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新冠疫情推遲到2021年10月上映的007系列第25部正傳《無暇赴死》,既是第六任“詹姆斯·邦德”丹尼爾·克雷格的謝幕之作,更算是提前慶?!?07系列”的六十年慶。一個甲子的時間,本身就意味著這個大眾商業(yè)電影系列的延續(xù)性和生命力是驚人的:從1962年的《諾博士》算起,近60年來歷經(jīng)六任邦德,25部大投資大制作并收獲高票房的電影(不含兩部外傳),“007號詹姆斯·邦德”這一英國特工的經(jīng)典形象始終經(jīng)久不衰。這一在流行文化領(lǐng)域的輝煌成就,自帶古典主義式的“經(jīng)典性”,甚至超越時代:在以速朽、瞬間為特色的現(xiàn)代性文化商品櫥窗,有一個角色不僅能“名聲大噪十五分鐘”,能拍到25部并且還將繼續(xù)拍下去,能將角色壽命拉長到半個世紀直指百年,儼然保留著某種“永恒”的特質(zhì):007系列毫無疑問是現(xiàn)代神話學領(lǐng)域中的不可多得的奇跡。
《無暇赴死》海報
這是文學的勝利嗎?至少不是原著作者伊恩·弗萊明的勝利。作為冷戰(zhàn)時期非常著名,但也比比皆是,毫無出眾之處的流行間諜小說,弗萊明的原著在文學價值上基本屬于看完就忘、感官刺激的范疇,哪怕007電影再火也沒有聽說弗萊明的原著被熱捧為經(jīng)典文學。
可是,這好像也不是電影藝術(shù)的勝利。最早拍攝《諾博士》的制片方,似乎沒有想過他們將開啟一個延續(xù)近60年的偉大電影系列,大概只是存著把大眾流行小說改成一部好賣的商業(yè)電影賺筆快錢的心思。相較于后來飾演邦德的演員所擁有的崇高江湖地位,后來憑借藝術(shù)片領(lǐng)域的成就馳名的首任邦德肖恩·康納利,一段時間內(nèi)甚至把演邦德這種“B級片”當作純粹養(yǎng)家糊口的手段,演了五年就心生退意,心想“正經(jīng)演員不該拍這種東西”。
007系列拍了這么多年,一直到第六任邦德丹尼爾·克雷格時期,在導演薩姆·門德斯的改造下,才好像有了一絲“藝術(shù)片追求”;歷史上的007系列,就是無腦商業(yè)電影、視覺炸彈、感官刺激的代名詞:弱智的正邪對抗劇情(永恒的蘇聯(lián)反派),每部必換、徹底物化為性感符號的邦女郎,各種前沿高端間諜科技,槍戰(zhàn),爆炸,大場面,007最終得勝的永恒英雄主義——你可以說,商業(yè)電影吸引觀眾的方式數(shù)十年來一貫如此,可如果哪怕《星球大戰(zhàn)》這樣的偉大系列都限制在三部曲的框架下,《哈利·波特》這樣伴隨一代人的電影連續(xù)劇也在第八部完結(jié),如何解釋觀眾偏偏對007這一個系列和一個人物,幾十年拍了25部卻依然毫無厭倦?“詹姆斯·邦德”究竟有什么獨特的,無可取代的魔力?
詹姆斯·邦德不是一個角色,是代表“最好”的符號
其實,上世紀下半葉流行文化和波普藝術(shù)給美學帶來的最大啟示恐怕是:哪怕所指無比空虛孱弱,能指武器也絕非不堪一擊。007系列是現(xiàn)代神話的重要范本:因為也許說到底,人們對“007”的迷戀完全可以剝離開對文本、對電影能指的期待和感受,只關(guān)注被不斷加深的符號印象,只關(guān)注先驗的、已然不可更改的慣例,直到在50年慶典時,英國人自發(fā)身著正裝、宛若出席歌劇現(xiàn)場般去看《天幕墜落》的首映——60年來的詹姆斯·邦德的存在,完全是一種社會習慣,一個被不斷的能指運作所加強并徹底固化的“風俗”:這種風俗對時間的抗擊能力,能夠穿越一切阻礙;所指看起來已然破碎,但能指自我生產(chǎn)繁殖的力量,崇高而顛撲不破。
《天幕墜落》劇照
25部邦德電影,觀眾究竟記得了哪些東西?當然不會是每一部的劇情:和很多商業(yè)電影系列不同的是,007系列好像并沒有形成一個有組織性的粉絲群體,真正看完25部電影并對情節(jié)人物如數(shù)家珍的粉絲基本難尋,粉絲群體內(nèi)部常見的“x學”“l(fā)ore研究”對邦德系列來說并不存在,007系列面向的基本就是聽說過邦德大名的路人觀眾。這很難怪罪粉絲們:作為前后情節(jié)基本無涉,沒有延續(xù)性,角色不存在成長性的“單元劇”,每部007電影的具體劇情如何真的重要嗎?不僅英美觀眾都很少看過全系列,從八九十年代才開始接觸到007系列中國觀眾,在電視屏幕上甚至連邦德的“迭代”都體驗不到,電視臺基本是無視系列順序隨便亂放的,作為“單元劇”它們彼此獨立,演員走馬燈亂換,反正是“鐵金剛占士邦”就行。
況且,在弗萊明的原著小說被改編完畢后,007系列的劇情很早就處于“沒有原著,編劇硬寫”的階段了,尤其到第三任邦德羅杰·摩爾時期,007系列的劇本寫作流水線生產(chǎn)、重復性堪比罐頭的問題已經(jīng)開始危及系列存續(xù)了,可不僅演員、制片方不在乎,大多數(shù)觀眾也只是在乎這次007又去了哪里,找了什么樣的新邦女郎,用了什么新的高科技武器——至少在丹尼爾·克雷格之前,沒有人從“人物塑造”的角度在乎詹姆斯·邦德這個角色。
這大概是個“反文學史”的顛覆性現(xiàn)象:觀眾為什么會如此熱愛一個根本沒什么人物塑造的“工具人”角色?問題的答案可能是——觀眾熱愛的,恰好就是“詹姆斯·邦德”這個名字,這個符號,以及他背后所意味的一切。邦德不是肖恩·康納利,不是羅杰·摩爾,哪怕是喬治·拉贊貝也沒什么問題,丹尼爾·克雷格一頭金發(fā)長得像普京最終也能滿堂彩,只要他叫做詹姆斯·邦德,他身后所有的符號運作能夠成立,那么所有的存在就能成立:因為詹姆斯·邦德的符號化形象并非是黑發(fā)、蘇格蘭血統(tǒng)、海軍出身、紳士風度這些弗萊明和康納利一起創(chuàng)造的“初始人設(shè)”,而是:大英帝國、戰(zhàn)無不勝、風度翩翩的特工,僅此而已。
邦德是個筐,是個英國人,是個有紳士風度的冷戰(zhàn)英雄,然后什么都可以往里裝。
弗萊明原著本身角色塑造的孱弱(包括邦德的蘇格蘭血統(tǒng),都是因為康納利出演而臨時修改的)和早期007電影毫無掩飾的商業(yè)B級片不考慮藝術(shù)的屬性,賦予了邦德形象一個無比空泛,但因此發(fā)揮空間極大,無比自由的能指操演區(qū)域??墒牵@么空泛而不具體的人物形象,難道不會被細化的市場需求所擊潰嗎?然而仿佛天命所歸似的,007正是大銀幕上涌現(xiàn)的第一個英國特工,并從此以非凡的商業(yè)成功和資本運作壟斷了“英國特工”形象的解釋權(quán)——邦德既是“先來”的,又是最具有代表性的,還是最具有包容性,最有發(fā)揮空間的:事實證明,“有容乃大”的詹姆斯·邦德,讓所有英國乃至美國的間諜電影長時間內(nèi)都無路可走,直到丹尼爾·克雷格自己走出了細化的新路。
一個產(chǎn)品占據(jù)先發(fā)優(yōu)勢,并且擁有壟斷的權(quán)力:雙層加持之下,“詹姆斯·邦德”與人們對英美陣營乃至整個“自由世界”陣營的特工英雄的印象直接畫上了等號——當這個符號足夠包容和宏大,就意味著他的自我生產(chǎn)和增殖能力是無限的,邦德就是英倫紳士、當代男性英雄的同義詞,因此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擺脫文本的人設(shè)限制,縱情擁抱時代變遷:60年來六任邦德不追求延續(xù)性和“相像”,因時代審美流變而帶來的不同,賦予觀眾的只有“新意”所帶來的刺激。各任邦德在西裝穿搭、手表品味、座駕、飲酒選擇、戀愛觀念、度假地區(qū)乃至一切“男士”的生活方式和品味上,都成為時代的先驅(qū)和引領(lǐng)者。
由此,邦德是一個無可爭議的永恒時尚符號。沒有人能說清邦德具體是什么樣的:但他一定是觀眾對男性的審美印象中,那個“最好”的。而“最好”的,自然是永恒的。
英國人的性格:當“偽傳統(tǒng)”被強化為“習俗”
根據(jù)能指符號的操演原理,既然“邦德”的所指在不斷流變甚至通往虛空,他的人設(shè)本質(zhì)上是空無的,只是人們對“最好的英倫男性英雄”的一種期盼,這樣的符號操演則面臨一種本體論危機:即“為什么一定是你?”如果邦德僅僅意味著“最好的英國特工”,那么是不是任何一部拍攝的比007系列好的英美特工片,就可以取代邦德“最好”的地位了呢?因此,盡管邦德的“所指”(人物形象)可以隨意改變,但同時還需要“能指”對邦德的符號地位做出不斷強化——即運用各種“先驗”的,“從來就是如此”的,不經(jīng)意間的現(xiàn)代神話學手段,潛移默化地讓觀眾對之前產(chǎn)生的“等號”(邦德=最好的英倫男性英雄)進行持續(xù)的心理重復,直至成為思想鋼印。
《諾博士》中的詹姆斯·邦德
很難說是一種自覺還是巧合,六十年來的007系列電影單從外觀上,就擁有任何一個商業(yè)電影系列都難以企及的,堪稱登峰造極的對自我特征的強大延續(xù)性,令哪怕是再路人的觀眾,都可以迅速地、輕而易舉地分辨出“這是部007電影”:第一部《諾博士》中那些本來僅是為制作單部電影而做出的不少“能指”(外觀)設(shè)計,都被一種可能來自英國人性格內(nèi)核中的“尊重習俗與傳統(tǒng)”的本性所延續(xù)下來,25部邦德電影都嚴格地遵循從第一部《諾博士》開始的某些傳統(tǒng),這也是很多影迷都如數(shù)家珍的細節(jié)發(fā)現(xiàn):因為我們很難在其他商業(yè)電影系列中,找到如此堅韌、能夠延續(xù)近60年,25部電影少有例外的“傳統(tǒng)”和“情懷”,以至于,它們徹底成為了一種不能被打破的“習慣”與“風俗”。比如:
五個圓形圖案轉(zhuǎn)化為鏡頭內(nèi)的詹姆斯·邦德,他走進畫面,突然轉(zhuǎn)身朝你開槍,接著畫面被鮮血覆蓋:要么在開頭,要么放片尾,這一槍不開,觀眾甚至都不承認這是007電影;
電影片名出來后,必須伴隨完整的主題歌和演職人員名單,畫面則配上電腦設(shè)計的,以女性黑色剪影為主要視覺符號的動畫,25部絕無例外(除了《俄羅斯之戀》配的是主題音樂,主題歌因為劇情需要放在片尾),007系列如今甚至是唯一將完整的主題歌放在正片中的商業(yè)電影系列,每部電影開頭的演職員名單動畫,甚至已經(jīng)成為每個時代平面設(shè)計審美和成就的最高展示殿堂,無一不是教科書級別的經(jīng)典;
《諾博士》中大放異彩的音樂主題《The James Bond Theme》不僅在25部電影中都被沿用,成為世人皆知的音樂符號,而更令人驚嘆的是,《The James Bond Theme》的主旋律動機,三個音符“G,#G,A”,甚至成為邦德系列電影的“音樂DNA”,之后每部電影的主題歌都是基于這一動機寫作的,這導致大家熟悉的《Skyfall》《Writing’s on the Wall》《The World is not Enough》《Another Way to Die》,包括此次“碧梨”創(chuàng)作演唱的《No Time to Die》,不僅都是制作精良,代表當時歐美歌壇最高水準的經(jīng)典單曲,更因為主動機的存在,“一聽就知道是007”——相比于某些續(xù)作都不愿意使用前作經(jīng)典配樂的“系列”,007系列的音樂延續(xù)性如至化境。
007電影片頭
盡管反派、邦女郎都在變,但邦德的團隊:上司M,技術(shù)助手Q博士和對接工作的軍情六處秘書錢班霓小姐(Moneypenny)三個角色始終陪在邦德身邊;其中M歷經(jīng)伯納德·李、朱迪·丹奇再到拉爾夫·費因斯,已成為英國演員“國寶”的地位代號;歷次參演007的英國演員也都藏龍臥虎,007系列電影甚至有“英國春晚”的名聲。
至于像每次邦德點酒都會說的“Martini, Shaken, not stirred”,每部影片結(jié)束時會顯示的“James Bond will return”,時不時呼應(yīng)前作的豪車座駕、經(jīng)典劇情等類似的小細節(jié),一兩次還可以被稱為是“情懷”“小心思”,一旦貫穿25部,則就成為難以割舍的“傳統(tǒng)”和“習俗”,是007系列電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平心而論,類似邦德轉(zhuǎn)身開槍來介紹角色,主題歌配動畫MV放在電影片頭等習慣,都是60、70年代英美商業(yè)電影的慣例,是為了時刻提醒觀眾作品的系列屬性,其實并不稀奇;但007系列獨一無二的地方在于,在80年代之后,英美商業(yè)電影拍攝風格和包裝方式都產(chǎn)生轉(zhuǎn)變的時代潮流下,盡管接受好萊塢投資成為美國電影,007系列卻一直堅守英國人骨子里尤其重視的對“傳統(tǒng)”的尊重和延續(xù),將無條件的“復古”做到極致——哪怕007系列中這些“傳統(tǒng)”其實也不過是1962年拍攝《諾博士》時隨意為之,是并沒有多少深意的“偽傳統(tǒng)”,很多也看似無關(guān)緊要,不影響電影的具體內(nèi)容,而且這些傳統(tǒng)(比如五個圓圈的古早平面設(shè)計、數(shù)碼時代早期簡陋的剪影動畫、將兩三分鐘的主題歌插入節(jié)奏和時長都很緊張的正片)其實也并不一定符合當今觀眾的觀影習慣,但60年、25部電影始終將這些“能指”傳統(tǒng)延續(xù)下來的行為本身,在當今續(xù)作都不一定和前作有什么關(guān)系的商業(yè)電影范疇內(nèi),可以說是一個奇跡:
以至于,能指的肆虐已然為其爭奪到了相對的獨立性,現(xiàn)在的觀眾看完一部007電影,可能也并不記得劇情和人物,但一定記得開場邦德開槍的動作,記得主題歌和動畫場景,記得《The James Bond Theme》的經(jīng)典動機,并且期待下一部007電影中繼續(xù)看到這些——這樣的觀眾為數(shù)眾多;他們可能并沒有真的喜歡或者看得進去007電影,但他們知道,他們在看007,而“007”的特色是一眼便知的——B站一些收集25部的邦德開槍畫面、主題歌MV的視頻點擊量,超過一部分007電影正片。
在這些數(shù)十年來被不斷的能指運作所加強并徹底固化的“風俗”下,“邦德”等于“最好的英倫男性英雄”的符號操演,創(chuàng)造了無可爭議的007神話。大多數(shù)007系列電影也許在藝術(shù)質(zhì)量上只不過是流水線生產(chǎn)的粗劣工業(yè)品,但它先驗地被帶到觀眾面前,自帶一個“世界”的邏輯,進行無限的“自我致敬”,隨著時間的流逝,借助“傳統(tǒng)”和“習俗”的力量,壟斷并統(tǒng)治了觀眾的認知,超越時代的考驗,終成不可磨滅的流行文化圖騰——隨之而然的,它也終將成為這種符號神話和流行文化的一曲挽歌。
薩姆·門德斯是升華了,還是毀掉了007系列?
2002年,系列第20部《擇日而亡》上映,第五任邦德皮爾斯·布魯斯南卸任。布魯斯南被認為是歷史上最完美的邦德詮釋者之一,代表著傳統(tǒng)邦德形象,以及007電影作為純粹的商業(yè)電影這一定位所能達到的巔峰——面對已經(jīng)解體不再能夠提供反派的蘇聯(lián),面對以《諜影重重》為代表的更加真實、冷冽、現(xiàn)代的特工電影潮流,面對觀眾對純粹爆米花商業(yè)電影的厭倦,四十年來長盛不衰的007系列,似乎第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或者說,至少在制片方和創(chuàng)作者們看來,到了需要變革的時候。
《擇日而亡》海報
其實,變革一定是必須的嗎?之前提到的對于邦德電影傳奇性的符號運作失效了嗎?并沒有?!稉袢斩觥芬琅f大賣,誰是新任007依然是電影界的頭號話題,邀請導演第一部布魯斯南版007的馬丁·坎貝爾回歸導演的丹尼爾·克雷格第一部邦德電影《皇家賭場》,延續(xù)了“改變邦德形象但延續(xù)007電影傳統(tǒng)風格”的路線,依舊大獲成功——人們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人設(shè)上和原著以及前任幾位詹姆斯·邦德“不能說一模一樣,至少是毫無關(guān)系”的新邦德,畢竟冷酷不茍言笑、肌肉健碩出手兇狠,風格凜冽不花里胡哨,正是21世紀對“最好”的男性英雄形象的全新需要;而拋開丹尼爾·克雷格的全新演繹,《皇家賭場》依然是一部味道不能再純正了的007電影,至今廣受觀眾歡迎和懷念。
然而,從《量子危機》開始,以英國導演薩姆·門德斯開始掌鏡007系列為高潮,邦德系列電影開始了大刀闊斧的自我革新:“單元劇”的劇情形式被徹底拋棄,丹尼爾·克雷格的五部007電影是一個完整的個人傳記故事——因此,劇本深入到詹姆斯·邦德的內(nèi)心,這個本身是虛無的大英帝國男性英雄特工符號形象,開始被不斷“人化”,被賦予來自過去的傷痛和情感,被賦予了不再虛無,非常具體,卻也開始失去“共性”的獨特人設(shè):丹尼爾·克雷格某種意義上,是第一個“扮演”了詹姆斯·邦德這一“人物”的演員。
《量子危機》海報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薩姆·門德斯的作者情懷加持下,007系列那些傳統(tǒng)的能指表達,被精良的制作水準所“高雅”化,在攝影、音樂、動畫等技術(shù)部門的協(xié)助下,門德斯賦予了007電影前所未有的藝術(shù)電影氛圍和歌劇般的華美氣質(zhì),從《天幕墜落》開始,第23-25部的邦德電影無論從影像質(zhì)感還是藝術(shù)審美上,質(zhì)量都比前面22部高出一截——007系列似乎第一次走向“深刻”,走向真正意義的藝術(shù)性——有得必有失,這三部007電影節(jié)奏緩慢,內(nèi)心戲和文戲比重較大,純粹的視覺和感官刺激大幅度減少,“粗糙”的,不修邊幅的邦德也不再代表前沿的男性時尚形象,甚至連戰(zhàn)斗時的“科技含量”也降低了:《天幕墜落》結(jié)尾邦德與反派在天幕莊園的決戰(zhàn),雖然在情感和氣氛調(diào)動上堪稱系列經(jīng)典,但論其戰(zhàn)術(shù)和武器技術(shù)含量,被戲稱為“小鬼當家”,片子似乎不夠“商業(yè)”,“不夠好看”了。
然而這些變革都只是表面功夫(哪怕是對邦德人物形象的認真塑造),薩姆·門德斯真正意義上對007系列的顛覆和改造在于,他在試圖維護“邦德”與“最好的英倫男性英雄”之間的等號的時候,采取的不是“先驗”地“不言而喻”,而是真誠卻又力不從心的“證明”。人們突然意識到,原來詹姆斯·邦德也并不是神通廣大的,并非一開始就是完美的英倫男性英雄范本,而和其他普通的角色一樣,需要成長,犯過錯誤,經(jīng)過歷練,越過心魔,才能夠達到完美——盡管所有觀眾都認可丹尼爾·克雷格對角色的詮釋做到了這種“完美”,但實際上,單是這樣的“證明過程”的存在,即意味著對007系列前幾十年來一以貫之的“先驗”式等號的不信任:本來,“邦德是最好的”是根本不需要證明的事情,而一旦我們需要證明“邦德是最好的”,無論丹尼爾·克雷格證明得多么好,這都說明:那個延續(xù)了幾十年的對007形象的符號能指運作,開始動搖了。當我們?yōu)椤短炷粔嬄洹妨鳒I,意識到詹姆斯·邦德這個角色第一次是“感動”而不是“帥”到我們的時候,邦德“無需自證”的神話也就破滅了;門德斯試圖維護這個等號的努力,其實是徹底毀掉了這個等號。
而這能怪薩姆·門德斯嗎?當然不能。因為盡管《皇家賭場》也很成功,但我們都知道這可能是暫時的,是數(shù)十年來邦德傳奇的余暉,能有門德斯這樣的導演主動進行改革實乃系列之幸——因為這個能指運作的最基本前提,也就是能夠讓這一“先驗判斷”、這一“等號”成立的前提,在于“英國=最好的”。當大英帝國的輝煌隨著時代變遷風吹雨打去的時候,其實真正要證明自己的是詹姆斯·邦德嗎?是丹尼爾·克雷格塑造的這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嗎?不,真正要證明自己的,是大英帝國自己。
舊時光,新時代。過時的再輝煌也該退出,但卻值得一個?爛而體面的離開。薩姆·門德斯的《天幕墜落》,只是在說一個這樣的故事。邦德們過時了,這曾經(jīng)的一切都過時了,間諜行動,軍情六處,快意恩仇,大英帝國曾經(jīng)的傲慢與榮光,都在無數(shù)不可挽回的災難中化作塵埃。《天幕墜落》實際上就是一場體面的離開,一曲帶著微笑的挽歌,就像朱迪·丹奇飾演的M朗誦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那樣,他們有高貴的驕傲,有不羈的內(nèi)心,懂得堅持,懂得固守,哪怕在外人看來如此頑固,無可救藥?!短炷粔嬄洹方z毫不是邦德電影,相反的,在氣質(zhì)上近似于《鍋匠,裁縫,士兵,間諜》,近似于約翰·勒卡雷的冷戰(zhàn)間諜哀歌。
曾經(jīng)說過“我絕對不會去導演007電影”的薩姆·門德斯,抓住了007系列電影最本質(zhì)的內(nèi)在矛盾:與時代的現(xiàn)實矛盾。他借助對一個“人化”的邦德自我證明的過程的內(nèi)心書寫,徹底從時代性上,從現(xiàn)實主義范疇升華了007系列電影的內(nèi)核,007電影第一次如此切近時代,切近人心,成為帝國永恒的墓志銘——大英帝國的落日余暉已然越發(fā)黯淡,黯淡到連區(qū)區(qū)邦德電影誕生的五十年,都顯得如此遙遠如此漫長。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門德斯固然在邦德系列的五十年慶上,祭出了歷史上最為深刻的一部007電影,卻也釜底抽薪,因為其刻骨的現(xiàn)實主義關(guān)切,徹底毀掉了007系列的地基。難道大英帝國是在2012年《天幕墜落》上映時才衰落的嗎?難道1962年《諾博士》上映時,大英帝國還是無可爭議的世界第一嗎?不,邦德系列電影的能指運作一開始就和現(xiàn)實無關(guān),它從一開始就想更積極浪漫地,大男子主義、少年感地,而不是勒卡雷式現(xiàn)實主義地來展現(xiàn)間諜傳奇,它是一場在意識形態(tài)優(yōu)勢庇護之下的空想與幻夢,它是電影“造夢”本質(zhì)的情感抒發(fā),它本身就是大英帝國對現(xiàn)實、對時代哀怨的不屈服或者說“自欺”;而門德斯的“升華”,一方面將007納入到嚴肅藝術(shù)的軌道,一方面卻又讓其面對“出生”時的不義和荒謬,最后徹底無法自處。
《幽靈黨》海報
在堪稱偉大的《天幕墜落》之后,門德斯本人繼續(xù)導演的《幽靈黨》,和延續(xù)制作思路、審美依舊卓絕的《無暇赴死》,顯然都不如人意。《幽靈黨》在《天幕墜落》創(chuàng)造的盛大落幕后試圖“重啟”邦德故事,粗劣地再次回到模仿《皇家賭場》式老邦德電影的路線,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敘事矛盾和美學沖突;而《無暇赴死》作為丹尼爾·克雷格的謝幕之作,又成了《天幕墜落》的拙劣復制,把《天幕墜落》對大英帝國的挽歌又老調(diào)重彈地唱了一遍,這樣的東施效顰,連把邦德這個角色寫死,都無法再調(diào)動起觀眾心頭的任何漣漪——
而也許對這個系列來說更加迷茫的事情是,那個即將到來的第七任邦德,未來可以看到的新007電影,將如何面對《天幕墜落》對經(jīng)典的邦德神話所撕開的這道血淋淋的傷口?新的邦德會無視、能夠無視這些嗎?新的邦德會重新制造“邦德=最好的英倫男性英雄”的幻夢嗎?在知曉了真相之后,無論是創(chuàng)作者還是觀眾,都還能夠回到曾經(jīng)的晶瑩泡沫之中嗎?
朱迪·丹奇的M,丹尼爾·克雷格的邦德,可盡最后殘存的所有力量去緬懷,去追憶,去回歸,為了最后體面和絢爛的終結(jié),然后坦然承認年歲已變,時代穿梭,隱退在后,那么未來的M,未來的邦德,未來的軍情六處,未來的007電影,未來的大英帝國呢?他們還可以像丁尼生《尤利西斯》筆下所寫的那樣嗎?甚至,哪怕他們可以勉力做到,但是他們不再“毫不費力”的樣貌,是否就意味著邦德神話的徹底破滅呢?
詹姆斯·邦德和007系列的下一個十年,我滿懷悲傷地抱有疑慮。
We are not now that strength which in old days
雖然我們的力量已不如當初
Moved earth and heaven; that which we are, we are;
已遠非昔日移天動地的雄姿
One equal temper of heroic hearts,
但我們?nèi)允俏覀?,英雄的?/p>
Made weak by time and fate, but strong in will
盡管被時間消磨,被命運削弱
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奮斗、探索、尋求,而不屈服
——丁尼生《尤利西斯》,《天幕墜落》中M臺詞中引用