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1日，是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誕辰200周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被稱為“作家中的作家”，在中國也備受讀者喜愛。但由于陀氏一生著作豐富，有多部近百萬字的大部頭長篇，思辨深邃寫法獨特，且前后期風格迥異，初讀者往往難以入手。在這里，我僅就個人閱讀陀氏長篇的經(jīng)驗，提供一份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閱讀順序推薦，同時也是對陀氏幾部長篇一個簡要的介紹，希望有助于初讀者進入陀氏壯闊豐富的文學世界。
第一順位：《罪與罰》與《地下室手記》
通常在品評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經(jīng)典地位時，往往會將《卡拉馬佐夫兄弟》擺在首位，這也是許多讀者最早接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但對于國內(nèi)的初讀者而言，思想密度大、宗教內(nèi)容多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也許并非最適合的選擇。我個人會推薦從《罪與罰》與《地下室筆記》讀起。
《罪與罰》
《罪與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部重要的長篇小說，也是他的成名作。這部小說講述一個青年為了理念而殺人及這之后的心靈沖突，既延續(xù)了他早期長篇小說中的許多母題，又開啟了陀氏后期幾部大長篇的寫作。如杜尼婭和盧仁的故事就是《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人》的變奏，而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形象則延續(xù)了《地下室手記》中對于精英式利己主義、功利計算可能造成的危害的討論，并進行了極致的推演。這也是陀氏始終面對的問題，此后幾部大長篇分別以不同的方式呼應了這一問題。
在寫法上，《罪與罰》也具有這樣的特點，既有早期小說情節(jié)流暢的特點，也已經(jīng)具備了后期大長篇充滿思想對話與沖突的“復調(diào)”特征。《罪與罰》是一部對讀者更加友好的作品，習慣了閱讀強烈戲劇沖突的作品的讀者，會被《罪與罰》充滿戲劇張力的緊張情節(jié)所吸引，而同樣能夠在這樣的情節(jié)中，感受到專屬于陀氏的強烈思想沖突的“復調(diào)”特征，再讀陀氏其它長篇作品，不會感到突兀。
《地下室手記》
推薦《地下室手記》，則是出于另外的原因。《地下室手記》是一部中篇小說，但卻以驚人的概括性啟示了陀氏后期創(chuàng)作中一類典型人物：“地下室人”。這類人往往是社會地位沒那么高的青年人，他們有一定知識，重視自由，卻不愿承擔責任；深陷孤獨之中的他們，看到了不公正，卻也嘲諷美好的價值，感到被欺騙，也以欺騙和假面來面對世界，甚至以假面來面對自己。他們自負、偏激而絕望，有著強烈的自毀傾向，如《地下室手記》的開頭所寫，“我是一個有病的人，我是一個兇狠的人”。
讀《地下室手記》，會為其中蘊含的深刻的思辨所震撼，而這正是讀陀氏后期作品所必需的感受能力；同時也深深體會到陀氏挖掘人精神世界的力度，他所揭示的“地下室人”的靈魂深度，今天的讀者仍然會被深深震撼，這就是魯迅所評價的“靈魂的深”，同樣是陀氏最為打動人心的特質(zhì)。他總能挖掘到讀者內(nèi)心深處、甚至自己也未必意識到的幽深角落。當然能夠體會“地下室人”的種種猶豫、掙扎與自我欺瞞之時，你也與自身的某一部分悄然相遇，這便是陀氏最大的魅力之一。
第二順位：三部長篇經(jīng)典
讀過《罪與罰》與《地下室手記》后，就能既對陀氏最富個人色彩的“復調(diào)”寫作有所感受，也能大致領會他書中典型人物的靈魂深度。之后就能進入陀氏最負盛名的后期大部頭作品的閱讀了。自1868年起，陀思妥耶夫斯基依次發(fā)表了《白癡》、《群魔》、《少年》、《卡拉馬佐夫兄弟》四部近百萬字的長篇巨著，除了《少年》毀譽參半之外，其它三部都是文學史上公認的經(jīng)典著作，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風格最杰出的代表，是必讀的偉大作品。而《白癡》、《群魔》與《卡拉馬佐夫兄弟》這三部大部頭，既在某些方面有著驚人的連貫性，同時又各自呈現(xiàn)出特別的關注與色彩。
《群魔》手稿和手繪插圖
《白癡》與《群魔》體現(xiàn)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精神沖突的兩個面向，《白癡》是圣徒的傳記，《群魔》是虛無主義者們的記錄?！栋装V》的主人公梅什金公爵是一個陀氏理想的主人公形象，他博愛、信仰堅定，能夠對他人的苦難感同身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將其視作他的“完美人物”。而在《群魔》中，他則塑造了一群各式各樣的時代思想的象征物，嘲諷那個時代激進派和屬于過去時代的自由派，在他看來，這都是寄生于俄羅斯社會中的“群魔”、“豬群”，失掉了民族的“根基”。
在風格上，《白癡》與《群魔》也各有特色，《白癡》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分散在故事中不同位置的幾個戲劇性極強的段落，尤其是納斯塔西婭在生日宴會上把贖身錢扔進火中的情節(jié)，決絕地向那些貶低她、物化她的人宣告自己本質(zhì)的純潔，極為震撼人心。而《群魔》則是陀氏書中最具有論戰(zhàn)性質(zhì)的小說，語言風格也獨樹一幟，充滿了幽默的諷刺和機智的挖苦。我常常覺得，魯迅先生一生不曾寫出的長篇小說，也許寫成后就會有幾分《群魔》的感覺。而《群魔》的結尾同樣震撼人心。
《卡拉馬佐夫兄弟》
《卡拉馬佐夫兄弟》則是對于信仰與虛無這一精神沖突的最終決戰(zhàn)。在這本書的寫作和構思中，陀氏的懷疑已經(jīng)大大減弱了，他最終確信了信仰的存在，因此《卡拉馬佐夫兄弟》有一個最為光明的結尾：“讓我們永遠這樣，一輩子手拉著手！烏拉！卡拉馬佐夫！”但同樣是在這本書中，陀氏貢獻了信仰與懷疑之間的精神沖突最為精彩的章節(jié)——第五章和第六章中，陀氏分別以懷疑主義者和信仰者的口吻來了一次最終的決戰(zhàn)，“宗教大法官”一篇是理性利己主義最強大的攻勢，而佐西馬長老的故事又讓人深感信仰之堅定動人。
《卡拉馬佐夫兄弟》也是對陀氏種種故事母題的一次全盤清理，阿廖沙讓人想到《白癡》中的梅思金公爵，而伊萬的許多話是《群魔》中基里洛夫的復現(xiàn)，斯梅爾佳科夫的某些側面，又有些許《罪與罰》中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影子。這本書也通常被看做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殿堂中的扛鼎之作，從思想密度、重要性和情節(jié)力度之強而言，確實實至名歸。
第三順位：早期作品與《少年》
以上作品已經(jīng)基本上涵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重要的長篇，讀完之后，基本上就算是比較資深的陀迷了。這時候大概情不自禁地會好奇陀氏其它作品的風貌，那么不用我推薦順序，也就會自然進入他早期長篇、《少年》和其它中短篇作品，乃至日記、書信、政論文章的閱讀。這里，我僅就他的早期長篇與《少年》做一些簡要的介紹。
《死屋手記》
《死屋手記》是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為參與激進團體，被流放到西伯利亞苦役營，這段苦役生活是他生活的轉折點，《死屋手記》便是對這段生活的記錄，結構上有些像散文和短篇小說的集合，是了解陀氏思想轉變的重要文本。
《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
對我而言，《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這部書的書名比書的內(nèi)容給我印象更深刻，因為“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確實能夠概括陀氏作品中很多人物的特征。小說本身由兩條情節(jié)線交織組成，寫法也較為傳統(tǒng)，沒有陀氏后期“復調(diào)”的特征，陀氏本人對這本書也評價不高。但結尾仍然非常動人。
《少年》
《少年》是一部毀譽參半的作品，也是后期四部大部頭作品中較少為人關注的一部。就我的閱讀體驗而言，確實覺得這本書較為混亂，盡管韋爾西洛夫最后幾頁的自白仍然有動人心魄的力量，但較之其它三部而言，不僅更加難讀，也缺乏更加偉大的段落。
以上，是我作為一個陀迷給出的私人閱讀順序的推薦。初讀陀氏是在高中，當時讀了《罪與罰》，那時尚不覺得如何，直到大學時再次重讀，我至今仍然記得那次閱讀的體驗，陸陸續(xù)續(xù)讀了一周，周末的中午開始讀，連續(xù)讀了近十個小時，一直讀到結尾，讀完后下床，一時間竟有天翻地覆般的體驗，感覺整個世界都變了模樣。再沒有過這樣的閱讀體驗，同樣喜歡《追憶似水年華》和《紅樓夢》，但那種閱讀是漫長的、細密的，而《罪與罰》宛如一次次震人心魄的撞擊，直到你醒悟這個世界有別的樣貌，直到也重新認識自己。后來也重新讀了高中時讀不懂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并陸陸續(xù)續(xù)讀完了陀氏全部的長篇。那種震撼，常讀常新，這次整理時，還是覺得許多書的印象已經(jīng)模糊，迫切希望有時間可以重讀。也希望這一篇并不專業(yè)、充滿了私人性質(zhì)的推薦，可以讓更多的朋友一起進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文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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