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今年是王安石誕辰一千周年。近日,復(fù)旦大學首席教授王水照的學生、同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崔銘推出了歷時七年完成的《王安石傳》,為他的宋代“巨人三傳”收了官(另兩部分別為《蘇軾傳》、《歐陽修傳》)。本文經(jīng)授權(quán)摘自該書,標題為編者所擬。
王安石
耽溺于經(jīng)史詩書,固然能令王安石感受到無限樂趣,但朝廷政事,卻始終令他心有不甘。此時正是宋朝三百余年歷史中最安定、最繁榮的一段歲月,外無戰(zhàn)事,內(nèi)無大災(zāi)大難,至少從表面上看來,朝野之間一片祥和,仁宗皇帝十分快樂地與大臣們共享這太平光景。
嘉祐六年(1061)三月二十五日,仁宗率群臣在皇宮后苑賞花釣魚,隨后在太清樓舉行宴會,君臣唱和,其樂融融。
嘉祐七年(1062)正月十四日,正是舉國歡慶的元宵佳節(jié)期間,仁宗登宣德門觀燈,并對身邊大臣說:“來此觀燈,只因歲時與萬姓同樂,并非朕出于私心,放縱游玩觀覽之欲?!?/p>
嘉祐七年(1062)十二月二十三日,仁宗率身邊近臣、皇室子弟至龍圖閣、天章閣,觀賞太祖、太宗、真宗御書;又到寶文閣,親自以飛白筆法,書行草數(shù)張,分賜群臣;然后在群玉殿宴饗。席間,仁宗作《觀書》詩,令群臣唱和,并“傳詔學士王珪,撰詩序,刊石于閣”(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
嘉祐七年(1062)十二月二十七日,君臣再次相會于天章閣,一同觀賞祥瑞之物,并在群玉殿宴飲。仁宗說:“前日太過匆忙,所以再次宴請諸位。天下太平無事,朕愿與眾卿同享今日之樂。諸君盡情暢飲,不要推辭?!辈①n禁中花、金盤、香藥,又特召宰相韓琦,至御榻前,賜酒一樽?!皬某茧曌恚聊憾T”(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
這些盛世歡會,王安石都有幸參與其中。然而,在熱鬧繁華中,他的內(nèi)心卻深感寂寞和憂慮。多年來從地方到中央的行政歷練,以他對當時社會政治的全面觀察和深刻思考,他知道太平不可久恃,危機隨時都有可能爆發(fā)!可是,他無能為力,他只是這部龐大的政治機器上一個可有可無的部件,周而復(fù)始,重復(fù)著那些按部就班的程式化的工作。在《雜詠三首》其二中,他感嘆道:
先生善鼓瑟,齊國好吹竽。操竽入齊人,雅鄭亦復(fù)殊。豈不得祿賜,歸臥自欷歔。寥寥朱絲弦,老矣誰與娛?
不能發(fā)揮才干,有所作為,高官厚祿又有什么意義?反而使他備覺生命空耗的無聊、郁悶!于是,思鄉(xiāng)之情便悄然在心中生起:
輦路(天子車駕所經(jīng)的道路)行看斗炳東,簾垂殿閣轉(zhuǎn)春風。樹林隱翳燈含霧,河漢欹斜月墜空。新蕊謾知紅蔌蔌,舊山常夢直叢叢。賞心樂事須年少,老去應(yīng)無日再中。
——王安石《季春上旬苑中即事》
北斗七星的斗柄,又一次指向東方,春天又一次來到,時光的流逝,實在令人心驚!自從嘉祐四年(1059)奉調(diào)回京,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著:日出日落,月缺月圓,花開花謝……當時間的焦慮,在心中變得越強烈,那重巒疊嶂、蓊蓊郁郁的故鄉(xiāng)青山,便越來越頻繁地在他的夢中出現(xiàn)。
歲月的流轉(zhuǎn),帶來了王安石年歲將老的惶恐,也帶走了恭儉仁恕的仁宗皇帝。嘉祐八年(1063)三月二十九日,仁宗駕崩,享年五十四歲,在位四十二年。對于仁宗之政,《宋史?仁宗本紀》有一段經(jīng)典的評價:
吏治若偷惰,而任事蔑(無)殘刻之人;刑法似縱弛,而決獄多平允之士;國未嘗無弊幸,而不足以累治世之體;朝未嘗無小人,而不足以勝善類之氣。
仁宗無子,過繼濮安懿王趙允讓第三子趙曙為太子,四月一日即位,是為英宗。在韓琦、曾公亮、歐陽修等宰執(zhí)大臣的鼎力扶持下,朝政平穩(wěn)過渡,一切波瀾不驚。
然而,幾個月后,王安石的家中卻發(fā)生了重大變故。八月十二日,母親吳氏夫人卒于京師,享年六十六歲。朝中士大夫紛紛去王安石府上吊唁,唯獨禮院編修蘇洵沒有前往。
蘇洵與王安石的不和,在嘉祐元年(1056)那次分韻賦詩的餞別宴上,已經(jīng)表面化。但那次事件,似乎并非兩人矛盾的起始,真正的原因,應(yīng)該肇端于彼此政治觀點的分歧。蘇洵喜歡談?wù)撥娛?,早在慶歷前后宋夏戰(zhàn)爭期間,便對朝廷政治頗多不滿,認為“天下事有當改作”(葉夢得《避暑錄話》)。于是,窮數(shù)年之功,將自己對國家政治、軍事、經(jīng)濟的諸多看法,著書立說,于嘉祐元年(1056)來到汴京,尋找用世的機會。在歐陽修的大力推薦和揄揚下,蘇洵聲名大噪,“一時推其文章”(同上)。然而,同樣不滿現(xiàn)實、主張變革的王安石卻并不欣賞。王安石認為,“蘇明允(蘇洵字)有戰(zhàn)國縱橫之學”“大抵兵謀、權(quán)利、機變之言也”(邵博《邵氏聞見后錄》)。戰(zhàn)國縱橫家以善揣摩、通辯辭、會機變馳騁世間,朝秦暮楚,事無定主,被儒家視為見利忘義的投機派。就文章風格與技法而言,縱橫家之言,“詞往往勝于理,其雖說理透達,然每乞靈于比喻,其氣雖盛,然一泄無余,少含蓄紆郁之態(tài)”(梁啟超《王荊公》)。王安石向來以正統(tǒng)儒家自詡,與蘇洵在學術(shù)淵源、思想觀念,乃至文章風格,各方面都極不相同,并多次在眾人面前橫加詆斥,因此,“明允惡荊公,甚于仇讎”(葉夢得《避暑錄話》)。當然,思想上的不認同是雙向的。如果將他倆同期的著述作一比較,不僅可以看出二人的分歧,“而且還可看出,蘇洵的一些話,似乎是專門針對王安石而發(fā)”(曾棗莊《三蘇評傳》)。這樣兩個人,雖然同為歐陽修所賞識,卻注定無法成為朋友。
據(jù)說,他們初次見面,就是在歐陽修家的飯局上。那天,客人眾多,僅蘇洵一人是新客。席間雖有介紹,但彼此并未全部熟識。飯后,當客人陸續(xù)散去,只剩歐陽修與蘇洵兩人時,蘇洵問道:“剛才坐在我對面那個頭不梳、臉不洗、囚首喪面的人是誰?”
歐陽修回答:“是王介甫,他是一位文章道德超拔群倫之士啊,你沒聽說過嗎?”
蘇洵不以為然,說:“以我的觀察,不近人情者,很少不為天下大患。此人將來必亂天下!內(nèi)翰,您為什么要跟這樣的人交往?”
此后,兩人雖又多次在歐陽修舉行的宴席上碰面,但思想上的分歧導(dǎo)致的惡感,并沒有絲毫減輕。嘉祐六年(1061),蘇軾兄弟參加制科考試,矛盾又進一步升級。這年八月十七日,朝廷詔令王安石與翰林學士吳奎、龍圖閣直學士楊畋、權(quán)御史中丞王疇一道,負責秘閣制科考試。制科不同于三年一次的進士、明經(jīng)一類的常舉,是由皇帝特別下詔,并親自主持,為選拔非常人才而特設(shè)的一種考試。包含六個科目: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博通墳典明于教化科、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詳明吏理可使從政科、識洞韜略運籌帷幄科、軍謀宏遠材任邊寄科。制科又叫大科,制科出身的人,升遷速度遠遠超過一般進士。所以,很多具有進士出身的人,仍會爭取參加制科考試。但整個考試過程難關(guān)重重,分為三個步驟:第一步,由近臣推薦,應(yīng)試者向朝廷提交五十篇策論,由朝廷安排專人進行考評,排出名次。第二步,考評合格者被召集到京城,參加秘閣考試,寫作六篇命題作文,稱為“秘閣六論”。第三步,在“秘閣六論”中,獲得“四通”“五通”者,可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的“御試對策”,即回答有關(guān)當前政治的一系列問題,寫成對策,再由考官按五等評議,第一和第二兩等照例空缺,第三等極為罕見,第五等以下不予錄取。
嘉祐六年(1061)制科招考的,是“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王安石參與了“秘閣六論”的選拔。通過幾天緊張的閱卷,選出王介、蘇軾、蘇轍三人。八月二十五日,仁宗皇帝親臨崇政殿,主持“御試對策”。其中蘇軾入第三等,王介第四等,蘇轍第四等次。蘇軾、王介的錄取十分順利,而蘇轍的錄取過程,卻充滿了爭議和波折。因為,蘇轍的對策,有些話語極為切直,他說:“自西方解兵(指慶歷四年宋與西夏停戰(zhàn)議和),陛下棄置憂懼小心二十年矣?!庇终f:“陛下無謂好色于內(nèi),不害外事也?!庇终f:“宮中賜予無藝(沒有定法,沒有限度),所欲則給,大臣不敢諫,司會(指掌管經(jīng)濟的三司)不敢爭。國家內(nèi)有養(yǎng)士、養(yǎng)兵之費,外有北狄、西戎之奉,海內(nèi)窮困,陛下又自為一阱,以耗其遺余?!?/p>
蘇轍
對于蘇轍的對策,考官們意見紛紜,爭論不休。諫官司馬光十分贊賞,將蘇轍評為第三等;翰林學士范鎮(zhèn)卻不認同,要將他降等。蔡襄支持司馬光的意見,說:“我是三司使,蘇轍對司會的批評,我深感慚愧,不敢有所抱怨?!?/p>
胡宿認為蘇轍答非所問,引唐穆宗這樣的昏君,與當代明君相比擬,極不妥當,力主淘汰。司馬光則堅持認為,本次進入御試對策的三人中,蘇轍最有愛君憂國之心,不可不收。宰相韓琦、曾公亮等,也主張?zhí)蕴?。大家意見難以統(tǒng)一,最后由仁宗皇帝拍板定案。仁宗說:
求直言而以直棄之,天下其謂我何!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
于是,蘇轍被評為第四等次。朝廷給三位制科及第者授予官職,蘇軾被任命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事,王介為秘書丞、知青海縣,蘇轍為商州軍事推官。但是,知制誥王安石認為,蘇轍對策偏袒宰相、一味攻擊皇帝,和依附權(quán)臣的西漢大臣谷永毫無區(qū)別,因此拒絕為他撰寫制詞(即任命文書)。宰相韓琦苦笑道:
“蘇轍在對策中說,宰相不足用,欲得婁師德(唐朝宰相)、郝處?。ㄌ拼蟪迹┯弥_€認為他像谷永?”
于是,朝廷命令沈遘撰寫蘇轍的制詞。
這次制科考試,蘇軾獲得第三等,這是北宋開制科以來,破天荒的好成績。在此之前,只有吳育一人得過第三等次,其他都在四等以下。作為“秘閣六論”的考官之一,王安石對蘇軾的策論印象如何呢?《邵氏聞見后錄》中記載了一個小故事。
據(jù)說,一天,王安石問呂公著讀過蘇軾的制策沒有?呂公著點頭,極口稱贊。王安石卻不以為然,說:“和戰(zhàn)國縱橫家的文章沒有兩樣,如果我是考官,一定淘汰他!”
蘇軾的思想與文風淵源有自,王安石極有可能作出這樣的評價。但《邵氏聞見后錄》這段記載的訛誤也十分明顯,因本次制科考試,王安石就是考官之一,而蘇軾仍以優(yōu)異成績,躍居榜首,并未像蘇轍一樣,在錄取的過程中,遭遇如此多的曲折。
王安石拒絕為蘇轍撰寫制詞一事,已足以讓蘇洵與王安石的關(guān)系雪上加霜。嘉祐八年(1063)八月,王安石母親病逝,蘇洵自然絕不會前往吊喪。不僅不前往吊喪,據(jù)說,看到王安石聲望越來越高,京城士大夫無不趨之若鶩,蘇洵心中不忿,還寫了一篇《辨奸論》,對王安石大加撻伐。文章雖未點王安石之名,但所謂“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伯夷、叔齊)之行”,時人皆“以為顏淵、孟軻復(fù)出”,擁有“蓋世之名”,以及“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諸如此類的描寫,讓人一眼即知。文章指責王安石表里不一,不近人情,并將他與歷史上諸多大奸大惡相比擬,如:空談?wù)`國的西晉大臣王衍,嫉賢妒能的唐代宰相盧杞,以及春秋時代善于揣摩、阿諛逢迎的齊國大臣豎刁,殺子邀寵、不近人情的齊國大臣易牙,表面忠心追隨齊君、最終與豎刁、易牙等弒君亂政的衛(wèi)國公子開方。甚至認為,王安石的危害性遠遠超過王衍、盧杞輩,斷言其將為天下之大患。
這篇文章的作者究竟是不是蘇洵?至今仍是一大疑案。當代文史研究界多位知名學者,均曾發(fā)表長篇論文,反復(fù)論辯,各執(zhí)一詞,并匯集成《〈辨奸論〉真?zhèn)慰夹啪帯芬粫?。不過,無論作者為誰,此文的出現(xiàn)都折射出王安石其人的高度爭議性。事實上,這種爭議,早在他步入仕途之初,已經(jīng)開始,且隨著他聲望的日益高漲,而不斷加劇。正所謂,譽之所在,謗亦隨之。這從王安石本人的詩作中亦可窺見:
當官拙自計,易用忤流俗。窮年走區(qū)區(qū),得謗大如屋。
——王安石《寄吳沖卿》
但我行我素的王安石,終究不會因外界的爭議而有所改變,在未來的日子,他將直面所有的爭議,頑強不屈,繼續(xù)前行。
《王安石傳》,崔銘/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