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在論作文之法時,經(jīng)常會引用一句古人成句“文似看山不喜平”,來說明文章須以曲折奇崛為勝這個道理。然而搜檢該句出處,卻不由讓人心生疑竇。有說出自《隨園詩話》卷一引清翁照(朗夫)句的,但《隨園詩話》卷一所引,又與該句不甚相同:
吾鄉(xiāng)陳星齋先生題畫云:“秋似美人無礙瘦,山如好友不嫌多?!苯幬提缡坷史颉渡泻姴健吩疲骸坝讶缱鳟嬳毲蟮?,山似論文不喜平。”二語同一風調(diào)。
則此句原當作“山似論文不喜平”。二句雖然句式與用語相似,但意思卻存在著一定的差別:一為論文,一為論景,一則以山喻文,一則以文喻山,意思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相反的??磥恚@一古人成句,似是有人運用“奪胎換骨”之法化用而來。但此化用者為誰,則大部分記載皆語焉不詳,多用“古人云”“前人說過”等語一筆帶過。就算專門記錄聯(lián)語格言的工具書,也大都不詳出處,如蘇淵雷主編,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絕妙好聯(lián)賞析辭典》格言聯(lián)“友如作畫須求淡,文似看山不喜平”條,只說“此句化用清翁照《與友人尋山》詩‘友如作畫須求淡,山似論文不喜平’”。梁申威主編的《絕妙對聯(lián)450》則將對聯(lián)歸入“佚名”名下,說:“此聯(lián)由舊詩之句改成?!甭杂浧涑鎏幍?,只有郭鑫銓《云南名勝楹聯(lián)大觀》,說是出自云南近代的大學者、喜作楹聯(lián)的趙藩所題之書房聯(lián),認為是他化用了前人成句。這一化用,倒也十分順理成章:題寫書房聯(lián),自然要以教導讀書為人之道為勝,此詩上句是講交友之道的,與書房聯(lián)倒算貼合,但下句寫景,如非是面對大山、開窗見景的書齋,則“山似論文不喜平”這樣的話就不那么貼切了,但稍一變化,作“文似看山不喜平”,就若合符契,符合書房聯(lián)的標準了。如此,這番化用,倒是十分巧妙,頗有些黃山谷所謂“點鐵成金”的功效的。
郭鑫銓《云南名勝楹聯(lián)大觀》(1998)
不過,趙藩喜作楹聯(lián),亦喜集他人成句或直接題寫他人的聯(lián)語,那此聯(lián)的化用是否真的是趙藩所為,還是趙藩題寫了前人的成句呢?《云南名勝楹聯(lián)大觀》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這句聯(lián)語的著作權(quán),實際上還是一個謎。
謎底直到我讀到了清人張曰斑所著《尊西詩話》方才解開,其卷上云:
有索寫齋聯(lián)者,余拈筆書翁朗夫《與友人尋山》句。次句誤以“文”字起,自驚其誤。品五弟曰:“原句尋山,茲系教學,改作‘文似看山不喜平’較切?!辈挥X擊節(jié),喜弟能起予也。
張曰斑為清嘉道間人,自然要比晚清近代的趙藩年代早些,此句的化用,當自張曰斑《尊西詩話》起,而這一“點鐵成金”的化用,竟出自一個美麗的“失誤”:乃曰斑為人題寫書齋聯(lián),想寫翁照的“友如作畫須求淡,山似論文不喜平”兩句,寫到第二句時,竟先寫了個“文”字,不覺大驚失誤。但后來經(jīng)“品五弟”提醒,與其涂改徒然造成不美觀,或是推倒重寫,倒不如改成“文似看山不喜平”,于書齋聯(lián)也更為貼切了,壞事也成了好事。這位“品五弟”,在《尊西詩話》中也有記載,其卷下云:“品五名曰珂,號藴山,由明經(jīng)司訓萊州?!笨梢源舐钥贾捌肺宓堋钡男彰菑堅荤?,字品五,號藴山。這樣,“文似看山不喜平”“化用前人成句”的來龍去脈,大致可以明了了,而此聯(lián)改編的著作權(quán),自然當屬張曰珂。
古人文字間至今無法明晰的問題自然還有許多。比如最近讀到一篇張庭芳的《故中書令鄭國公李嶠〈雜詠百二十首〉序》,序云:
嘗覽尊德敘能,述古不作,竊所企慕。情發(fā)于中,顧有闕于慎言,誠見貽于尤悔者矣。然夫禁雞雖謬,周鼠徒珍,猶遇兼金以答,豈獨盧胡致哂?頃尋繹故中書令李鄭公百二十詠,藻麗詞清,調(diào)諧律雅,宏溢逾于靈運,密致掩于延年。特茂霜松,孤懸皓月,高標凜凜,千載仰其清芬;明鏡亭亭,萬象含其朗耀。味夫純粹,罕測端倪。
初唐詩人李嶠有一組詠物詩,因其題目皆一字,或稱單題詩。這組詩或曾別本單行,以故有唐人張庭芳為之撰序,組詩后有抄本流入日本,由天瀑山人(林衡)刻入《佚存叢書》中,共一百二十首,前冠以張庭芳序,稱《李嶠雜詠百二十首》,又回流入中國,清人亦有翻刻。因其所據(jù)古抄本年代較早,文字與中國所輯《李嶠集》多有不同,成為李嶠別集的重要版本。而這篇張庭芳的序,也成為評價李嶠詩的一篇重要材料,后人評李詩,多引用其“藻麗詞清,調(diào)諧律雅”“宏溢逾于靈運,密致掩于延年”“特茂霜松,孤懸皓月,高標凜凜,千載仰其清芬;明鏡亭亭,萬象含其朗耀”等語。不過,該序開頭的幾句話,卻有難以讓人理解之處:“嘗覽尊德敘能,述古不作,竊所企慕。情發(fā)于中,顧有闕于慎言,誠見貽于尤悔者矣”意思大概還能理解:前賢有“述而不作”“言寡尤,行寡悔”之說,因此有情發(fā)于中的時候,往往會考慮到這些話,于是謹言慎行,不能不吐不快。但“禁雞雖謬,周鼠徒珍,猶遇兼金以答,豈獨盧胡致哂”,卻就不大好理解了。從“禁雞”“周鼠”“兼金”等詞,可知其中應是用了典故,但所用典故到底為何,也沒有那么明晰。因此,選錄該文的一些注本,也都對這幾句話說了什么,語焉不詳。如肖占鵬主編《隋唐五代文藝理論匯編評注》一書選注該文,直接在此四句下注云:“以上四句所用之事不詳。”這倒引起了我對這四句語意的興趣,忍不住想要查考一番。
肖占鵬《隋唐五代文藝理論匯編評注》(2015)
其實,這四句所用之事,倒不是都“不詳”的。其中的“兼金”即重金也,語見《孟子》;盧胡是笑聲,“盧胡致哂”即譏笑出聲的意思。前面所謂的“周鼠”,則讓人想起了戰(zhàn)國策里面的一個故事:
鄭人謂玉未理者璞;周人謂鼠未臘者樸。周人懷樸過鄭賈曰:“欲買樸乎?”鄭賈曰:“欲之?!背銎錁阋曋耸笠?。
鄭人把沒有加工過的玉叫作“璞”,周人則把沒有加工過的老鼠叫作“樸”,周人拿著鼠樸賣給鄭人,鄭人以為是玉璞,因二字同音,差點用高昂的價格買了便宜貨,這似乎正合“猶遇兼金以見答”。那么,這幾句話大概意思倒也能解釋了:即“禁雞”“周鼠”雖很可笑,不值什么錢,但還是有人想用重金購買,不全是被人譏笑的。如此,前面這段話的意思,也大略能夠解釋:我有一番肺腑之言(情發(fā)于中),本來考慮到前賢“述而不作”的格言,怕說出來遭到“寡尤寡悔”的批評,但前人的“禁雞”“周鼠”也都有被高價購買的時候,也不是全為人譏諷批評的。這是張庭芳作序發(fā)言時的一個自謙自嘲的“帽子”,用以引出下面對李嶠雜詠詩的評價。
但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沒有解決:“禁雞”到底是什么意思?按照語意,“禁雞”也該是用了一個與“周鼠”相似,用重金買了便宜貨的典故。但經(jīng)過一番搜檢,竟也毫無所得,難以索解。也許是張氏用事,太過晦澀,或是所用之事,年代太久,無法查考了吧?
正要放棄之時,突然想起宋人那個“乾為金,坤亦為金”的笑話,難道是我“恐是看了麻沙本也”?于是便重新查核原文,但參考了《佚存叢書》本、《正覺樓叢書》本《李嶠雜詠》、《全唐文》所收該序,甚至是今人整理的《全唐文新編》,以及今人書中選錄、引用該序(如《唐才子傳箋證》等),此處皆作“禁雞”,一無異文。
但既然已向異文的方向考慮,自然又想到此雖暫無版本的依據(jù),是否會是傳刻時的誤字?況且“禁雞”對“周鼠”,雖“雞”“鼠”二字動物作對,較為工整,但以“禁”對“周”,卻只能說是寬對,毫無工整可言的,如此又為何要用一個晦澀的典故?倘“禁”字處亦如“周”,為一國名,就工整了。而“禁”字與國名中的“楚”字字形相近,古籍刻本中倒是經(jīng)?;ビ灥?,“禁雞”會不會是“楚雞”之訛呢?查考之下,疑問便似渙然冰釋了?!短綇V記》卷四六一引《笑林》:
楚人有擔山雞者,路人問曰:“何鳥也?”擔者欺之曰:“鳳凰也。”路人曰:“我聞鳳凰久矣,今真見之,汝賣之乎?”曰:“然?!蹦顺晔?,弗與,請加倍,乃與之。
周人誆騙路人,路人結(jié)果以鳳凰的價格買到了一只山雞,此事正與“周鼠”之事相類,上下語意也由此貫通,且“楚雞”“周鼠”,二者相對,亦工整無比。則此句中的“禁雞”當為“楚雞”之訛,似乎大有可能。
不過,倘要將此訛誤坐實,似乎還缺了點什么。古籍整理??敝校炚`的訂正,雖可用“理校法”,但陳垣先生《校勘學釋例》中也說,理校是“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險者亦此法”,將懷疑直接當成結(jié)論,始終是有些危險的。此處若要進行嚴謹?shù)匦??,也只能在??庇浿姓f“禁疑作楚”罷了,不可貿(mào)然改字,因為缺少版本的依據(jù),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但這一遺憾,竟終究得到了彌補,經(jīng)友人提醒,上海古籍出版社曾影印出版過一種《日藏古抄李嶠詠物詩注》,所用底本乃日本慶應義塾藏的古抄本詠物詩注,此本雖用的是有注的李嶠《詠物詩》,與上舉諸刻本的源頭或許不同,但這個版本成書較早也較完整,完整地保留了這篇張庭芳的《故中書令鄭國公李嶠〈雜詠百二十首〉序》。翻檢之下,大喜過望,因為該序此句正作“然夫楚雞雖謬”!自此,“禁雞”為“楚雞”之訛的懷疑,便可鑄成鐵案了。
但高興之余,又不免有些擔心,因為我的老師寂潮先生曾經(jīng)和我說過他的一個懷疑:清代王念孫《讀書雜志》中有許多考證經(jīng)典訛字的例子,皆云疑某字訛為某字,再舉旁證證明此訛,最后說見一古本,正作某字,坐實他的推測。實際是先得古本,再與通行本對校,得出異文,再以異文倒推其中證據(jù)。文章是倒寫的:如此既有古本作為鐵證,又能見出他們高明的考證手段。(先生曾記與徐聲越先生的對話,與我聽聞的類似:“我讀王念孫的《讀書雜志》和俞樾的《群經(jīng)平議》《諸子平議》,對先生說:‘他們的本事我也會的。他們實際上是拿類書、古本與通行本對校,發(fā)現(xiàn)類書、古本中有比通行本更為通順、合理的異文時,便改從異文,而寫出來時卻顛倒一個次序,說什么他認為某段文字中某字不可通,當作某字,字訛之故或是與篆隸形近所致,或是涉上下文而然,某類書、某古本中正作某字云云?!壬χf:‘是啊,老輩都說王石臞、俞曲園他們是倒讀書的,這個秘密不意也給你窺破了?!币姟杜钌街塾啊ば煅浴罚┤缃窨吹搅恕度詹毓懦顛佄镌娮ⅰ樊愇牡淖C據(jù),恐怕也有人要懷疑我也是先得古本,后為推論了的吧。不過,似乎考證文之道,本就該如作偵探小說一般,須排比證據(jù)的出場順序:由最初的懷疑入手,再舉出種種蛛絲馬跡(旁證),最后以一個關鍵證據(jù)一錘定音。如此方能引人入勝。如一開始便拋出關鍵證據(jù),兇手一望便知,那恐怕整篇小說都令人索然無味了。絲絲入扣,一波三折,“文似看山不喜平”,今人還是古人,小說還是考證,道理都是一樣的。
劉永翔《蓬山舟影》(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