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3月,學者李開元出版了《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在該書中,李開元提出了西漢初年,以劉邦集團為母體的軍功受益階層出現(xiàn)了,漢帝國成立以后,劉邦集團已經(jīng)發(fā)展到60萬人以上,并通過頒布高帝五年詔等一系列優(yōu)待軍吏卒法令,對帝國內(nèi)的政治權(quán)力、經(jīng)濟財產(chǎn)、社會身份——即社會總財富進行了全國性的再分配?!稘h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一書迄今仍為秦漢史研究領域無法繞開的一本研究書籍。
李開元
《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之后,李開元出版了《秦崩:從秦始皇到劉邦》(下文簡稱《秦崩》)《楚亡:從項羽到韓信》(下文簡稱《楚亡》)《秦謎:重新發(fā)現(xiàn)秦始皇》(下文簡稱《秦謎》)。2017年6月,中信出版社再版了《秦謎:重新發(fā)現(xiàn)秦始皇》?!肚乇馈贰冻觥泛汀肚刂i》已掙脫極為嚴謹?shù)膶W術(shù)范疇,更偏向于人文主義的歷史敘事與人文主義的邏輯推理,以曉暢的文風面向更廣泛的閱讀群體。
李開元1982年從北京大學歷史系畢業(yè),留校擔任田余慶先生助教。1989年獲東京大學文學博士?,F(xiàn)任日本就實大學人文科學部教授,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主要研究秦漢史。6月,在《秦謎:重新發(fā)現(xiàn)秦始皇》再版之際,澎湃新聞專訪了李開元教授。
關于田余慶與西嶋定生
澎湃新聞:迄今為止,學界最為看重的還是《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田余慶與西嶋定生二位導師在指導你的學術(shù)研究上有何不同?
李開元:我在國內(nèi)時就開始做這個題。田余慶先生在他開的秦漢史課里有一章專門講《高帝五年詔》。田先生認為《高帝五年詔》的制定,就是相當于下旨建立新的統(tǒng)治階層。此時,田先生已經(jīng)有這個看法了,他給我的印象非常深,我只不過是把他最初注意到的這個問題非常仔細地做出。西嶋定生有個特點是講體系,他偏好于用一個具體的歷史學理論來看待當時整個漢代社會,這方面對我影響比較大。西嶋定生的史學研究方法后來逐漸被認為是非??茖W主義的方法。
澎湃新聞:《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中最主要的觀點是因襲田余慶?
李開元:相當于田先生提出來,我把它做出來了。但有些他也沒做,像《遷徙六國舊人》這個問題很大,他就沒做?!陡叩畚迥暝t》這一點上,我就把它比較徹底地做了,這一點完全是受到他的提示,我在他的課里注意到了這個角度。
澎湃新聞:您好像對《漢書》中的《表》關注很多,這是一般學者在史學研究層面使用不多的材料,但您的著作中用得很多,這方面是否受到西方計量史學此類的影響?
李開元:受到這個影響,用表就是西嶋定生的特點。在他的作品出版之前,史學界一般都不看《表》,《表》屬于原始材料,就像簡牘一樣,是看上去亂七八糟搞不明白的史料。但是大量的史料,你把它統(tǒng)計出來之后,歷史結(jié)論也就出來了,這就是我們說的計量史學的方法。但計量史學問題比較大,因為稍微改一個數(shù)字,百分比擺動就很大。
澎湃新聞:您主要的求學經(jīng)歷在國內(nèi)有一段,在日本待了很長的時間,中、日的治學方法整體上有什么不同嗎?
李開元:不一樣。日本學術(shù)的最大特點就是比較堅實,它有個傳統(tǒng)維持得非常好——就是繼承性非常強,比如老師這輩做了一個課題,下一代的學生會繼續(xù)做同樣的東西。這樣一代代繼承和增補下去,學術(shù)脈絡很清晰。比如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從日本引進出版的《講談社·中國的歷史》十卷本,你看最新這一版,前一輩老師就已經(jīng)開始寫了,學生輩又在舊有的框架之上補充新的材料,這樣做出來水平就很高。我們經(jīng)常是前輩做出來,大家又重起爐灶,重來一遍。所以日本這個傳統(tǒng)是很好的。
但是日本學者也有他的缺點,就是他們對于方法論不是很講究。西方學者非常講究方法論,做一篇內(nèi)容要做一個方法論總結(jié),要在理論上探討,日本學者天然地排斥這個東西,他們認為關鍵是實證研究。其實我們在做學術(shù)研究時兩個都要,既要做實證性研究,也要做理論上抽象。
澎湃新聞:田余慶和西嶋定生各自有怎樣的治學風格呢?
李開元:田余慶先生是思維非??b密、想問題非常深。我們對他有一個概括就是“非常精致的人文藝術(shù)史”。他的研究是敘事模式的,相當于夾敘夾議的形式,這個和我們論文規(guī)范完全不一樣。他的文筆非常好,能感覺到他的作品不但可以當史學作品,也可以當文學作品來讀,這是非常特殊的。
他的這個傳統(tǒng),我們感覺是丟掉了。最近我們在紀念鄧廣銘先生,鄧先生做史學,他是從人物傳記起家,他最有名的就是四個人物傳記(《陳龍川傳》、《辛棄疾傳》、《岳飛傳》和《王安石》),但這個敘事傳統(tǒng)我們史學界丟掉了,沒有人會做。陳寅恪先生后來做《柳如是別傳》也是敘事性的,所以我們認為這個傳統(tǒng)需要繼承。田先生理解比較深,因為田先生講歷史推理,但他推得比較嚴密,而且是在一個比較嚴格的學術(shù)規(guī)范里面推。
澎湃新聞:在《秦謎》中也看到了您非常注意田野考古,拍了很多現(xiàn)場的照片。您寫《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已經(jīng)是非常早的時候了,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出土一些新的文獻,與本課題有關的現(xiàn)在能掌握的出土材料已經(jīng)很多,這些是否會調(diào)整您之前寫該書的觀點?
李開元:相反,我覺得非常高興的是,出土的東西剛好證明了我原來的預測是對的。原來我認為漢代初年實行大規(guī)模的分田分地,就是高帝五年在分田,而且我是按照《商君書》的記載,重要的如《高帝五年詔》就一條材料。西嶋定生以及田余慶他們都看過,都不敢用,就是一條材料嘛(孤證)都不敢說話。我就把這條材料當真來做。然后按照《商君書》中每一個人分多少,升一級分多少。現(xiàn)在張家山漢簡出土之后,跟我論證的內(nèi)容一模一樣。原來我們把《商君書》按照日本人的翻譯版本改了一點還改錯了。所以我這次增訂本,我就只把這個部分作了修訂。
還有一個是,當時我們認為秦到西漢初年不是一個帝國制的,是一個后戰(zhàn)國制的。現(xiàn)在出土的文獻完全證明,就是一個戰(zhàn)國制,國與國之間有邊境,國與國之間有法律,互相之間不能通婚不能往來。這就是很大膽的預測對了,所以這次修訂版我基本上沒怎么改。只是把張家山漢簡具體土地數(shù)量,以及后戰(zhàn)國時代的觀點加進去了。
這就是方法論上的一個引申,不要不說話,你要先去做一個大膽的假設、或者說推測。我不是說我這個是對,將來有材料證明了我很高興,要是證明錯誤就改正。不要太拘謹,這點我和很多人是不一樣的。
關于軍功受益階層
澎湃新聞:您提出的軍功受益階層的理論,是否有陳寅恪先生講關隴軍事集團的理論的影響?
李開元:那當然有一些。陳寅恪講到了社會的一個集團——統(tǒng)治集團。我們做了這么久歷史研究就知道,政治史研究最重要的就是統(tǒng)治集團。陳寅恪的著作是研究一個上層的政治集團,我們是把它擴展到整個國家的統(tǒng)治集團,把它抽象化,把概念拉通到中國歷史中政治史研究的全部范圍,把這個集團擴展到社會階層再統(tǒng)攝到整個社會當中。我們覺得這是一個做得比較大,而且比較徹底的。徹底地做就是日本式的方法。
澎湃新聞:這樣會不會有點絕對化?比如說把一個政治統(tǒng)治集團里的推廣到整個國家,也可能是國家轉(zhuǎn)型期的一種政治嘗試?
李開元:我在《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新的增訂版里專門談了這個問題。這不是一個歷史的事實,而是一個抽象出來的歷史學的概念。這就講到理論和實際之間是有差異的。相當于把工具、尺度拿來衡量,真的作用還是要拿尺度到歷史事實當中進行衡量,這個才是根本。在漢代政治史研究中抽象出來的一組概念,在宋代就會產(chǎn)生差異,這是很自然的。將產(chǎn)生的差異用歷史理論去做出來,就是新的歷史事實的發(fā)現(xiàn)。這就相當于所有的理論都是這樣。理論和實際之間的差異,就是一種新的知識發(fā)現(xiàn)的余地。
關于歷史敘事與歷史推理作品
澎湃新聞:像《秦謎》這樣的歷史推理作品是區(qū)別于《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那種嚴密的學術(shù)考證作品的。像《秦謎》,《秦崩》這類歷史推理考證作品,是否可以和《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有同樣的學術(shù)價值?它的觀點是否也在學術(shù)上有參考價值?
李開元:《秦謎》的形式不是學術(shù)論文,而是借助一個推理小說去表現(xiàn)一些東西,我們之前在學術(shù)層面上沒有用過這種形式。所以我把里面的很多問題,用學術(shù)論文的形式重新寫過,這在《秦謎》的附錄里面提過。畢竟是你要比較嚴謹?shù)乇WC這些觀點需要用學術(shù)論文的形式,所以內(nèi)容和思路一致,但是形式不一致。
澎湃新聞:《秦崩》《楚王》《秦謎》這三本書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
李開元:最初寫的《秦崩》,出了以后就開始寫《漢興》,現(xiàn)在正在寫。后來有電視臺給我打電話,希望我講《秦崩》,然后我準備了秦始皇的事情來講,講座結(jié)束后,中華書局讓我整理成一本書,就是《秦謎》。《秦謎》這本書寫完了,我又回到歷史敘事中來寫《漢興》,《漢興》沒寫完,中間事太多,又寫了一本《楚亡》,所以現(xiàn)在《漢興》還在寫?!肚乇馈泛汀冻觥肥菤v史敘事,我把歷史的新的手法、新的材料、新的觀點重新講出來?!肚刂i》不一樣,《秦謎》非常接近一個論文,就是一種歷史推理。寫論文也是一種歷史推理,但是我就把這個推理按照推理小說的形式寫。
澎湃新聞:不同形式的嘗試對您來說是不是一種很愉快的體驗?
李開元:非常愉快。在歷史學里很多人只會寫一種形式,認為歷史學就是歷史研究,歷史學就等于歷史研究論文,這就完全把自己禁錮起來。實際上,歷史學不只包括歷史研究,也包括敘事。史學論文只是形式之一,而且論文出現(xiàn)很晚,是近代歐美的科學主義進來以后,才發(fā)展出來論文這個形式。以前沒有這個形式,只有札記類的考據(jù)。敘事就是一種形式,敘事可以用,為什么推理不可以用?可以試一下的嘛。
澎湃新聞:學術(shù)界怎么去界定或評價《秦崩》《楚亡》《秦謎》呢?
李開元:我現(xiàn)在感覺,他們正在接受。特別是《秦崩》和《楚亡》。他們現(xiàn)在感覺到需要一種歷史敘事,因為畢竟這是我們丟了的傳統(tǒng)。本來今天我想改座談會的題目——《誰來寫歷史》?學歷史的人不寫歷史,只有作家來寫,寫了讀者又不滿意,歷史學家自己又寫不出來,這不是悖論嗎?所以該由歷史學者自己來寫、并且是在研究的基礎上來寫作一個非常流暢的敘事。我覺得這種寫作形式正在被接受,但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現(xiàn)在考古的朋友都很喜歡,法律界的都希望給學生看,反而是歷史學院因為太近了有一定敬而遠之的感覺。
澎湃新聞:您新出的兩本書《秦謎》和《楚亡》當中,很多田野考察都是做的地理層面的知識。當年鄧廣銘先生說到研究中國歷史的四把鑰匙——職官、年代、目錄和地理,您是怎么看待這四把鑰匙的?
李開元:我覺得這個東西太重要了。如果你沒有這四把鑰匙,一直在書齋里面不出來,你就會感覺到自己研究的東西離真實的歷史越來越遠。我寫《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時就有這個感覺,發(fā)現(xiàn)完全陷入在資料、數(shù)據(jù)、表格里面后,就覺得和那個有血有肉的歷史,和真正活生生的事物越來越遠,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相反,以后在我們開始敘事以后,特別是開始出去行走以后,會發(fā)現(xiàn)直接地和歷史的關系越來越緊密。首先是歷代的很多地理位置的考證都是不清楚的,歷代做歷史地理研究的也有很大的問題。他們不去看實地狀況,都是文獻到文獻,就(會把論證結(jié)果與實際情形)越拉越遠。但是很多地方,你一去到當?shù)馗惺芤幌戮兔靼琢?。時間的消逝讓空間位置并沒有變,山還在那里,河也還在那里,所以你仔細一看以后,就整個對當時(歷史地理情境的認識)產(chǎn)生新的感覺。(文/ 高丹)
(清華大學歷史系博士生馮立同學亦對本文寫作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