方周末》2009年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