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書法評論如何寫？伴隨當代書法的勃興，“文化書法”“藝術書法”“草書盛世說”“書法不是純藝術”等論調層出不窮，但這是書法嗎？
書法當是“先文后墨”，但不少當代書法家其實已沒有文人身份了，新問題紛至沓來。當代書法評論如何發(fā)現(xiàn)當代書法的社會意義和美學價值，進而對其進行理性、客觀的文化闡釋？
一些求大求新的書法展，幾成秀場
經常撰寫書法評論，也常聽到“為什么寫書法評論”的提問。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以情懷作答吧，有一點兒酸，強調自己與書法的特殊關系吧，又覺得好笑，想來想去，就輕描淡寫地回答：興趣。
以“興趣”這個詞搪塞，比較合適。
然而，“興趣”的簡單化和隨意性讓另外的朋友們找到破綻，他們直截了當?shù)卣f：寫書法評論太簡單了，追求時效性的一事一議，對書法的直觀感受免不了淺陋，缺少學術深度；如果對書法真有研究的興趣，應該去研究古典書論、進行碑帖考據、寫書法史、寫經典書法家的學術評傳，這才是學術之大道，等等。
所言不虛，所言極是。但是，我就是對書法的現(xiàn)實問題感興趣，見到、聽到書法界的一些情況，情不自禁地提筆作文，一吐為快。其實，寫書法評論的人，同樣關心傳統(tǒng)書論研究、碑帖考據狀況、書法史的新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是書法評論人必不可少的知識儲備，也是書法評論人需要關心的學術動態(tài)。只是我的興趣在于對書法現(xiàn)實的觀察與分析，我愿意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到這個領域，因此，我不間斷地寫作，目的是把自己對當代書法形態(tài)的認識、對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的理解、對當代書法家的精神面貌，做出切合實際的價值評判。這個評判過程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它需要書法評論人的專業(yè)知識、藝術修養(yǎng)以及良知與膽識。
泰山經石峪拓片局部
“龍門二十品”之一，魏靈藏造像題， 拓片，北魏（386～534年）
如果說以闡釋古典書論、梳理書法史料、對書法家的個案研究是書法學術的合理范疇，那么書法評論則是在這個合理范疇的基礎上，對當代書法整體結構的社會學概括和美學審視。因此，我想強調的是，書法評論人需要樹立自信心，不能心存自卑心態(tài)，要有講真話的能力與膽量，對當代書法評論的理論形態(tài)要有深入的理解。追求時效性的一事一議，帶著問題意識的直觀感受，不一定淺陋，也不一定缺少學術深度。于此我想起《陳垣來往書信集》中，著名學者、時任中山大學國文系教授容肇祖致陳垣的手札，其中講到：“現(xiàn)在廣州之學風，由質樸而轉空疏，由思想自由而轉拘守，由馳騖新學而轉高頭講章。先生等提倡樸學于外，而故鄉(xiāng)竟顛倒其學于內，猶戴東原樹徽學于外，而桐城有方植之，當涂有夏炯也?！比菡刈鎸V東學界的評述，陳垣沒有附應，以“南方朝氣方新”回示。容肇祖繼續(xù)強調：“（廣東）學術上實暮氣尋尋，讀經復古，抄學古堂課程之舊本以為課程，寧非暮氣乎？”
容肇祖的哀傷與痛苦，證明史論研究、碑帖考據等，也有淺陋和乏味的時候。
當代書法評論比之其他藝術評論顯得年輕，也顯得單薄。不過，在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中，伴隨著當代書法的勃興，書法評論緊隨其后，并以新穎的姿態(tài)，參與當代書法的重建，留下了自己的腳印和身影。當代書法評論有宏觀與微觀之別。宏觀的書法評論針對當前的創(chuàng)作觀念和創(chuàng)作趨勢，進行理論分析、美學歸納，在當代書法的傳統(tǒng)主線被人為斷裂的背景下，思考如何重拾創(chuàng)作的信心，追求現(xiàn)實與歷史一脈相承的統(tǒng)一。書法，始終處于復雜的語境之中，它與其他藝術樣式的本質區(qū)別在于自身文化的規(guī)定性和語言形式的豐富性。書法一直與語言相輝映，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書法是依靠文章而存活的，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先文后墨”。
明 文徵明 《書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局部）
米芾《惠柑帖》
康有為書法
許多人不理解這個問題，總是單方面強調書法的博大雄強，對書法的文化綜合性特征視之不見。因此，在當代書法界，那些似是而非的論斷特別多，如“文化書法”“藝術書法”“草書盛世說”“書法不是純藝術”，等等論調，多是盲人摸象使然，沒有文化深度和理論依據，同時，也暴露出當代書法家文化儲備的不足。對此，我沒有沉默，在為《書法報》所寫的兩百余篇專欄文章中，均涉及到對這些問題的探討與批評。第一，我強調書法是綜合藝術，它與文學、文字學、宗教、篆刻等合而為一，歷史上沒有專業(yè)書法家，今天我們所接觸到的書法資料無不是彼時實用的文本，如文稿、碑志、摩崖、手札、經書等。于是，我從這樣的角度，指出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的問題，其中包括藝術語言的單一、審美價值的薄弱、思想深度的不足；過分的形式設計，盡管有視覺的優(yōu)勢，卻導致了喧賓奪主的現(xiàn)象。第二，我承認，當代書法與傳統(tǒng)書法的統(tǒng)一主線已被打斷。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的問題，更多的是源于這一傳統(tǒng)主線的被打斷，當代書法家沒有文人身份了，寫字是主業(yè)，讀書作文是副業(yè)，甚至很多書法家不讀書，也不作文，沉浸在戲筆弄墨之中，尋找“新生代”書法家的快感。這個可以有，但這不是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的所有。當代書法評論對此要進行歷史分析、藝術評判，鼓足指斥弊端的勇氣，讓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回到正確的軌道。微觀的當代書法評論多是對個體的研究與討論，難能可貴的是，許多當代書法評論人站在藝術的立場挑戰(zhàn)權威，批評書法界的奇談怪論和詭異書風，對具有藝術深度和人格魅力的書法作品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微觀的書法評論不好寫，在一個人情社會里，批評會引起不正確的猜疑，甚至抵制。但是，這不是放棄批評的理由。為了當代書法能夠健康發(fā)展，批評是不能缺席的。不久前，中宣部等五部門聯(lián)合印發(fā)了《關于加強新時代文藝評論工作的指導意見》，其中強調“抵制阿諛奉承、庸俗吹捧的評論，反對刷分控評等不良現(xiàn)象。倡導‘批評精神’，著眼提高文藝作品的思想水準和藝術水準，堅持以理立論、以理服人，增強朝氣銳氣，做好‘剜爛蘋果’的工作?！?nbsp;
“‘剜爛蘋果’的工作”，是有難度的工作，是需要當代書法評論人敢于承擔的工作。
一些當代書法展現(xiàn)場
巨型書法創(chuàng)作現(xiàn)場
書法展覽中的各種表演
當然，書法史論研究也是重要的。由于書法史的資料繁雜，出土文字需要科學辨析，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真?zhèn)坞y辨，給書法史論研究帶來了重重困難。這些問題，是書法史論學者棘手的問題，但，這些問題也是穩(wěn)定的，是有結構特征的，只要借助更多的資料和科學手段，會迎刃而解。
相對而言，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處于特殊的歷史階段，觀念有了變化，審美方式與以往出現(xiàn)差異，書法家的終極選擇也不盡相同，因此，對當代書法評論人的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首先，要具備書法史論的知識與常識，甚至要具備一定深度的筆墨實踐能力，理由很簡單，今天的書法創(chuàng)作問題是傳統(tǒng)的延伸，對時間深處的書法形態(tài)要有全方位的把握。若不如此，就不能做到縱向的比較。其次，我們應該有廣泛的藝術眼光，不能陷于對書法的單方面解讀，要借助文學的引領、美術的影響、音樂的提示、舞蹈的啟迪，也要在現(xiàn)代藝術的語言形態(tài)中，對當代書法藝術和其他藝術樣式進行橫向的鑒別。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當代書法的生存環(huán)境與傳統(tǒng)書法的生存背景有了重大的改變，以往的書法是處于超穩(wěn)定的時間結構里，在封閉的漢字文化系統(tǒng)中生發(fā)的一個民族獨有的美學旨趣。而今天不同了，我們產生了書法的審美需求，也產生了對文學、美術、音樂、舞蹈的審美需求。人類進入工業(yè)化時代，電影、電視進入藝術領域，顛覆了人類審美的方式，擴大了藝術欣賞的邊界，也為我們審視書法、研究書法帶來了新的問題。這些問題此前沒有，這是歷史給予我們的機遇和挑戰(zhàn)。于此，我們不難看出，當代書法評論的任務是艱巨的，它要回答紛至沓來的新問題，它要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發(fā)現(xiàn)當代書法的社會意義和美學價值，它要在整體化的書法運動中，指出分裂的現(xiàn)象、虛幻的假象，進而對尊重文化常識與藝術規(guī)律的“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進行理性、客觀的文化闡釋。
（作者為中國書協(xié)新聞出版?zhèn)髅轿瘑T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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