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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中山與“Young China”

1897年孫中山自稱Young China Party(少年中國黨),1900年梁啟超在夏威夷報紙讀到Y(jié)oung China,直譯為“少年中國”,遂寫成名篇《少年中國說》。

1897年孫中山自稱Young China Party(少年中國黨),1900年梁啟超在夏威夷報紙讀到Y(jié)oung China,直譯為“少年中國”,遂寫成名篇《少年中國說》。晚清時期,Young China先后用來指稱洋務(wù)派、維新派、革命派等,孫中山率先使用其英文,梁啟超最早把它譯為“少年中國”,其中英含義都不斷變遷,折射出晚清以來的“世變之亟”。

青年孫中山

青年孫中山

《少年中國說》的由來

1900年2月10,梁啟超發(fā)表《少年中國說》雄文,風(fēng)靡天下至今。這篇文章在夏威夷寫成,筆者認為梁是受1月2日《夏威夷星報》出現(xiàn)“Young China”啟發(fā)與刺激。清末“青年”一詞尚未廣泛使用,梁啟超把Young China譯為“少年中國”,在當時來說,字面上完全對應(yīng)。

梁啟超此文駁斥日本人把中國叫做“老大帝國”的謬論,激情演繹“少年強則中國強”,行文排山倒海,令人血脈賁張。文中有關(guān)“少年意大利”的陳述十分重要,卻容易被忽視。

梁啟超寫道:“瑪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國事被罪,逃竄異邦。乃創(chuàng)立一會,名為‘少年意大利’,舉國志士云涌霧集以應(yīng)之,卒乃光復(fù)舊物,使意大利為歐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歐洲第一之老大國也……得一瑪志尼,且能舉全國而少年之?!薄吧倌暌獯罄痹腖a Giovine Italia,英文為The Young Italy,通譯為“青年意大利”。馬志尼等意大利三杰,集合志士,組織“青年意大利”團體,把祖國從外族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實行近代化改革,建設(shè)民族國家,梁啟超對這一壯舉心儀已久。

1943年,馮自由撰文對孫中山《倫敦被難記》自述在澳門加入的少年中國黨(Young China Party)并非興中會一事加以辨析。他認為:“或疑《被難記》之‘少年中國黨’為當時一種政治運動之固有團體,亦屬大誤。蓋‘少年某國某政團’,乃東西各國維新黨之普通名詞。自瑪志尼創(chuàng)設(shè)‘少年意大利’之后,他國改革政治之團體,以少年某國自稱者,不一而足,少年土耳其即其一例。我國志士之自稱‘少年中國’者,尚在土耳其之先?!保ā陡锩菔贰返谌?6頁)1945年高良佐出版《孫中山先生傳》,也認為“所謂少年中國黨,是那時國際間對維新政黨的一種普通稱謂”。這種解釋比較符合晚清時期的實際。

1961年,陳旭麓指出:少年中國黨“不是一個革命團體,而是一個要求改革政治的團體。當時梁啟超寫的《少年中國說》一文,主張要以少年的中國來代替衰老的中國,立意和‘少年中國黨’的相同”。(《近代史思辨錄》第138頁)陳旭麓將梁啟超“少年中國”與孫中山“少年中國黨”聯(lián)系起來,獨具慧眼,令人心折。

民國以來,有關(guān)孫中山自稱在澳門加入“少年中國黨”的學(xué)術(shù)爭議不斷,然而無論是肯定說還是否定說,偏頗之處都在于將“少年中國黨”實體化,都認為是一個嚴密的組織,筆者此前也犯了這個錯誤。若遵循馮自由、高良佐、陳旭麓的思路,將“少年中國黨”理解為對革新勢力的一種普通稱謂,之前的疑難都將迎刃而解。

近代中國很多概念,經(jīng)過曲折的演變歷程才最終定型。英文語境中表達青年的young、young man、youth這一系列詞語,在1910年以前的中國,主要用“少年”來對譯,廣泛使用“青年”是1910年以后的事。筆者管見,可能日本人更早使用“青年”來對譯。例如,最早追隨孫中山的日本志士宮崎寅藏,就把《倫敦被難記》里面的Young China Party譯為“支那青年黨”。

錢穆認為:“古人只稱童年、少年、成年、中年、晚年……民初以來,乃有《新青年》雜志問世。其時方求掃蕩舊傳統(tǒng),改務(wù)西化?!是嗄甓帜嗣駠詠碇旅~,而尊重青年亦成為民國以來之新風(fēng)氣。”(錢穆:《中國文學(xué)論叢》)錢穆的結(jié)論大體不差。晚清中國主要使用“少年”概念,“青年”用例較少,還不是廣泛流行的語詞。

《倫敦被難記》足可證明,國人率先使用“少年中國”概念的是孫中山,而不是梁啟超。孫中山青少年時期在夏威夷、香港接受西學(xué)教育,早年的思維方式是西式的,往往在腦海里先有一個英文的概念,再慢慢轉(zhuǎn)為中文表達。在他從事社會活動的早期,大量的英文詞語、詞組還沒有通行翻譯。孫中山的“少年中國”直接用英文“Young China”表達,應(yīng)該是利用了英文報章原有的表達方式,而英文報章Young China一詞,應(yīng)該是模仿Young Italy而來。  

孫中山對世界歷史有所了解,比梁啟超要早。孫中山先后在夏威夷、香港接受西學(xué)教育,也有很多機會從英文書報讀到有關(guān)Young China的報道與論述。孫中山用英文中使用多年的Young China Party,目的是想借助“青年意大利”這個典故,讓西方讀者“秒懂”他的革新傾向。1912年,孫中山老師康德黎出版《孫逸仙與現(xiàn)代中國的覺醒》一書,把Young China Party比擬于“青年土耳其”,也有助于我們理解孫中山。

梁啟超寫作《少年中國說》,實系受到夏威夷英文報紙的直接啟發(fā)。這次夏威夷之行,直接原因是梁啟超出現(xiàn)了與孫中山合作反清的苗頭,令康有為大起疑心,必欲拆散這一聯(lián)盟,嚴令梁啟超離開日本前往美洲。1899年12月31日,梁啟超從日本乘船抵達夏威夷。

1900年1月2日,《夏威夷星報》(The Hawaiian Star)以《中國的改革》為題,隆重報道了梁氏的到來。該報稱:“今天,一位進步中國人梁啟超來到我們當中。這位紳士為追求他的事業(yè),險些喪生。Young China很明白,它取得進展的唯一機會,是與西方思想與西方腳步協(xié)調(diào)一致?!眻蟮里@示了西方人的傲慢,此處出現(xiàn)了Young China一語,相信夏威夷華僑會給梁啟超作講解。梁啟超在《夏威夷游記》中,自承“不解英語”,實際情況是掌握了一些英文單詞,但運用未到自如程度。經(jīng)由夏威夷華僑的翻譯、解釋,梁啟超又熟知馬志尼“少年意大利”故事,遂仿照Young Italy,將Young China一語直譯為“少年中國”,寫下傳頌至今的雄文。梁啟超對“少年意大利”念念不忘,1902年又寫出《意大利建國三杰傳》,在“少年意大利”后面加注英文Young Italy。

《夏威夷星報》之Young China

《夏威夷星報》之Young China

前往夏威夷之前,梁啟超已熟知馬志尼故事。在《壯別二十六首》詩注中,他在“變名憐瑪志”一句后面,注曰“瑪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一,二十年流亡于外,屢變其名”。梁啟超對馬志尼生平的感慨,并不僅僅是“替古人擔憂”,而是有著現(xiàn)實的感慨。他在戊戌政變時依靠日本人的幫助得以逃脫,改名“吉田晉”,與不斷變換姓名流亡的馬志尼有著共鳴。

對《倫敦被難記》的文本分析

孫中山在1897年1月出版的英文版《倫敦被難記》,第一章中5次出現(xiàn)“Young China”,其中3次完整出現(xiàn)“Young China Party”,仔細閱讀上下文,筆者認為,這是對革新勢力的稱謂,可以理解為一種政治運動,也可理解為松散的同人圈子,不能理解為有嚴密組織、嚴格紀律的列寧主義式政黨。

目前通行中文譯本中,Young China Party在《倫敦被難記》第一次出現(xiàn)時譯為“少年中國黨”,括號中加注“按即興中會”,后面則直接用興中會替代。這種直接改易原文的譯法不太妥當。下面具體考察這個詞5次出現(xiàn)的情形。

第一次出現(xiàn):“予在澳門,始知有一種政治運動,其宗旨改造中國,故名之為少年中國黨。其黨有見于中國之政體不合于時勢之所趨,故欲以和平之手段、漸進之方法請愿于朝廷,俾倡行新政。其最要者,則在改行立憲政體,以為專制及腐敗政治之代。予當時不禁深表同情,而投身為彼黨黨員,蓋自信固為國利民福計也。”這段譯文與英文原文不完全對應(yīng),不過最重要的字眼是political movement(政治運動),表明孫中山所參加的,不是一個嚴密組織,而是一項政治運動,或者說一個趨新人士的圈子。

孫中山自述在澳門加入這個運動,筆者認為是1893年鄭觀應(yīng)回澳門奔喪時發(fā)生。該年5月22日,鄭觀應(yīng)回澳門奔父喪,一直住到9月9日,才與秘書吳瀚濤一起出發(fā)回滬。這一年夏秋,鄭觀應(yīng)與孫中山有3個多月時間同在澳門,兩人有很多共同朋友,這兩個同樣活躍的香山同鄉(xiāng),在當時人口甚少的澳門,必定會見面。夏觀應(yīng)之子鄭潤燊回憶:“孫中山至少兩次到過澳門鄭慎馀堂,也到過上海的家中?!保ā多嵱^應(yīng)年譜長編》上冊第348頁)孫中山所稱“加入了少年中國黨”,最合理的理解是加入了鄭觀應(yīng)倡導(dǎo)的革新圈子。

第二次出現(xiàn):“中國睡夢之深,至于此極,以維新之機茍非發(fā)之自上,殆無可望。此‘Young China’ Party所由設(shè)也。……之所以偏重于請愿上書等方法,冀萬乘之尊或一垂聽,政府之或可奮起?!允俏狳h黨員,本利國福民之誠意,會合全體,聯(lián)名上書。時則日本正以雄師進逼北京,在吾黨固欲利用此時機,而在朝廷,亦恐以懲治新黨失全國之心,遂暫擱不報。但中目戰(zhàn)事既息,和議告成,而朝廷即悍然下詔,不特對于上書請愿者,加以叱責(zé);且云此等陳請變法條陳,以后不得擅上云云?!?/p>

孫中山從宣傳效果出發(fā),把“公車上書”等請愿事件算成Young China Party的功勞,確實有夸大成分。但這種說法也有一定道理,孫中山一開始追隨的鄭觀應(yīng),也是康有為倡辦的上海強學(xué)書局負責(zé)人,亦即在甲午戰(zhàn)爭前后,鄭觀應(yīng)、康有為可算同一派系。

第三次出現(xiàn):“Young China Party之總部,設(shè)于上海。而會員用地之地,則定于廣州。”學(xué)界對這句話多有疑問。筆者認為,孫中山所稱加入的Young China Party,是以鄭觀應(yīng)為中心的革新勢力,具體化的話,人員可能包括宋耀如、鄭觀應(yīng)秘書吳瀚濤,數(shù)年前從香港回到上海定居的王韜也可算在內(nèi)。這些人都定居滬瀆,故孫中山說總部設(shè)于上海,1894年孫中山北上天津經(jīng)停上海時,這些人物都有緊密接觸,宋耀如更是長期追隨。1895年3月1日,孫中山在會面日本駐香港領(lǐng)事時,列出參與舉事的統(tǒng)領(lǐng)有鄭觀應(yīng)秘書吳瀚濤。從事后發(fā)生的情況看,鄭觀應(yīng)、吳瀚濤等上?!巴尽弊罱K沒有參與廣州起義,其原因可以理解。

第四次出現(xiàn):“時值團防肇事,棄其軍服,四處劫掠。……居民特開會議,決議以代表一千人起訴與巡撫衙門。當事者斥為犯上作亂,下領(lǐng)袖代表于獄,余人悉被驅(qū)散。于是民怨日深,而投身入Young China Party者益眾?!边@是指該年廣州西關(guān)團防局劫掠錦綸行財物,引發(fā)沖突及大規(guī)?!吧显L”,官府處置不公,錦綸行商人、工人有不少人加入孫中山一派。

第五次出現(xiàn):“……以是而富者怨,學(xué)者亦怨。凡茲所述,皆足以增Young China之勢力?!边@是指兩廣總督李瀚章大肆斂財,廣東學(xué)政徐琪(徐花農(nóng),孫中山用粵語寫作Che Fa Nung)出賣科第,激起廣州一些富人、學(xué)人的反抗意識,也增大了Young China的勢力。

孫中山在《倫敦被難記》里面,還用了另外一個詞組Committee of Refomers(改革委員會)。1897年7月,他又在《中國之司法改革》一文中,把他所屬的團體叫做Reform Party of Young China。(《孫中山集外集》第7頁)這些例子表明,這個團體其實并沒有正式的英文名稱,他在書寫的時候十分隨意。

收錄于《孫中山全集》中的《倫敦被難記》中文版,1912年由甘永龍編譯,他把第一次出現(xiàn)的“Young China Party”譯為“少年中國黨”,這樣處理本來不算錯,但在后面加上注釋“按即興中會”則不太妥當。筆者認為,興中會是個嚴密的組織,主要包含香港楊衢云等輔仁文社成員、檀香山華僑與會黨頭目,而Young China Party的含義更廣,也更有彈性,從《倫敦被難記》所說上書朝廷情形看,實際包含了康有為、鄭觀應(yīng)的勢力在內(nèi),雖然沒有證據(jù)表明這兩人參與了廣州起義的謀劃。也可以認為,孫中山這樣使用Young China Party,有虛張聲勢的味道。

孫中山雖多次使用Young China,卻并無意愿把它譯為中文。梁啟超情形則大為不同,他國學(xué)修養(yǎng)深厚,十分自信,在將西方概念翻譯為中文時十分果斷。梁啟超發(fā)表《少年中國說》之后一段相當長時間,中文世界使用“少年中國”的情況并不普遍?!渡陥蟆纷钤缡窃?903年1月22日的一份告白提到“少年中國報館”。這是秦力山1902年冬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少年中國報》,數(shù)月后即???。秦力山曾入讀湖南學(xué)堂,師從譚嗣同,戊戌政變后流亡日本,與梁啟超一起辦《清議報》,1900年指揮大通自力軍起義,失敗后流亡日本,轉(zhuǎn)向?qū)O中山一派,章太炎稱之為“孫黨”。他使用報名《少年中國報》,估計受梁啟超影響為多,與孫中山有無關(guān)系則不得而知。

英文報紙中的“Young China”

Young China Party這個英文詞組,就筆者所見,1850年代就開始出現(xiàn)了。1853年,一份英國報紙把太平天國運動叫做Young China Party。1863年,另一份報紙的評論期待Young China Party充分利用中國豐富的資源發(fā)展近代工商業(yè),比較接近后來所說的“洋務(wù)派”。在幾十年里,這個詞組使用頻率并不太高。筆者所見英文報章當中,Young China Party是個十分寬泛的譜系,囊括了學(xué)界所說的洋務(wù)派、改良派、維新派、革命派。可以說,在這個詞組誕生初期,就包含著改良與革命兩個近代中國最宏大的主題。

1890年,《字林西報》刊出以Young China為題的報道,報道清廷駐法公使館隨從武官陳季同。陳季同熟悉西學(xué),用清晰明白的法文寫了幾本書、好些文章,讓西方人覺得“不可思議”。報道稱陳季同因間諜嫌疑,被迫回國。這個故事似與我們所要探討的“Young China”沒有密切關(guān)系,只是表明陳季同這種熟悉西學(xué)的人物,是過去未曾有過的新型中國人,故而被貼上Young China的標簽。

陳季同

陳季同

1891年初,美國加州一份報紙在評論光緒帝本生父醇親王去世消息時,認為醇親王是Young China Party首領(lǐng),指出醇親王在推進鐵路、海軍建設(shè)、陸軍的現(xiàn)代化方面扮演重要角色,Young China Party在這里大約等于“洋務(wù)派”。同年年底,英文《北華捷報》刊出以Young China為題的文章,綜述上海圣約翰書院(圣約翰大學(xué)前身)的一批學(xué)生作文,其中一篇的主題是“如何使中國強大”,提出了禁鴉片、鋪鐵路、設(shè)電報、開礦產(chǎn)、港口設(shè)防、建設(shè)海軍、全民皆兵等建議。作文里面最特別的一條建議是:中國要與除了沙俄以外的國家發(fā)展友好關(guān)系,因為沙俄是個半開化的國家。記者在文末評論道:“少年中國”所要的只是鐵路、開礦、軍備這些東西。從這個評論看,西方駐華記者所理解的“少年中國”,指的是希望引進西方技術(shù)以富國強兵的那批人。從這兩個例子看,這個階段的英文報章中“Young China”的含義,比較接近于“洋務(wù)派”,側(cè)重器物層面的引進以及軍備近代化。

1897年,孫中山《倫敦被難記》幾乎是首次以中國人身份自稱“Young China Party”。這本書讓孫中山在全世界名聲大噪,但英文世界Young China Party這個詞組開始頻繁出現(xiàn),則是在1898年戊戌政變失敗、康梁流亡海外初期。

第一次高潮。1898年10月初,美國多份報紙刊登一篇相同的消息,聳人聽聞地說光緒帝已死,Young China Party對此不會無所作為,“現(xiàn)代中國圣人”康有為已平安抵達香港。這些報紙實際是把康有為當作Young China Party的代表人物。然而,到10月9日,《舊金山呼聲報》報道梧州叛亂的消息,則又指背后的勢力Young China Party領(lǐng)導(dǎo)人是孫中山。對現(xiàn)時代的國人來說,維新、革命判然二分,康有為、孫中山似乎從來就是兩種人,但對英美觀察家來說,兩者都是革新派,都可歸于Young China Party范疇。

第二次高潮。這個詞組出現(xiàn)的第二個高潮,是1900年。1899年12月31日,梁啟超抵達檀香山,也即孫中山創(chuàng)辦興中會的圣地。2月10日(農(nóng)歷正月十一日),《少年中國說》在日本《清議報》發(fā)表。這年初夏,義和團運動風(fēng)起云涌,引起西方世界很大關(guān)注,媒體分析運動的起因,認為與1898年光緒帝任用Young China Party康有為進行激進改革失敗有關(guān)。慈禧曾在1899年打算廢黜光緒,另立新君,遭到朝野人士的大規(guī)模抵制。義和團運動的出現(xiàn),是用暴力形式表達慈禧對帝黨的憤恨。9月16日,一篇題為《中國的危機》的分析文章,把支持東南互保的督撫、官員也歸于Young China Party之列。

梁啟超

梁啟超

這一年報道的特點,是康有為、孫中山交替以Young China Party代表人物的形象出現(xiàn)。11月10日《檀香山晚報》引用《紐約先驅(qū)報》,稱“孫逸仙將是中國歷史上的不朽名字”?!短聪闵酵韴蟆穼懙溃骸皩O逸仙是廣東人,跟英國醫(yī)生學(xué)醫(yī),在檀香山行醫(yī)(原文如此)并轉(zhuǎn)而信奉Young China Party的主張,該團體的目標在推翻滿洲王朝,給中國立一部憲法。”

1901年4月20日,深悉內(nèi)情的《夏威夷星報》,大概是在英語世界第一個清晰地將革命派、?;逝勺髁藝栏駞^(qū)分,并討論兩者之間的競爭甚至敵對行動?!缎菆蟆穼懙溃痪们傲簡⒊谔聪闵礁惚;蕰˙ow Wong Wui),他對華僑說,雖然有個孫醫(yī)生和Young China Party,但只有?;蕰拍芨镄轮袊?。此次剛剛抵達檀香山的孫中山,在采訪中承認“?;蕰钡拇嬖?,覺得該會雖募集了不少金錢,但沒有影響力;Young China Party才是真正有用的團體,它的分支機構(gòu)遍布整個帝國的各處鄉(xiāng)村。顯然,Young China Party在這里專指孫中山一派?!断耐男菆蟆吩u論道:這兩個派系在清廷高壓之下不得不暫時團結(jié),一旦壓力消失,會立即開始掐對方脖子,直到某一方獲勝為止。3天后,《夏威夷星報》刊出?;蕰O中山的回應(yīng),說Young China Party(孫中山派)在革新中國方面采取了虛無主義的方式,而?;蕰t是保守的革命者,意指孫派要推翻全部傳統(tǒng),?;蕰t有保留也有革新。

第三次高潮。這個詞組在英文媒體集中爆發(fā),是1911年前后。1910年秋,美國出生的華人、同盟會員鄺佐治(George Fong)在加州奧克蘭車站謀刺海軍大臣載洵失敗,當時報紙明確稱他為“Young China Party”成員。鄺佐治于1909年在舊金山加入孫中山派的“少年學(xué)社”,該社“以推翻外族專制、建立民主政治為宗旨”,次年初孫中山將該社改組為中國同盟會美洲支部。如此,則稱鄺佐治為Young China Party成員,完全名符其實。

載洵

載洵

從1910年開始,美國報紙里面的Young China Party,幾乎都用來稱呼孫中山派,康梁一派與這個稱謂漸行漸遠。1910年12月15日,《舊金山呼聲》報道了孫中山的計劃,要求Young China Party成員為下一年進行全國總起義做準備。報道稱Young China Party(實即同盟會)擁有兩百萬黨員,清廷陸軍、海軍中都布滿了革命黨成員。偶爾也有例外。12月18日《華盛頓先驅(qū)報》依然把康梁一派叫做Young China Party。

1911年2月13日,《夜之星》稱,畢業(yè)于廣東師范學(xué)校、加州大學(xué)的兩個女華人學(xué)生,在一場Young China Party召集的集會上慷慨陳詞,號召男同胞拿起武器,奔赴推翻清廷的革命戰(zhàn)場。7月17日,《舊金山呼聲》大篇幅報道:在孫中山極力推動下,美國致公堂與Young China Body(同盟會)實現(xiàn)了大聯(lián)合。此處Young China又與同盟會等同。

10月13日,武昌起義后3天,美國報章將武漢軍政府領(lǐng)導(dǎo)人湯化龍與孫中山都歸于Young China Party。接下來,很多英文報章都把武漢的革命者稱為young China Party,并認為孫中山是這場革命的領(lǐng)袖,盡管提到他這時還在國外;有的報紙還報道,Young China Party正在草擬給華盛頓的請愿書,提請美國與列強協(xié)商保持中立,不要幫助清政府。支持孫中山的舊金山《中西日報》總編輯伍盤照,也被認為是Young China運動的地區(qū)領(lǐng)導(dǎo)人。

11月24日,《太陽報》發(fā)表了一篇對武昌起義的述評,把“少年XX”這種結(jié)構(gòu)闡述得十分清晰。該文認為,“少年中國”(指革命黨)的力量仍是個問題,它并沒有顯示出“少年土耳其”(Young Turks)所擁有的完整組織,也沒有“少年波斯”(Young Persia)用以反敗為勝的巴赫蒂亞里人。

武昌起義后,康梁派似乎已被英文報紙排除出Young China Party之列。換言之,梁啟超曾以洪荒之力在中文世界吹響了“少年中國”,這個標簽最終卻是回到孫中山身上。

流風(fēng)余韻

1909年,美國華僑李是男、黃伯耀等在舊金山創(chuàng)辦中文《美洲少年》周刊。1910年,孫中山與李是男會面,建議改為日報,以便更好宣傳革命。李是男發(fā)動美洲各埠同志踴躍集資,將周刊改為《少年中國晨報》。該報報頭,中文豎寫“少年中國”,英文“Young China”,由此也可確證“Young China”與“少年中國”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孫中山對這份報紙十分重視,武昌起義前曾在該報社內(nèi)辦公;1911年7月16日,孫中山從美國致信給日本的宗方小太郎,用的是《少年中國晨報》的信紙,可見關(guān)系之密切。正是與孫中山的這種特殊關(guān)系,《少年中國晨報》得以成為壽命最長的美國中文報紙,到1991年才???。1920年雙十節(jié),孫中山為《少年中國晨報》題詞“國民之導(dǎo)師”。

《少年中國晨報》

《少年中國晨報》

1913年1月31日,《時事新報》認為:“所謂‘少年中國’者,孫逸仙之黨實居多數(shù),馀則留學(xué)于歐美、習(xí)兵于日本,及少數(shù)政界舊人物耳。其中雖不乏熱心改良社會風(fēng)俗之徒,然其成效如何,非俟諸異日不可知也。”從1850年開始,Young China Party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曾先后指稱過五花八門的各色人物、派系、思潮、運動,最終落到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運動身上,可謂得其所哉。

1918年,歸國留學(xué)生王光祈等發(fā)起成立“少年中國學(xué)會”。從“少年中國學(xué)會”的成立宣言“本科學(xué)的精神,為社會的活動,以創(chuàng)造少年中國”,看不到與孫中山、梁啟超的淵源關(guān)系,應(yīng)該看作是新文化運動時期,新一代知識青年又一次改造社會的嘗試。

筆者并不是想代孫中山向梁啟超奪回“少年中國”的發(fā)明權(quán),而是希望揭示從“Young China”到“少年中國”的變化歷程,以及近代英語世界對中國趨新勢力的印象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演變。

Young China這個概念從1850到1911年,其實際含義經(jīng)歷了洋務(wù)(器物層面改革)、改良維新(局部制度改革)、共和革命(制度重建)的不斷演變,反映了這60年間國人對西方?jīng)_擊的不同階段應(yīng)對方式。孫中山在1897年公開宣布自己屬于“少年中國”,1898-1900年間維新派曾接過這個旗幟,最終仍由孫中山革命派奪回“少年中國”之正統(tǒng)。晚清革新思潮從溫和到激進、從枝節(jié)改良到根本變革的演化,由今日的“后見之明”看,雖歷經(jīng)曲折,卻是一個水到渠成的過程。

如果要用一個清末民初的詞匯來準確翻譯Young China Party,可能“新黨”一詞比較合適??涤袨橐慌沙霈F(xiàn)后,洋務(wù)派人物就被視為過時。進入民國,康有為一派也被視作過時,曾與梁啟超一起流亡日本的王照,入民國后被胡適稱為“老新黨”。Young China就是曾經(jīng)的“新黨”被后起的“新黨”叫做“老新黨”的進程,也即后浪壓倒了前浪。Young China指稱的人物、運動、思潮之所以越來越激進,也是清廷未能及時應(yīng)對西方?jīng)_擊有以致之。清廷若在鴉片戰(zhàn)爭后立即開始采取實質(zhì)性改革,持之以恒,則康有為、孫中山都沒有多少登上歷史舞臺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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