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馬》劇照
老舍語言是舞臺最大支撐
閱盡千帆過境的外國戲劇節(jié),無論多少大牌頂級掌聲喝彩,總歸是留不住的空寂渺?!讓美仙釃H戲劇節(jié)讓北京醒悟到自己就孕育著一顆豐潤飽滿的戲劇果實,有一面與風爭舞的飄揚旗幟——那就是中國文學和戲劇的瑰寶,永生于我們時代的老舍先生。無論我們如何為當代劇場五光十色的呈現嘗試新奇、翻新手法,去實現意識、心理和現實的交融轉切,回眸看去仍然是老舍堅實浩瀚的語言在支撐戲劇之帆一次次的躍起沖飛。阡陌縱橫晴雨萬象,老舍的語言在舞臺上不舊不老不干不悶,總是脆愣熱絡活色生香神采奕奕,給予舞臺無限空靈的想象支撐。
多年以前,電視劇《四世同堂》的導演林汝為面臨三卷本58萬字的《四世同堂》, 去拜訪胡絜青老人討教改編秘訣,胡老先生爽快地說,你就放開了用老舍原作的人物對話,包你大獲成功!一語撥云見日。忠實原著框架和人物語言的《四世同堂》播出后果然名聲紅火斬獲頗豐。多年以后,有人又去問過老舍長女舒濟改編老舍作品的原則,舒濟仍然說,老舍先生的寫作講究的是“人到話到,話到人到,以語言立人物,以對話畫精神”。一語點破了老舍語言就是舞臺最大的支撐——人物性格、心理變化、神態(tài)氣質、時代風貌應有盡有。老舍先生的語言是“長”在人物身上的,帶著曲折跌宕的命運和幽微婉轉的心理,也飄灑著雨絲風片時代世情。
《茶館》:永遠和時代伴隨生長
也正因為人物語言的生動飽滿,不斷追求創(chuàng)新實驗的林兆華在接過焦菊隱版《茶館》后,為只能“描紅模子”的繼承流露出幾分惆悵。但率性極致的風格,還是讓他完全恢復了第三幕臺詞的原汁原貌并起用年輕演員,給《茶館》增添了世俗的節(jié)奏、喜劇的氣質。
馮遠征的松二爺哆嗦著小碎步、顫顫悠悠去掛鳥籠,夸張傳神地描摹了墨守腐朽萎靡末路的人生;楊立新的秦二爺出場躊躇滿志勵精圖治,已經預設了結局的凄惶無奈;吳剛“小劉麻子”嫻熟老練的官場做派古今通吃;梁冠華飾演的王掌柜精明算計八面玲瓏,只是不斷換來窮途末路的荒誕。而這種能夠永遠和時代伴隨生長的能力無疑源于深刻的文化性格,以及緊扣人物的語言。幾十年前的臺詞聽起來毫無隔膜,仍然是話到人到栩栩如生。
《老舍五則》:老舍的碎片化思維
林兆華導演《老舍五則》的靈感來自倫敦新維克劇院的觀劇經歷——彼得·布魯克導演的貝克特的五個短篇小說《戲劇片段Ⅰ》、《搖籃曲》、《無言劇Ⅱ》、《空》、《來與去》串聯在一起的戲劇《碎片/fragments》。布魯克喜歡極空的舞臺,一個中性的環(huán)境,四周無限的黑,無限的遠。老舍小說語言依然可以瞬間奠定人物形象,以想象彌合舞臺行動。
老舍建立人物形象以心理描寫見長,筆觸從人物出場開始,會伴隨著個人的命運發(fā)展而延續(xù)完成敘述。雖然有對話和事件,但缺乏把散點和單線條人物關聯到同一個沖突中發(fā)展推進的外部行動。林兆華在構思時借力打力,充分發(fā)揮著老舍這種碎片式的寫作思維。舞臺空闊四周暗黑,一字排開的椅子,三塊草簾子、一截粗繩子……以簡潔凝練打通了現實主義的壁壘,讓舒乙先生驚喜發(fā)現老舍的短篇小說同樣是一片戲劇的沃土。
老舍語言中的那種樂天淳樸、精煉地道讓林兆華選中了唯一真正發(fā)源和形成于北京的曲劇團的演員。無論形象還是語言,他們儼然都是從北京胡同、四合院里鉆出來的三教九流,都被拋到一個尷尬的時代悖論上。
《斷魂槍》隱喻了文化的斷層,民族尊嚴的窘迫困境?!白詮难笕税鸦疖?、洋槍帶進了中國,天下已經沒有江湖可言,更何談鏢局!”《上任》以荒謬的形式感,呈現了亦匪亦官的尷尬紛爭?!白蛱斓姆伺d許就是今天的官,今天的官或許就是明天的匪。”《兔》里一排座椅,男旦演員與“支持者”之間撲朔迷離的關系,戲曲傳承的明暗規(guī)矩,官閥戲臺的風情門道,只從幾個角色的陳述中鉤織出一張畸形隱晦的人際網……
《二馬》:嬉笑故事里的實驗精神
寫于上世紀30年代的《二馬》里,老舍吸取了現代小說的意識流、印象主義、表現主義……他是一位充滿著實驗創(chuàng)新精神的藝術先鋒。在這篇北平與倫敦的嬉笑故事,這出傲慢與偏見的中西演繹里,處處藏著溫文爾雅的譏諷。老舍先生小說里那種善意的幽默,正好可以用反串表演產生一種俏皮的觀演距離?!抖R》的導演方旭必須把原作心理描寫的語言,演變?yōu)閷Π缀拖嗦暿降氖芯h論。整個戲里鋪了一條類似相聲的輔線,采取評述的方式,時而雙人,時而三人。演員在角色和言論評述中跳進跳出輕松轉換,在當代全球文化比較的視野中,把戲劇情境推向社會學人類學層面。
導演為舞臺找到的一個重要呈現是帽子——華麗的帽子構成的商街,構成的人物造型。帽子既是溫都母女面向社會的另一張精心修飾的臉,也是老馬固步自封的禁錮軀殼;帽子上面是溫情款款的禮儀面子,帽子下面是忿忿不平的掙扎。
《二馬》中馬威第一次和溫都母女吃早飯,被問到茶的名字,舞臺上的馬威只是淡定地回答“香片”,不做任何解釋。小說中的馬威既有中國人文化深厚的自傲和矜持,又冷冷地猜到英國人的誤會由來,雖然內心受傷無奈,外表卻教養(yǎng)良好回答簡短,對英國母女的了解并不抱希望。一問一答,表面波瀾不驚,淡薄無味,已經把文學敘述以及人物的心理活動、內心獨白轉變?yōu)榕_詞后面的復雜感悟。
舞臺采用節(jié)奏明快的碎片化的表演形式,以英文報紙為一個時光載體,把歷史和今天、講述和新聞、風情和世相通過報紙閱讀的銜接精妙轉換。同時,《二馬》也從服裝造型上打造出了兼具英倫時尚與“京味兒”互文的造型。開放性的結尾尤其干凈大氣意猶未盡,深藏當代人精神世界的迷惘哲思。似乎這一切舞臺元素都被老舍語言預設了,大而化之若有若無,好似昨天的英倫今天的北京,并無穿越并無隔閡……(文/張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