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近郊的別墅里,十五歲的自閉男孩陳速為,日復一日地玩著電子游戲《暗黑破壞神》,他的母親羅老師小心翼翼保護著他。流浪、藏身于北京的男孩李問,是羅老師給速為找來的新家庭教師,他從一開始就親近并理解沉默的陳速為,但李問身上似乎有著更為復雜的過去。不同身份背景和生活境遇下的兩個男孩相遇,成長的隱痛、秘密,兩個家庭的故事也漸漸被揭開……
這是作家楊好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男孩們》中的故事,《男孩們》以“母與子”為敘事核心,通過呈現(xiàn)男孩們的秘密過往和成長困境,折射出當代家庭,包括男孩們背后的父親、母親們的精神和生存困境,探討時代和個人、代際與性別、欲望與生存之間隱秘而復雜的關系。
最近,“被困住的人們——楊好長篇小說《男孩們》新書發(fā)布會”在線上舉辦。作家、清華大學教授格非,編劇、導演、北京電影學院教授梅峰,《十月》雜志副主編、文學評論家季亞婭與本書作者楊好進行了對話。
對話活動現(xiàn)場
小說與電影:畫面、空間感、象征性
梅峰指出,從電影角度看,楊好曾經(jīng)的學習訓練在小說里留下了不一樣的痕跡,“學習電影劇本寫作專業(yè)的同學接受的基本訓練,一個是結構,另外一個則是畫面敘事?!赌泻儭返恼麄€結構布局,其實是她在營造某種懸念,這一個是速為制造的巨大懸念,這個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是他的弒母行為所產(chǎn)生的一系列懸念,這個懸念是組織在非常有布局感的結構當中的。此外,畫面感的清晰增加了小說的閱讀感。電影的一切都要通過畫面,要去創(chuàng)造視覺感受,電影劇本也是文字的寫作,但是劇本的寫作是不斷去創(chuàng)造視覺感受?!赌泻儭分校髡邲]有特別冗長的拖泥帶水的心理描寫,基本上是一種拉開距離的、冷峻客觀的寫作?!?/p>
梅峰還注意到了楊好小說中的空間感,“她一直在塑造屋子,各種各樣的屋子,她好像創(chuàng)造了以屋子為意象的特別視覺化的空間感,而這個屋子本身也具有假定性和舞臺感,在屋子里上演的關系和氛圍都不太一樣。我們說屋子,可能就是關于家庭倫理的。去到中產(chǎn)階級家庭做家教,好像是在討論階層關系的一個空間和舞臺。大學宿舍又是另一個青春、暴力、充滿荷爾蒙氣息的空間。這個空間感如果想象成電影的話,它本身就具備電影現(xiàn)成的材料性的前提,而這是一個優(yōu)勢。”
對于文學與電影,楊好也回應道,所有具有結構性創(chuàng)作的作品,它們在自身看到的表面文本之外,其實有一個勾連很緊密的潛文本在。這個潛文本可能有些像不受控的第二層意識,它自己自身會發(fā)展出來一個敘事。
“最初這個小說的名字叫《緩慢滯后》,這個名字可能更傾向于第一層的主要文本,就是它的主要主旨的意思。男孩們更像是它的潛文本。后來改成《男孩們》,我覺得這個名字比‘緩慢滯后’更開闊一些,它給出的想象空間可能更多一些。作為一個寫作者,沒有必要一上來就把大家框定在你就是要看到這個故事是什么樣的故事,或者它是一個關于時間前進之后必然會折射回來一些問題,關于人的困境始終在那無法動彈的問題。這些潛文本,最大的意義是在于讀者自己從里面尋找,讀到哪一層、讀到哪一點,那一點發(fā)展出來變成它的潛文本,所以最后改成《男孩們》這個名字?!睏詈谜f。
梅峰表示,怎樣通過具體的行為動作去創(chuàng)造象征性是小說與電影共同的挑戰(zhàn),“在《男孩們》中,出現(xiàn)在速為的兩個眼睛的黑洞是有很深含義的。楊好通過這些人物創(chuàng)造屬于他們每個人的秘密,每個人都有不為人所知的秘密,這些秘密以速為可見的生理上的眼疾問題進行了象征性的處理。當我們嘗試在自己內(nèi)心把整個小說做恢復的時候,小說里那個眼睛的黑洞一下子就出來了,這有點像希區(qū)柯克的電影,躺在泳池中黑洞,看那個漩渦,精神病患者,最后也是一個黑洞,整個的精神世界用視覺可見的方式去創(chuàng)造象征性,其實電影跟小說都同樣在做這件事?!?/p>
《男孩們》書封
生存之困
格非認為,《男孩們》中所設置的困境,并不僅僅是上一代對下一代,是放在更普泛的環(huán)境中每個人都能感覺到的生存之困。其實大家有非常多的東西都是一致的,生活的惰性、厭倦感,以及被控制之后的無奈,這種東西非常刺激,《男孩們》有非常深入地對我們生存狀況的揭示。
“在這部作品里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楊好對于世界觀以及情感的特殊處理,以及她對這個世界的判斷,她如何介入我們今天的現(xiàn)實,她的生存當中的各種各樣的問題。”格非說,“《男孩們》不是一部簡單地寫關于兩個家庭的孩子成長中的困惑的小說,這部小說隱含了作者對這個世界非常尖銳的看法,有她對這個世界的意義以及生存最基本意義的尋找貫穿始終?!?/p>
季亞婭認為,“楊好把虛擬和現(xiàn)實混雜著寫,讓它們互相發(fā)生關聯(lián),是一種雙重的穿透。我們到底被什么東西所控制,我們所感受到的現(xiàn)實之困是否就是我們的虛擬之困,或者這個雙重的困境又是怎樣以疊加的方式把我們牢牢束縛住,讓我們不得動彈。這部分值得我們每個人思考?!?/p>
格非補充,“小說中的兩個家庭,第一個家庭是帶有強烈新聞感的,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就是弒母案,她沒有回避,帶有某種現(xiàn)實的模仿性。這當中她打穿了‘弒母’這個事件,走到了一個事件的反面,進入到另外一個階層,但是依然面臨生活的、精神的困境,人的生存本身的那種平白,那種無意義,那種無聊感,帶有強烈的游戲感,有一種虛假性洋溢在字里行間。”
作者楊好
小說與游戲:真實與虛擬人生
“對于將游戲文本嵌入到小說文本中,現(xiàn)實和虛擬之間出現(xiàn)的那種呼應和對稱的感覺,是《男孩們》帶給我的非常不同的閱讀體驗。”季亞婭坦言,很好奇楊好當時在設計游戲這個文本時的想法,以及游戲在楊好和當代年輕人的人生觀、世界觀上的意義和影響。
楊好談道:“說到游戲我還是很興奮的,因為我是一個游戲的老玩家,游戲讓我們讀取世界的方式有了很大的變化,游戲變成了數(shù)位世界里的‘奧德賽之旅’。原來我們的‘奧德賽之旅’除了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奧德賽’之外,就是存在于書本的想象中,或者是在音樂、繪畫和電影中。但是游戲這個載體的出現(xiàn),讓你可以變成一個看上去很真實的人去進行模擬。因為游戲里面有一個小人兒,他看上去跟你是一模一樣的狀態(tài),甚至你在玩游戲的時候會忘記自己真實的樣子,你會覺得我就是屏幕里的那個人,在游戲里性別被模糊了,家庭、社會階級等等都被模糊了?!?/p>
聊起兩位主人公在故事中玩的游戲,楊好說:“我在小說里面沒有完全百分之百還原《暗黑破壞神》的劇情,其中有一些是混雜了虛構與游戲劇情。雖然它名為現(xiàn)實,但我依然不太相信‘現(xiàn)實’這個詞,所以我有意識地讓《暗黑破壞神》的游戲也變成在現(xiàn)實和虛構之間游蕩的類型。故事中的另一款游戲《模擬人生》是一個可以把這個桌子都能模擬進去的游戲,真實世界有什么它就有什么,你想過什么樣的生活就過什么樣的生活,但基本目標是一致的,你要住到最高的房子里,擁有這個游戲最大量的財富,過一個最完美的人生,然后孕育下一代。設定兩位主人公玩不同的游戲是因為速為和李問這兩個孩子的情況是不一樣的,我想讓李問經(jīng)歷一個看起來更像小世界的游戲,李問和速為玩游戲的時候也被困在了游戲里,我們這一代人的現(xiàn)狀也是如此?!?/p>
談到小說里的性別,季亞婭好奇,楊好為什么采用異性別敘事寫“男孩們”。楊好解釋,“在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語境中,因為游戲這個載體,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把異性別理解得更廣一些,比如不僅僅是男性和女性,也可以是現(xiàn)實性別和虛擬性別。我在寫速為和李問這兩個看起來是男孩的角色的時候,對我來說障礙并沒有那么大,是因為我把他們看成真實性別和虛擬性別的異性別,沒有看成生理性別的男性和女性。”
格非補充,“楊好本身是女性,為什么寫的兩個重要人物都是男性?這當中她有什么樣的目的?她的文本敘事當中要實現(xiàn)怎樣的目標?我覺得楊好在很大程度上,她有另外的一個使命,或者說有另外一個任務,她不是在生理性別上做簡單區(qū)分,她想用游戲的真實性、虛擬性來取代非常狹窄化的性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