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哲學家、美學家、中國思想史學家李澤厚在美國于當?shù)貢r間2021年11月2日晨7時逝世，享年91歲。李澤厚，湖南寧鄉(xiāng)人，主要從事中國近代思想史和哲學、美學研究。曾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巴黎國際哲學院院士，德國圖賓根大學、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密歇根大學等?？妥淌?。寫有《美的歷程》《中國近代思想史論》《批判哲學的批判》等著作。
李澤厚
今年7月，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李澤厚劉綱紀美學通信》一書，《李澤厚學術年譜》作者楊斌整理了李澤厚、劉綱紀兩位著名學者1979年至1999年的245通往來書信。劉綱紀（1933—2019），貴州普定人，1956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哲學家、美學家。書中的通信記錄了《中國美學史》（第一、二卷）的誕生過程，也見證了兩位已故著名學者為中國美學事業(yè)傾心合作的一段學術佳話。澎湃新聞經(jīng)浙江古籍出版社授權，發(fā)布由責任編輯孫科鏤摘選的六通書信。
《李澤厚劉綱紀美學通信》
【一】
澤厚兄：
不知已回來否？最近得知你是去達·芬奇的家鄉(xiāng)，行前向我保密，不該！
刊物事日前已同出版社談妥，即由他們出版，我們兩人列名主編。但他們說期數(shù)怎么算？是否轉給這里后重新算是第一期？好像要有個交代才好。
這里為社聯(lián)評獎事，我未推舉蔡派觀點文章，一些人（幾個）頗不快。實在是文章不佳，非觀點使然。
意大利之行定大有收獲，我唯有欣羨而已矣。匆此預祝
新春大吉！
綱紀上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廿二日
【二】
綱紀兄：
示悉。此次去意，非敢相瞞，為不欲張揚也。多年得一教訓，文未成事未竟者暫先不言，否則無事生非者極多，漸爾養(yǎng)成習慣。今年本將出去兩三次，臨時我均作罷（不想去了）；如先傳揚出去，則無此自由矣。
此次凡二十余日，游羅馬、佛洛倫薩、威尼斯、比薩、那不勒斯諸城，諸多盛跡廢墟，如梵蒂岡、西斯庭斗獸場、龐貝古城，等等，均匆匆一過，而米開朗基羅、拉斐爾諸大家名家之巨制名作，均得觀賞，此次固勝在美二年多矣。歐洲畢竟文明傳統(tǒng)，不似美國暴發(fā)戶也。特別是諸教堂給人以最深沉之印象，五岳歸來不看山，得觀意大利文藝復興以來之諸教堂，同行者云則巴黎等地亦不足觀矣。購有畫冊數(shù)種，吾兄來京時當可共賞。暫寄二畫片，聊表心意。
刊物事因幾家出版社均想要，乃訂下列原則：（一）組稿定稿權在主編，出版社不得私自加入稿件。（二）出版期不得超過一年（自交稿到見書），可訂合同辦事。（三）名稱不變，期數(shù)一定自第七期算起，在編后記中說明。（四）一律不收譯文。兄可以此四條與出版社交涉，如不行，即拉倒。但請速告。
黃德志云《美學史》已見書，終于問世，為吾兄賀。西德、新加坡均約我去一年半載，我尚未答應，總之將來將攜此書出去，打向世界，并向外界紹介吾兄也。
前寄《智慧》文，請?zhí)嵊∠蟛⒁庖?。又，《批判》修訂本不知在武漢反響如何？（在北京青年中反應不錯。）不知吾兄尚需要否？當奉寄?！肚嗄暾搲芬咽盏?，也不知該刊反響如何？我匆忙寫的幾句話，不知會惹人嫌否？也不擬管它了。我行前曾給《文史知識》寫一文，可能又要惹一些人不高興。
今冬北京奇寒，唯形勢甚好。喬公多次講話要求突破，號召新方法等等。社科院人事明年也將變動，大批所內年輕干部將上提。當然，我是決不當官的?，F(xiàn)在也有好些人羨慕我的自由了。匆匆，祝
新年闔宅安樂
澤厚
（一九八四年）十二、廿六
【三】
澤厚兄：
前函想已達覽。
茲另用掛號寄上“隋代美學”章，乞查收、審閱。這還是去年初寫的，但未完，今補足之以呈。寫法與一、二卷類似，但我現(xiàn)在已覺不很滿意了。問題在常過于理性化，這是我的弱點。因之，此章之后其他各章的寫法，當思變動也。美學及美學史無疑須盡可能包含較多的詩的因素，不可能是純哲學的，或純分析的。當然，純詩的也不成。兩者的統(tǒng)一是關鍵?！稓v程》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在此?！度A夏》則偏于哲學了，然亦有詩。這也是中國式的思想家之特色，但又不同西方叔本華以來的所謂“詩化哲學”，比此輩高明也?！皹O高明而道中庸”，此傳統(tǒng)宜加以發(fā)揮。弟多年受Hegel之影響，有所得亦大有所失。
以上是補足此章后的感想，但后之各章如何，尚不敢奢言，只能盡力而為而已矣。以后每周寄你一次，速度不會太慢的。我已撇開其他一切事。孫子太吵鬧，關門而拒之不理。
再談，祝好！
弟 綱紀
（一九八九年）十月十八日
《中國美學史》
【四】
綱紀兄：
兩信收到，這次晤面，非常痛快，可惜時間短了一點，交談仍太少，意尚未盡也。當謀每年晤談一次，如何？二卷以下文筆，弟意仍貫徹一、二卷風格，不必詩化。吾兄嚴整風格，我仍非常欣賞。況畢竟是一歷史兼哲學書籍，而且乃巨制，邏輯謹嚴實所必需。
章目無甚意見，只感如將李白、王維、杜甫各列專章，易與文學史、文學批評史等混同，而少哲學味道，將此三人合為一章，如何？或將李白、王維與道、禪一起講，另擬章目題目，如何？陳子昂、杜甫以及小李杜，似亦有此問題。尚請吾兄斟酌。初盛中晚（文學、壁畫等）似宜有專章細論，此題乃一大公案，歷來真正之研討并不多見?？傊拼乃嚫叻迦绾螐恼軐W概括，應為三卷之主要任務而區(qū)別于一般流俗“各種史”。只有不人云亦云，包括章目，才可使海內外刮目相看。匆此不一，祝健康。
弟連日身體突覺背疼甚，骨質增生故，真垂垂老矣。
澤厚
（一九八九年）十、十九
【五】
綱紀兄：
八月廿日信收讀。此次仍感未及單獨暢敘，包括對中西文化及當代學術情況及人物交換意見，頗以為憾。但愿來年能有機會補償。今夏北京酷暑難耐，是以提前返此（此地氣候奇佳，夏涼冬暖），擬明春由港再返京。國內年輕一代學人近年來有何創(chuàng)獲否？武漢情況如何？國中新辦刊物似有不少，吾兄亦曾翻閱否？21世紀中國文化當有異彩，但愿能見其端倪萌芽。上課在即，開始準備。余不贅。祝
全家安好
澤厚
（一九九四年）九、十一
【六】
澤厚兄：
九月十一日信收悉。十月間曾去京參加孔子誕辰二五四五周年紀念的研討會，大家很關心你，并一致選你為世界儒學聯(lián)合會理事。國內情況我看甚好，將來容或會有局部的暫時的波動，大的動蕩是不會有的。中國正處在巨大深刻的變化中，中國當代思想文化的建構問題必將成為重大問題，甚望仁兄能對此多多發(fā)表高見。儒學復興或西化我看都是走不通的，我目前所持的基本想法仍是重新研究馬克思主義，在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上整合中西。我們的老師輩漸漸離去了，我們這一輩也老了，在青年一代中，我還未看到很特出的人。中國當代思想文化的研究離不開對中國傳統(tǒng)、西方思想、馬克思主義這三個方面的研究，而他們對這三個方面都缺乏研究，大都是一知半解，知其一不知其二。但總的而論，比過去踏實些了，讀書、研究之風在高等學校有明顯的增長，這樣下去，可望產生一些優(yōu)秀的人才。目前的問題是缺乏能對青年加以正確引導的好老師。聽說出了幾個新的刊物，但我都未看到。依我推想起來，恐怕不會有什么特別值得注意的東西。局部問題的研究上或許會有某些可取之處，總體的、根本性的問題的解決上，我看不可能有大的起色。我一切尚好，只是日益有衰老之感，力不從心。上次在京，我看你的精神甚好，千祈多加保重。二十一世紀上半期我們肯定要入土了，但在此之前，仍可作一些事。《哲學探尋錄》發(fā)表后，望復印一份賜下為感。
明年如能再見暢談，乃一大快事也！
即頌
大安并問嫂夫人好！
綱紀
九四、十、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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